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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故梦飘飖

    用过晚饭,拾掇了杯盏,我在厨房煨一炉滋补的汤药,不觉思虑万千,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出神。陆老头不声不响走进来,叫住我:“小鬼,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心念一动,旋即明白。不由心生犹疑,想到一辈子要终老山林,怎么着都不甘心。但是面上又过不去,于是暂行缓兵之计,“前辈放心。只是我师哥还不知此事,不若等我慢慢告诉他,也好给他个心理准备?”

    臭老头却牛鼻子朝天,吹胡子瞪眼,“好你个小滑头,答应便是答应,哪那么籍口?我看你心思不诚,有意揶揄我!”

    我脸颊一热,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前辈你误会我了,我…”他大手一挥将我打断,“行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赶紧干活,药好了给你师哥送过去!”说罢扭头潇洒离去。

    我默默腹诽这不同情理的老顽固,也不知上辈子怎么欠他了,如今能这般使唤我。转念一想,犹被电击,莫非这老家伙是为了有人给他当小工使?那我自然一千个不情愿。脑瓜一转,当下打定主意,待师哥身子大好,我必携他远走高飞。

    当夜,我送药给墨染。他正端坐榻上打坐养神。我坐在炕头等了片刻,他睁开眼看到我,微微一笑。趁陆老头不在,我奇心突发,问他:“师哥,那陆前辈与你讲话为何要将我支开?”说着打了个喷嚏,一个寒噤,忙取来炕上墨染的大氅裹紧。

    他淡淡道:“陆前辈与我重新梳理了暗香疏影剑的脉络,指出我心法中的不足与缺漏,我受益匪浅。”

    我好奇心愈盛,凑近他笑着问:“师哥,原来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

    他淡淡愠我一眼,不作表。我继续缠着他,“你既是幽州慕容世家的人,为何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他举起药盏一饮而尽,眉睫深垂,“往事不提也罢。”

    “往事?”我不明就里,没能参透他言下之意,仔细去琢磨,忽然间心头一颤,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师哥,难道你和你的家人…”莫非他们生了什么嫌隙,使他早年孤身离家?不及说出口,墨染额头忽而青筋凸起,牙关一紧,桌上的空碗“咯嘣”一声被他握碎。

    我惊了一跳,忙去看他手掌,掌心两道细口正缓缓渗血。我唏嘘不已,忙用布条给他包扎。瞧他眼眶泛红,心绪不定,忙柔声安抚。他收神回眸,不痛不痒眱我一眼,刹那已藏尽所有情绪,只轻轻道:“我三岁习武,四岁习文,爷爷是我生命中第一启蒙之师,若无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我望着他,静待下文。他忽一哽咽,起身踱步,“十八年前,爷爷与陆前辈相约飞来峰比武,战百回合,爷爷险胜半招,也是那陆前辈功法受阻,未能全力。遂隐世僻居,与爷爷相约十年再会。只是…”

    他忽而哑声,我急问:“只是如何?”

    他负手长叹一声:“那日别后第五年里,爷爷便抱憾仙去了。”

    一阵冷寂的沉默。正当我被那渐浓的悲凉气氛感染时,屋门被猛地拍开,刮入一阵狂雪,尽数泼洒在墨染身上。他诧异地回头,便看到了门外道骨清癯的老翁。

    “你说什么?!”陆老头几乎是冲进来,一把揪起墨染衣襟,鹤眼瞪圆瞠他,“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俩皆被他这模样唬住,全然懵怔。还是墨染最先应变,安之若素,缓缓道:“晚辈若有失言,还请前辈权作笑话来听…”

    “你这混小子!”他竟一个巴掌掴在了墨染颧上,打得我一个激灵,墨染也怔在原处。

    “还不给我如实说来?!”瞧这臭老头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没由来生一股火气,上前找他伦理,“你这老倌儿,我们平日敬你重你,你怎可随意打人?”

    谁料他一睨我,目涌凶光,唬得我一个寒颤。墨染忙向他揖礼,“晚辈言语不周,还请前辈海涵。”

    这一招打得臭老头无可奈何,遂放开他领子,平整怒气,压低声音道:“你爷爷究竟如何了?你且滴水不漏地详实说来!”

    墨染与他对视一眼,快速压低睫毛,藏尽喜怒哀乐,一字字道:“爷爷已仙逝了。”

    陆老头浑身一震,犹被雷殛,后退两步,指着墨染再问:“你…你说的可当真?”

    墨染微微颔首,“当真。”

    陆老头又上前攥紧他臂膀,“什么时候?!”

    墨染一字字答:“十三年前。”

    “啊…”陆老头惊咤一声,面已惨白,身躯一震,退却数步,“哐啷”一声撞在门板上,傀俄将倒。墨染欲上前搀扶,却又止住,眉宇间阴霾深重,悲切暗涌。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惟窗外风雪悲号。良久,我终于忍不住上前轻轻拽了拽墨染的衣袖,他没有反应,只是静静望着门边一身颓败之气的陆老头。他风霜腌渍的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双低垂的眼眸深望地面,眼眶已红,泫光涌动,却不曾落下一颗泪。

    我心中略有不忍,哀莫大于心死,看来这老头与墨染的爷爷羁绊已深,乍然闻之死讯,焉能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老头身形未动,苍白的嘴唇却微微一动:“何年何月何日?”

    墨染沉声道:“甲子年,己巳月,庚寅日。”

    陆老头闻言浑身一震,头脚皆颤抖起来,缓缓抬头,紧盯墨染,一颗老泪终于挂不住从他面上滑落。他颤抖着手指着墨染,切声道:“你…你失忆那么多年,此番…此番定是欺诈于我!”

    墨染面无他色,双眸黯淡,只沉沉道:“晚辈没有说谎,晚辈都记起来了。”

    陆老头溘然一震,踉跄跌退,忽已老泪纵横,仰天悲号:“敬德啊敬德,你怎可先一步去了啊——你怎可不守誓约离我而去啊——”说着愈发悲恸,哭嚎哀叹,状貌癫乱。悲至极处,竟冲出门外,在雪地里顿足捶胸,狂挥乱舞,扬起匝地新雪,挥洒漫天银粟。我细瞧之下,竟觉那空气里激发着透明涟漪,浩浩真气从陆老头周身散出,化为无形之风,摧木激雪,小屋薄窗亦摇打不歇。

    我察觉墨染倏地用力一握我的手,眉宇骤紧,忧心那几近发狂的陆老头。我也深觉不忍,这陆老头虽惯常粗使薄待于我,也毕竟救我们一命,此时悲痛欲绝,形如泼丐,望之令人揪心。

    忽见他长臂一展,立身一顿,哭号骤止,倏又冲出院子,奔向雪夜深林,眨眼的功夫,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和墨染皆丈二和尚般,相觑一眼,忙追出去看,呼唤几声,确不见人。墨染不甘心,嘱咐我别动后也提剑追入山林。我焦急地房前踱步,左等右等。不时放声大喊,提醒墨染别迷了路。直到月沉西山,东现鱼白,墨染才一身荆棘地回转。他低着头,面目有些哀沉,睇我一眼,摇了摇头。遂与他步入房中,关门休憩。

    注定是不眠之夜。天一大亮,墨染便匆匆投身山林,早饭也不用。我只好守在一隅拙屋,陪大黄狗一起坐在门槛等。直到日上三竿,墨染才回来。他失魂落魄坐在桌前,怔怔望着地面不发一语。我也不敢扰他,起身去厨房,也学山中樵妇起锅烧水。

    从来都是我添柴鼓风,陆老头做饭,这下大厨子没了,我这半吊子的假庖丁如何施展。只得硬着头皮,学那陆老头提刀切墩,下油泼蒜,硬是照猫画虎烧出一盘糊了吧唧的山菇狍子肉。许是墨染闻着了味,瞧见我那烧炭似的狼狈样,无奈摇了摇头,接过我手里的黑狍肉,置罢一边,另起炉灶,亲自出马,快刀斩乱麻,片刻又烧好两盘菜,一荤一素,摆上桌盛好饭,悻悻睇我一眼。

    我不好意思搔搔头,坐在他对面,先给他夹菜夹肉,笑道:“真想不到师哥你还有这一手。这以后若是成了亲,新嫂子岂不有福啦?”

    墨染淡淡瞪我一眼,“少玩笑我,赶紧吃饭。”

    我嘿嘿一笑,突发奇想,忙问:“好师哥,你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手艺哪来的呀?”

    他淡淡道:“以前执行任务时,在御膳房当过差。”

    我讶异:“皇宫?师哥,皇宫好玩嘛?”

    墨染望了望屋外落雪,收回心神道:“天井四方,幽闭之所。”

    “唔…那就是不好玩咯?那样也好,咱们一辈子都不要去那无聊之地,岂不乐得自在?”

    他淡淡一笑,低头吃饭。

    一餐又一餐,雪天复雪天。转眼半月已过,墨染渐渐不再每天晨起去找陆老头了。似乎我们都已习惯只有我们的日子。我那扰人的怪梦也许久未做了,正得意忘形,某天午觉打盹时,恍恍惚惚沉入一片幽海。

    海底,我又见到了那双顽童。他们相携着绕梁起舞,追嬉迷藏,男孩上蹿下跳,女孩闲静抚琴。琴声飘渺,宛若天籁,伴随着珠帘珑璁摇曳声,我投身那场景之中,愈发入痴。恍惚间,竟觉得这情景无比熟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仔细去想,却天旋地转,眼前海水搅动生澜,双童影散。一阵窒息感闷得我喘不上气,忙一睁眼,窗纱洒入一缕薄阳。

    我撑起身,拍拍脑瓜,扫去梦魇。下意识看向一旁,墨染的榻上空无一人。忙去观天气,雪后初晴,冷阳西斜,想来未时将过,不禁奇怪,平常这个点墨染早就回来了,怎么今日…想着我提上探路用的棍杖,往雪地深林里走。

    我沿未消的足印一路追寻,行至林疏处,忽听前方剑气破风之声。我心头一喜,这家伙果然还在练剑。又行了几步,果然看到雪地里一袭泼墨莲影,剑光肆意,雪随风起。长剑抟击,玉尘漫天,飞雪霁明,掩尽穹光。

    卷峭寒万里,平沙飞雪,凌晓东风吹裂。独曳横梢墨影。望阳春三月,傲雪裁风,雁空北落冬深。澹墨晚天孤云。

    慕容墨染,独自在雪中舞剑,苍茫天地为他覆一层新纱,他飒然决绝地将它们抖擞震落,墨衣绽莲,孑孓在雪地里盛放。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举一动矫捷轻健。我长立风中,不觉观望入痴:

    好风凭借力,一剑摧命门。那一剑,灵俊飘逸,宛若乘风。他于风中起舞,万点银光笼罩他的身。

    踏雪杳无痕,寻机破空门。最不可思议的一剑,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击碎万斛雪,涤荡千里尘。

    翩若惊鸿舞,宛若蛟龙出。那一剑,惊艳绝俗,气贯长虹。剑尖疾搅,化为游龙。傲雪之剑,寒光清冷。剑已融入冰雪,剑客已融入风...

    这是如何俊逸绝尘之剑、惊鸿卓逸之姿?暗香疏影,墨梅裁风。傲雪神骨,憾古旷今。品貌绝世,剑心难逢。气撼斗府,光射九重。屛翳散云,飞廉止风。扶摇直上,怒斩鲲鹏!

    大雪漫孤岭,剑气抟千山。

    云蛟舞万壑,凤凰落九天。

    墨梅横江畔,白龙入海川。

    急雨三万里,清风一念间!

    我站在风雪里,浑然不觉他的剑已落。他独立在漫天匝地的凝雨中,背对着我,一剑插地,身影微摇,颓唐欲倒。我心头一颤,是什么,让他凌云之气骤然消散,徒留一身孑然?忽然,他缓缓跪地,应是望向某处,凝思良久,又垂首,清癯背影似将逝于风中。

    不觉时分,飘雪又已落满他的身。我实在不忍,这萧萧朔风吹得我牙尖打颤,忙上前寻他。看他瘦削双肩薄衣透骨,我心头一揪,伸手掸去他肩上落雪,又取下自身鹿裘披风,盖在他身上。他后知后觉,回头若有若无睇我一眼,眼眶血红,墨眸如海,有万千情愫奔涌。我不禁讶异,这何尝是他会有的神情?愈发不对劲。他立刻转回头,不让我瞅见他的表情,他迅速而果决地起身,抽回傲雪剑,给纯白无暇的雪地留一道深刻的疤痕。

    待他再回首时,双目泫光已不见,又恢复往日冷淡,睇我一眼,声音竟有些哑:“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