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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池鱼思故渊

    我们相伴走过深林。一路无话,纵然习惯了他的沉默,却还是想跟他聊聊天。

    “师哥,你方才所舞是何剑法?好生俊俏!”

    他淡然作答:“是我家传剑法。”

    我瞧他不吭气了,忙接话:“是暗香疏影剑?”

    他不置可否,尤我感叹:“剑美名美人也美!”话一出口方觉不对,忙觑他一眼,“臭石头”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毫无反应。也罢,这般无言并肩,共赏天地浩大,何以不乐?

    走着走着,陆老头那小木屋映入眼帘,我的手却忽然一热,被人轻轻握住。刹那心跳一漏,子丑寅卯全忘记了,只剩此时此刻。一刹那的触碰,短暂的永恒。时光在我眼前倒流,多少年以前,多少层记忆稻田之下,是否也曾埋藏这么一颗种子,一颗似曾相识恍如隔世的记忆之源?

    我回眸不解地望他。墨染低垂眉睫,眸中少见笑意。竟比以往更加哀沉。

    “师哥,你怎么了?”我小声问他。

    良久,墨染松开我的手,挺起胸膛,像没事人那般朝前走去。我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忙跟上去。见他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我也只好憋回去疑问。

    如此这般不知多少个日夜,每每相对,同处一屋檐,他绝不先开口。也好,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于是佯装自若在他跟前晃,不时东戳一下,西捣一下,上窜下跳,没个尽休。他呢,累了就打坐,醒了就看书。陆老头可谓藏了一橱柜的好书,什么遗古经卷,绝版奇书,囊括天海,包罗万象,无所不奇,无所不有。得闲时我们互相探讨,我向他问东问西,求学索道。他也不嫌烦,选择当个老先生,破天荒地耐心给我解释。

    自此又过了数天,我们再未见过陆老头,他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时值严冬,山逢大雪,万物敛藏,幸好陆老头的地窖中留存不少补给,叫我们不至于挨饿。我俩相伴山中这段日子,平静也温好。每日按时练功习剑,墨染与我切磋也不厌倦,悉心指点。闲暇时我再为那冰雪琢成的“小世界”添砖加瓦,仿佛它们也在随我们朝作夕止,安度余生。我望着两只雪人出神,灵光乍现,吃吃笑起来,指着雪人冲墨染道:“师哥你瞧,它俩多像我们?”

    墨染略望一眼,唇角一勾,笑笑不语。

    是日,他又在那林中空地练剑。我隔老远偷看。惊讶于他剑术精进之快,看来他内伤已大好。所使那套暗香疏影剑更显威力。看得愈久,愈发不能移目,直到被他剑锋映雪的寒光灼得䀹了眼,才回过神。谁知听到一句不冷不热的声音:“看够了?”

    墨染微微侧头,唇角逸出笑意。

    我两耳一热,从树后现身,走向他,“师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他伸手替我拂去肩头雪,“还不明显吗?”

    我赧赧一笑,心头小鹿乱撞,在他柔和注视下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忽然退后去剑,随手折下一截枯枝,一枝扔给我,正色道:“用你的生死剑法与我过招。”

    我一边纳闷一边退后起势,只见他眼神一冷,瞬息认真,乍然举剑,直刺我中门。

    “第一式,风送花香!”他沉声一喝,枯枝化剑,随风而至。我紧忙避身,想起那句心法:好风凭借力,一剑摧命门。于是以生死剑第十五式和光同尘应对,格剑拧身,剑势流瀑,温软若水扫去他迅猛一击。他只偏了个身,剑招瞬变,化为灵蛇,从我左胁下刺来,“第二式,踏雪寻梅!”好个踏雪寻梅,踏雪杳无痕,寻机破空门。剑从最刁钻的角度刺出来,我下意识反手挥剑,发力不顺,竟未能扫去他的枯枝,被他蜻蜓点水似的一招击中左肋。方回神,他的“剑”在刺来的瞬间骤然变幻,剑走偏锋击我空门,刚才那看似刁钻的一招不过是虚幌假象。好个踏雪寻梅!我也算明白,他从未使真力,旨在与我切磋试探。

    我俩各退原地,蓄力再斗。此番也激发了我的血性,冲他不服气地一撇嘴,“哼,我不会输给你的!”

    他戏谑一挑眉,“好啊。”话音未落,他扬“剑”对我,“第三式,点苍笑寒!”接着身如飞鹰,竟凌空而起,一剑挥斩,英姿若神,“凌绝苍山顶,笑对万光寒!”刹那间,枯枝卷飞雪,当头劈下。我忙使死剑柔法春风化雨退避三舍。早知不是他对手,自然不能以卵击石,遂使得净是明哲保身之法。春风化雨虽是至柔一剑,却是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在他剑落的刹那,我云剑抽身,翻腕借力,旨在化去他劲力,借势反攻。

    谁料他气定神闲翩然一转,枯枝从我剑下脱身,他纵身而起三尺高,展臂向下一点、一压,弹压在我的枯枝尖。只是相接的刹那,一股极巧的力道传来,我想抽身反击,竟动弹不得。电光石火的瞬间,他陡然变招,一剑逼我面门,吓得我慌不迭闪避,狼狈躲他如雨快剑。一个不慎被他戳中肩膀,倒退几步,吃痛直叫屈。

    他果然顿身,不再紧追。我虽明白他用意,心里仍委屈极了,忙嚷嚷:“不行不行,我打不过你,这般不公平!”

    他俊眉轻压,眼珠一转,收回枯枝,“也罢,我不用剑。”说着他潇洒一抛枯枝,准备空手与我对垒。

    我惊魂未定,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想跟你打架,哪有同门相杀的道理?”

    他认真望着我,“只是切磋而已,算不得真。”

    我看他态度坚定,心下也动摇起来。转念一想,这家伙认真得颇为古怪,难道有意决出两派剑法的高低?又一想,心里直摇头,嘴上即说:“反正我打不过你,师哥你若想有进益,不如…不如去找师父,他老人家深谙剑道,与他切磋定能受益匪浅!”

    他俊眸一黯,沉默良久才道:“此番你我能否回去,都还是未知数。”

    我心头一跳,难道陆老头已告诉他当日起誓之事?“师哥,你这是何意?”

    墨染轻轻一叹,“我伤势已大好,却迟迟不动身。我以为你明白的…”

    我心中狂喜,奔向他,“难道你不想回去了?”

    他没有回答,墨瞳幽深,意味朦胧。

    我胸臆直舒,望向这冰天雪地的世外良景,“不回去也好,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嘛!”

    他微微一笑,望着山外青天,凄迷风雪,轻轻道:“或许这是对你我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默默凝望他,不经意间他与我双眸相对,刹那似心意相通,灵犀一照。他冲我一笑,轻浅入风,随风即逝。

    接下来的半日,我答应与他试剑,也算略尽他家传暗香疏影剑。此剑法绝不似我派生死剑那般诡谲善变,而是奔放俊逸,舒朗自然,宛若清风朗月,寒梅傲松,以他祖传宝剑傲雪试来,当称得上浑然天成,世罕其匹。十式剑中,惟最后一剑雪满天山令我触目难忘,扶摇九天起,一剑泰山崩!但见他身姿若神,剑舞惊澜,气冲霄汉,挟风卷雪,刹那飘雪满天,剑光如电,一剑劈去,木摧树断。

    日薄西山,我们相伴回草庐,一起做饭。

    今儿是大寒,我俩特地从陆老头窖里取来各色山货,张罗一桌好菜,温了一壶好酒。

    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又像是回到了蜀山,由衷喜悦,饭桌上不禁感叹:“师哥,在这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这一屋一犬,一桑一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园日涉而成趣,时矫首以遐观。不管那尘嚣纷扰,我自逍遥,岂不美事一桩?”

    墨染听闻,浅浅一笑。面虽不作声,眼里却有星辰闪动。

    兴甚于至,随性吟起五柳先生的诗。又想起在陌上花满楼那一夜对月飞觞,投壶赋诗,不由兴致盎然,一拍桌,“师哥,咱们来联句对诗吧?”

    他瞟了眼红泥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美酒,投来一个了然于胸的眼神,“怎么,又贪酒了?”

    我嘿嘿一笑,挠挠后脖子,“又被师哥猜中了。”

    说干就干,我俩一人斟满一碗,行雪字令,以五柳辞章为体,随兴起赋: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争冰雪之高洁,齐墨梅之孤芬。”我摇头晃脑,从眼角偷看他。

    他忍俊不禁,似笑非笑,略忖片刻,道:“佩秋兰以明德,点华翠以昭颜。淡柔情于流水,负雅志于高山。鸟凄声以复归,雪漫漫而天寒。独盘桓而不入,梅蕤蕤已凋残。”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我惊艳他诗中意兴,刚想夸赞,却察觉到他眸中一丝黯淡,又联起那句中意味之萧索,不觉惆怅,对曰:“君叙怀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今宵温酒作伴,何观雪而伤感?”

    他再斟一碗,放在唇边,将饮未饮时,望向窗外凄迷风雪,“倦鸟有心而知还,池鱼欢寡而慕渊。悲暮雪之须臾,感幽昙之旦夕。念人生之长勤,思故里之何安!”

    闻之我竟不觉眼眶泛酸,胸臆激荡,遂曰:“思君意兮靡静,徒离忧而难定。愿结游兮故地,解惆怅以清平!”

    他忽而望向我,墨眸闪动簇簇星光,含辞未吐,欲言又止。眉睫轻垂,长默于心。

    一阵静默,诗兴戛然而止。我静静等着他,想宽解却不知如何启齿。良久,他复添一海,将饮时,幽幽望着面前杯盏,沉声道:“生不时而违愿,徒契契以悲辛。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长林。捧剑魂以慰心,追旧忆而枉寻。索残迹以复路,罢深恩而绝情!”

    我心潮难平,忙对:“君何故以绝情?何人恩之欲断?”

    墨染痛饮一海,复曰:“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不寐,众念盘旋。望桑梓之安虞,观静居之无虑。采俊梅以饰景,睇苍山而忘言。念今昔之何处,悲身命之难由。感墨梅之傲寒,遗残垣兮荒丘。”

    “愿从君而辞山,便绝誓而莫留。子不语而颦颦,风飒飒兮使我愁。”

    “叹春秋之代序,惕韶华之不驻。惧前途之渺茫,怖后身之无路。伤别离之梅香,恨霜降于白渚。封千瀑于绝谷,斩百花于岁暮!”

    “幸梅雪之坚贞,渺千里之菁芜。凌孤寒而独艳,冠古今而永驻。盼熹云之吐乌,降甘霖于大千。愿君得之所愿,莫悲行于世间!”

    言罢,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墨染定定望着桌案出神,是在伤春悲秋,还是魂游故土?

    酒已凉,风已骤,惟雪不停。白茫茫天地,暗惨惨孤岫。茅屋草灯如豆,人世逆旅扁舟。

    我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师哥,若累了就去休息吧。”

    他恍然回神,望向我时,眉目阴霾未褪,愁云如絮,深藏一叶孤零零的小舟。我的心也被狠狠一揪,那失而复得的记忆究竟带给了他什么?教他变得这般,好似另一个人坐在我面前。

    酒意微醺,他深深望着我,眼中添一分凄迷,“师妹,答应我一件事。”

    我问都没问就认真点头。只要他能清安,夫复何求?

    他言语切切,字字匝地:“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我失笑,心头却涌起一阵悲凉,“我不一直都在吗?何况也答应了陆前辈,此生不出谷,师哥你呢?”我满怀期翼看着他。

    他垂眸不语,我只当他默许。当夜再无多言,我们草草收拾了残羹冷炙,各钻被窝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