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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梦黄粱

    还是那座雪坡,雪层又厚了许多,我走上去,站在我们曾摔落的地方,观望面前横亘的漆黑山崖。忽然脚下一实,似踩到什么冰冷坚硬的物什。我低头一看,虚茏茏的雪层被我踏实一块,隐隐露出一条长而细的影子。我俯身去看,用手拨拉开碎雪,一条锋冷的钢铁从雪中显形。

    我“咦”了一声,忽觉这铁条十分眼熟,宽约三寸,雕琢精细暗纹,似乎是极高的铸铁工艺。我忙用袖擦净其上残雪,继续挖掘。眼前豁然开朗,那不是什么铸造高超的铁条,而是一口绝世难觅的宝剑!不是别的宝剑,正是我何曾熟悉的傲雪剑!

    墨染视如性命的傲雪剑怎会埋在此处?我下意识去取怀中墨染的留书,一摸却空,不由懊恼,想是我出门仓促落在了桌上。回想起来,那句“宁溘死兮流亡去,吾不忍兮偷安虞”仍记忆犹新,又想起我们对作的夜雪怀情赋,恍然大悟,想是他深思一夜,终决定撇下我独回故里,寻根溯源。可是他又怎会抛下自己的贴身配剑?这般行事太不合常理。

    百思难解时,忽见埋剑处的雪层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黑黢黢的,隐隐透出。我忙徒手发掘,赫然发现那是一截漆黑的衣衫,看料质,应该是墨染身上穿的。难道他又给我留了想说而未能说的话?思及此,愈发心急,猛去刨雪。不多时,眼前霍然明朗。何止是一截衣衫,那分明是一整片衣袖啊!衣下硬邦邦的,还裹了什么东西。我急得毫无顾忌了,立刻掀开去看。这一看,我惊出一身冷汗,几乎就要叫出来——

    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截人的手臂啊!

    人?怎么会有人埋在这里?是谁被埋在这里?

    刹那间,我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堵成一块大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我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抚触那只手臂,不是什么断肢残骸,它末梢分明连着一个人的身体啊!

    一种刻骨铭心的、至深至痛的恐惧感油然而生,遍体生寒,一个声音在脑子深处对我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不行,我必须亲眼看看,这到底是谁!我开始疯了似的刨雪,积压了数月的雪层硬得像石头一样,没多久,指尖已刨出了血,我却感受不到疼,只一味的刨掘,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

    肩膀...脖子...下巴...嘴唇...当整张脸从雪地里露出来时,我心中轰然一声,五雷殛顶,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周遭什么都不剩了,只剩眼前这张冰冷的、乌青的、硬邦邦的脸...

    这张脸,此生我就算是化成灰,也不会忘记。就算上遍刀山,趟尽火海,我都永不会忘记。

    慕容墨染,我朝夕相处、同窗十载的师哥,此时正安祥地、僵直地躺在冰天雪地里,埋藏在三尺厚的雪层之下。

    五雷轰顶,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山河失色。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我仰天极目,头顶只有灰白如死人脸的浓云,就如我手边平躺着的墨染的脸一样。我不相信,一个轰轰烈烈的声音对我吼叫,我不相信!

    我闭了闭眼,低头再去看——

    江山不改,人面依旧。慕容墨染,他静静卧在雪中,纵使英俊面容已被冻得青紫,结满一层霜冰,我也绝不会认错这张脸。是的,那股愈发清明真切的念头从脑海深处呼啸而来,击碎我的心脏,摧毁我的理智。洪水决堤,血泪崩溃。

    “啊——”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整座山谷,回荡如鬼哭。不知是惊恐还是悲切,我甚至已什么都感觉不到,百味齐涌,搅乱一团,我直想拿头撞墙,用石砸躿,只要能让我清醒过来。我狠狠咬向手臂,痛彻心扉,一排牙印缓缓渗出血,那么鲜红、清晰、明快!

    “师哥...”我颤抖着伸出手,去抚触他的脸,“师哥你醒醒...”我的声音散入风中,就好像它们从未出现过,就好像昨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就好像三个月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慕容墨染一动不动,眼皮与眼睑早已冻在了一起,睫毛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的嘴唇苍白胜雪,竟还有几分晶莹,透出青紫色的血管。我用力推他,浑身的力气竟被抽干一样,他纹丝不动,我好像在推一块大石头。

    “师哥,你醒醒啊...”我有气无力地唤他,心底却发出一声冷酷的嘲笑。刹那眼前已模糊,热泉滚落脸颊,瞬息结冰,粘在脸颊上,扯痛皮肉。

    慕容墨染,你何时躺在这里的?你何时不声不响离开了我,独自躺在这冰天雪地里,独自度过了多少个日夜?经历了几多场风雪?你回答我,我恳求你回答我...

    我无力瘫在他身旁,伏身哀恸,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如断线珠子往下掉,掉在他脸颊上,滋起一股白烟,瞬息又消散。

    “你怎么跑到这儿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骤然惊醒,循声回头,心“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感觉将我裹紧。

    陆老头衣衫不改,面容如旧,鹤立在雪坡之下,抬头盯着我。忽然,他已朝我走过来。我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狂跳,一个奇异的、虚幻的、不切实际的念头萦绕在脑海里。我定定看着陆老头,看着他走到我身边,一瞥我身旁的墨染,眉头一皱,“嗯”了一声,啧啧喃喃道:“怎么我当时没发现这儿还有个人?”

    刹那我的心沉入万古深渊,九雷齐轰,万劫不复。

    陆老头又睇我一眼,没好气道:“小鬼头,躺了一个月,一醒就瞎跑!还不快跟我回去?”

    又是一声闷雷,击灭我仅存的希望。

    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万千言语都成了累赘。我只是感觉自己在做梦,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飘渺,似乎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在做梦吗?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抱头蜷缩在一起,用力揪扯头发,感受那清晰的刺痛,感受着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冰雪的寒冷与呼吸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墨染死灰色的脸孔。陆老头的木屐就在我眼前。刹那我已骨崩肉散,身销魂断。空茫而震撼,无力又疲倦。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必定是死了。两耳不闻,两眼无物。不经意一瞥,瞥见一旁竖立的傲雪剑。一个绝望的念头涌来,瞬息侵占我所有的理智。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于是我握住了剑,猛然发力,提剑切喉。

    “你这小鬼疯了?!”剑刃的冰冷触及喉头的刹那,一只大手用力掰去我的手,夺过傲雪剑。陆老头柳眉倒横,怒瞪着我。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决堤般涌来,眼眶一热,失声恸哭。倏然间,血气上涌,胸腔一堵,一口血呕出,刹那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一个极长的噩梦,死不了,活不透...梦醒,睁开眼之前,脑海中划过无数过往的记忆碎片。柴门犬吠,桑榆摇影、共伴月下,相携长林、红炉温酒,飞觞赋诗、凌寒傲雪,切磋问剑...一幕幕一桩桩,清晰而真切,那些都曾是我的梦吗?我不相信。

    刹那我睁开眼,望见茅屋天花板。而我正躺在炕上,环望一圈,屋里草灯一盏,没有旁人。我强撑起身,胸腑仍有堵滞感,下意识想呼唤一个名字,却被涌上心头的阵阵哀恸打断。雪坡上的一切,昨日前的种种,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梦?

    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坐在床边,念头一动,忙去取枕头下的血字留书。心头一空,哪有什么留书?那股剧烈的不安与深切的恐惧再度袭来,逼得我几欲捉狂。我立刻下地,四处乱寻,翻箱倒柜,胡乱拨拉。桌上没有,柜里没有,愈发急躁,遂瞄紧了陆老头的厨房。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陆老头就站在门外,一见到我,再见满屋狼藉,牛鼻子一皱,“你这失心疯的小鬼,又整什么幺蛾子?!”

    我没理他,一头扎进厨房。还没等动手,就被陆老头拦住,“小鬼,你跟我来。”不由分说便拉我出了门,往屋后山阴处走去。踏踩夜雪,饮足悲风,我已随他来到一处山洞。洞里凛寒刺骨,外窄内宽,尽头一缕幽风卷来。陆老头手举火把在前,不多时,已带我来到一方洞窟。洞内家徒四壁,居中只有一只闪烁莹绿光芒的箱奁,晶莹剔透,似玉非玉,不知何种材料。

    陆老头走过去,用火把映照,示意我靠近些。我走过去一看,心中讶异,那不是什么箱奁,而是一口冰雕玉琢的棺材。棺盖半透,隐有一抹黑色人影透出。刹那我的心一沉,人几乎要站不稳。陆老头毫不留情推开棺盖,我还是看到了此生我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狭窄的玉棺里,慕容墨染独卧其中,面容安祥,脸上冰霜已融化,面目栩栩如生。

    “这是老夫多年前从一座古墓里采得的万年玄冰棺,乃罕世奇宝,可令尸身不腐。”

    “尸身...”我喃喃念叨这两个字,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如何也不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我缓缓摇头,在旁人眼里,定十分可笑。我的脑中却只剩一个念头,慕容墨染没有死,他怎么可能死?文卓武逸,姿貌绝尘,笑傲苍生,风骨自存,剑气凌云动乾坤...他怎么可能轻易这般死?!自那日跌下深渊,他虽浑身筋骨尽断,却明明还有一丝气息啊,而我也只是摔脱了臼,滚下雪坡,摔中了脑袋暂时昏迷而已啊,怎么会...怎么会始末颠倒,因由崩乱,乾坤六合,皆如泡沫?!

    若非如此,躺在棺材里的又是谁?天下还有第二个与墨染一模一样的人?长着同一张脸,用同一把剑?不可能。一股深沉的悲切涌来,下意识地,我轻轻朝他呼唤:“师哥,你醒醒...”

    “他已经死了!”陆老头言语如针,狠狠扎进我的心。

    我厌恶地回头,冷冷看着陆老头,“我不相信。”再回首,看到墨染面孔的刹那,悲绝涌来,泪已满襟。如何能使我相信?眼前的一切何尝不会是一场梦境?方其梦矣,不知其梦,觉而后知其梦…

    又听陆老头冷笑:“你这发痴的呆子,还有什么使你不能相信?人死了就是死了!”

    我也冷笑,“假亦真时真亦假,谁又能知现在的一切不是幻觉?”

    “你…”陆老头无言以对,甩手不再理我。我又深深望了一眼墨染,将那刻骨的悲绝埋入心底,决然转身,奔出石窟。

    我回到了院子里,下意识去寻角落里的桑榆。树下本应有我堆的雪人,还有墨染信手插的一截枯木。现在那里空空如也。我顾不得悲愁,转身奔出院子,朝那片练剑的空地而去。

    穿过深林,行过皑野,一眼我便看到月光下那片幽静洁白的雪地。苍茫萧索,万物俱寂。我小心翼翼走上前,未敢涉足那片净土,仔细一搜索,心沉入深谷——茫茫雪地平整而无缺,不曾有一抹足印、一道旧痕。

    难道从未有人在此流连忘返?昨日的一切又发生在何时何地?

    刹那如雷霆击身,头重脚轻。我磨着步子朝前走去,一面不甘心地寻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茫然站在空地中心,举目四望,天地犹不真。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将我压垮,我重重跪倒在雪地里,膝盖传来刺骨冰冷。任由呜咽的风裹挟我,任由狂乱的记忆吞噬我,任由冰雪浸透我的骨我的魂。

    直到一只手将我强硬地拉起,我看到陆老头不耐烦的脸。失魂落魄跟他回到小茅屋。从此一餐一饭食之无味,形同嚼蜡。整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呆坐榻上,不闻不问。眼前徘徊不去的是墨染的音容。夜里做梦,还会重温与他崖下生活的三月时光。噩梦惊醒,泪湿满衾。披袄起坐,伏案研墨。铺陈旧衣,含泪疾书。书下《夜雪怀情》赋一首,感念同悲,久悕难舒。另抄录梦中墨染留书一篇,纵假亦真,题“书余志辞”。每每重温,悲雨空洒。

    某夜梦回蜀山,过往十载历历在目。他依旧于月下舞剑,山中落雪,雪落满他一身,他执剑揽袖,抄风雪入怀。眉目如画,望向我时,情意深幽。我猛然惊醒,立刻理容整衣,执墨染的傲雪剑出了门,纵身起落,乘风飘忽,不知不觉又回到那片空地。

    我握着剑,感受那刻骨真实。眼前似又浮现一袭墨衣,随风翩舞,剑起剑落,飞雪落肩。他回眸冲我温柔一笑,融尽坚冰万年雪。

    下意识地,我举起手中剑,缓缓出鞘,竖立蓄劲,真气暗涌。身随意动,执剑挽风,揽雪入怀,剑势尽出。我在雪地里舞剑,动举自如,行云流水,真气如澜,滔滔不绝。连日来的痛苦悲楚尽随真气怒贯剑锋,化入飘雪里,散入尘埃中。

    苍茫眼空,泪尽风咽。剑势落尽,傲雪神光也黯淡。剑回鞘,于我眼前敛锋消隐时,余光却瞥见一袭墨影。刹那我心尖一颤,人几欲不稳。慕容墨染岂非正好端端站在那银装素裹的雪松树下?墨袂飘扬,肩头落羽,眉目点缀霜雪,俊眸幽深凝望着我。

    “师哥...”我痴痴望着他,不觉朝他走去。

    他一动不动,依旧轻轻望着我,等待我。我伸出手想触碰他,却在指尖触及他肩膀的瞬间眼前一花——他化作一阵飘雪随风逝去。

    悲楚涌来,心口一堵,气血翻涌,一口血洒落雪地。我忙扶住老松树,才不至于颓倒。谁料这时,手腕被人一握,一只苍劲老手叩住我脉门,片刻后传来陆老头冷肃的声音:“你刚才所使剑法从何处学来?”

    言犹在耳,我却脑中轰鸣,一片混沌,心比絮乱。谁知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