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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年一剑

    “去,用这把剑杀了她!”师父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绝情剑递入我的掌心,我感受着这刻骨的寒意。

    杀人?那是我第一次理解这个概念。

    哑婆婆的脸苍老蜡黄,因承受师父那千钧一掌而心脉俱碎。她佝偻着身子看着我,望着我的目光深邃而复杂。

    看我迟迟未动,师傅一巴掌掴在我脸上。熟悉的痛感,却能令我五雷轰顶。

    “快去。”师父投来代表死亡的凝视。

    我恍恍惚惚朝前走去,拖着三尺长的玄铁剑,犹胜千钧。

    绝情剑,要我绝心绝情?然后义无反顾地为师父杀人?

    我沉沉向哑婆婆走去。或许我的脸同她一样死灰色。或许她会恨我一辈子。不过我还是从她眼底看到那微弱的光芒。柔软而安详,深厚如海水。

    “你到底是谁?”她已伏地苟延残喘,蜡黄的脸如同老树皮,即将枯干。

    她只用深切的眼光悲哀地看着我。

    是了,她还能说什么?十年来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可我总感觉我听到了她的话,虽然微弱而渺茫,可是...她就该死吗?

    “不!”我转身向师父跪下,“师父,您放过她吧!她...她养了我十年,我怎么能杀她?”

    “你这孽畜!”师父骤然狂怒,怒不可遏瞪着我,“养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养你的人是我!是孜孜不倦教育你的师父!”

    是啊,师父...

    我叫凌亦柔,可能无父无母。至少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已生活在蜀山,朝夕靡怠地习武、练剑、修炼内力、苦练轻功。

    师父不常来,来则惊天地泣鬼神。当然在心中,毕竟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

    春分这一天,师哥来找我。

    “你的生剑法门已学完,三日后,师父会来校验。”

    我仰起小脸一脸认真地望他,想望尽他深邃墨眸中那一斛点不透的星光。

    这家伙姓慕容,名墨染,比我拜师早几年,比我大几岁。武功比我高,长得比我好,脾气却是出了名的臭。师父不在的日子里,就属他督促我最勤奋,整日用竹条跟我过招试剑,一个不慎错了招式,还要被他的竹条抽得胳膊腿生疼,而他呢,骄傲地昂起脖子,冷冷地嫌弃我速度太慢。

    “看什么呢?”他突然伸手敲我脑瓜。

    “我又不是小孩子,总敲我脑袋干啥?”我佯装不满小声嘟囔。

    “我刚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忽闻竹林深处飘来黄焖鲈鱼的香气,肚子开始不满地抗议,“好师哥,我可以回去吃鱼了嘛?”我向他谄笑,凑近他衣襟,嗅到一缕淡淡幽香,夹杂着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汗水味~

    “去吧。”他抛下竹条,退远些,扭头准备离去。

    我自然一溜烟绝尘而去,绝不耽误珍贵的午休时间。

    回到小竹屋,哑婆婆的饭菜早已上案,我席地而坐,撸起袖管大快朵颐。

    哑婆婆一如既往坐在我对面,用深厚而温暖的目光望着我,给我夹菜、夹肉,饱经风霜的脸上又生出了几道皱纹。

    我与她共住一个小屋,两张榻头尾相连,十年如一日,她照顾着我,无微不至。

    她不会说话,我也不知她的姓名,只能称她“哑婆婆”。

    每日辰时三刻起床,我却惯常赖至午时。谁叫我偷懒第一名呢?被哑婆婆的锅铲叫醒,翻个身,跃上梁,倒头继续呼呼大睡。哑婆婆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偶有师哥推门而入,我从美梦中惊醒,还以为自己躺在床上,猛地翻身而起,然后直坠房梁下,来了个狠狠的“狗啃泥”。

    我是出了名的夜猫子,挨到子时结束才睡。非我所愿,只是修炼癸玉心经的必要条件。每日亥时到子时,乃一天中水时,阴气最盛,经脉畅通,正是修炼真气的好时机。而寻常内家修炼则曰:五时七候十二时辰,顺应自然。我这一派却剑走偏锋,和人反着来。遂被江湖人称“邪门外道天魔教”。

    午时一过,我便在紫竹林中心一大片空地上练剑。

    我这一派修炼剑术名曰生死剑。分生剑、死剑两个篇章,各九式。到如今十年,我已修完生剑招式,只待师父校验。

    苦练三天后,我被墨染带到蜀山之巅。

    蜀山之大,一望无边。嶙峋峭壁,云缠雾绕,掩映不分虚实的雕梁飞檐。方下过一场雨,满山透着苍翠,极目尽是浓云。

    十几年前,这座山上住着蜀山派,道观遍三山越九岭,子弟昌隆。后来师父到了,要抢人家占了几代的山头,抢不来就杀,杀他个落花流水,不留片甲。不愧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魔教邪头独孤修。至于蜀山派,估计从此上街作了乞丐。

    师父自云山之下飘上山巅,悠悠然落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虽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出场方式,再次看到,仍不免觉得惊艳。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无甚变化,两鬓虽斑,双目依旧炯然。眼角的皱纹似也舒展不少,容光矍铄。

    他开口第一句便问:“生剑习得如何?”

    我自然挺直腰板:“都学会了!”

    “很好。”师父不痛不痒说了俩字,然后丢给墨染一把银白长剑。

    我惊异,那绝对一把非凡的宝剑!

    剑刃出鞘,流光辉映,日辉正盛,不可逼视。

    我由衷感叹,有这样的好剑,还要什么剑法?出鞘就能闪瞎敌人的狗眼。

    “你二人以真铁比试。”

    墨染目露一丝惊诧,“师父,这刀剑无眼...”

    “废话!”师父龙目一瞪,气场爆棚,“习武不用,终是纸上谈兵!”

    可这用也不是用来同门相杀啊...我忍住喉咙里的话,这老家伙脾气暴躁,惹毛了有我好受...

    墨染不再多言,缓缓举起他的宝剑。

    我看了看自己用了十年的平凡铁剑,暗叹一声,做好落花流水的准备。

    我怎是他对手?十年苦修,若无他在,我也不可能有如今进境,若真要论,他便算我半个师父。岂有徒弟打师父的道理?

    墨染眼神一变,一剑当胸朝我刺来。我惊讶,他怎这般果决?不过也是他的作风。旋即拧身避开,双剑相击,一分为二。

    那一招有个漂亮的名字,出生入死,生剑第一式,意不在杀,实为刺探。墨染从未对我下死手,估计这回也一样。

    谁料他第二剑已刺了过来,骤然变势,斜撩我肩。我忙不迭疾退格挡,他的宝剑隔一片铁敲在我肩头,还挺疼。瞬息的功夫,我看到他眼神清亮而锋利,变成我不熟悉的人。

    不等我多看,他第三招又劈了过来。好一招捕风捉影,竟然用我没学过的下篇死剑对付我,这没人性的臭石头!

    我拧身躲开,上挡下封,左避右闪,吃力地应对他的后招,惊叹于他的身法之流利,剑意之凶猛。这还是那个朝夕十载对我温文尔雅待我如亲兄妹的好师哥吗?

    不及我多虑,宝剑一下掠过我肩头,刺破肌肤,火辣辣的疼。

    墨染收剑,深深望了我一眼,掩去眸中光彩,垂首静等师父教诲。

    我摁着自己的伤口,一阵强烈的委屈,这是他头一次伤我。他何曾真的伤过我?

    师父冷冷斥责了我几句,我魂不守舍地也没放在心上,任这老家伙批评完了,他翩然而去。留我和墨染咫尺相对,如隔三丈。

    墨染带我回到小竹屋,悉心为我疗伤。

    心头一动,曾几何时,相似的情景下,他是否也这般对过我呢?

    “为何不躲?”他忽然打断我的思绪。

    “我躲了啊,这不没躲开嘛...”

    “......”

    墨染沉默着离去,又留给我一个孤寂冷清的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又剩我一人。

    日复一日,勤学苦练。转眼半年过去,蜀山青葱化秋浓。

    漫山遍野的红。竹林犹常青。我站在竹林中,独自倚风。

    掐指一算,墨染这家伙有小半年没来过了,他去哪了?平日最多十天,最少三天,他总会出现那么一下,来督促我的武功,顺便给我讲些天文地理世界观,不至于我真的坐井观天。现在看来,一个人久了,也真的会寂寞啊。

    于是只好独自在静湖边舞剑,累了荡秋千,闲了跃上树梢掏鸟蛋,困了就卧树杈上小憩。直到不期而至的雨水将我打醒,这才湿淋淋一身回到小竹屋,在哑婆婆的照顾下洗沐更衣。

    半年来我终日对着湖水练生死剑下篇。下篇九剑比我想象中简单,皆从上篇演化而来。我终于明白,怪不得师父要我十年磨一剑,上篇剑法融会贯通,下篇自然水到渠成。

    这天是秋分。习剑完毕回到小竹屋,便看到暌违已久的墨色身影。

    这臭石头,一声不吭失踪半年,害我好一阵牵肠挂肚。半年没见,似乎又长高了,出落得俊朗修逸,玉树临风,大衫长襟,随风舞动。

    “师哥?”我小跑过去,去拉他的手,他巧妙一收,递给我一只老榆木匣子。

    “这是什么?”

    “绝情剑。师父将它赠给你。”

    “这是我的剑了?”

    好一把奇剑,三尺有余,玄铁铸造,通体漆黑,隐泛玄光,犹若染血,柄身浑然天成,刃铸古朴暗纹,乍看宛若一道漆黑闪电!

    我上手去握,倒是轻捷灵便,不禁喜上心尖,乐不思蜀。直道双喜临门,不仅有哑婆婆烧好的鸭脖子和桂花糕,还平白得了一把宝剑,当真稀罕。

    下意识去看墨染腰间的银白佩剑,心头一动,好奇地打量他,“师哥,你的剑是白色,我的剑是黑色,嘿嘿...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啊?”

    他没好气睇我一眼,回避我的目光,转移了话锋:“戌时,带上你的剑,老地方见。”

    说完,他又绝尘而去,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谁让他叫“臭石头”呢?

    看了会儿闲书,窜上跳下消化结束,提起绝情剑,往竹林深处走去。

    静湖畔,墨染背对着我,长身玉立,有些孤单。

    我轻唤他。他没有回头,而是缓缓抽出背上的宝剑。还是那银白色的长剑,皎若朗月,遥射寒潭。他驻足浅滩,湖水轻轻拍打着他的双履。

    蓦然一剑当空指月,划破静谧湖面。他身形展动,衣袂翩跹,月光下舞剑,一招一式,倾囊展现。月辉流泻在他的眉心、双肩。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光射斗府,气冲霄汉。动时风雪舞,静则江湖安。

    我看得发痴,良久才知,他已落下了剑。

    他背影冷峻,声如秋水:“记住了吗?”

    我惭愧。虽知他所示为生死剑下篇九式,却一心被他潇洒风姿吸引,现下只走马观花记了个大概。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便指剑对我:“好,拔出你的剑。”

    他又要与我打架?我不依。剑迟迟未动。

    “拔出你的剑!”他声音一沉,唬得我心尖儿一颤。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来我就跑。岂想他真的动了,眨眼就蹿到了我面前,手中宝剑威风凛凛——这铁心肠的家伙!

    我一拧腰,他的剑刺空。转了个圈,我也拔出了剑。绝情剑,当真是把好剑,握在手里轻若无物,挥舞起来,迅如闪电。我岂能与他动真格?不过左避右闪,以剑挡剑。他的剑太快,变化多端。猝然攻我命门,我几乎招架不住。幸而他猛然止势,点到即止。刹那又变换身法,考验我的应变。

    不觉东方既白,晨熹微光洒落在我们脸颊。衬得他眉清目明,风仪韶润,颜若雕画,摒俗却尘。

    他落剑,看着我,面色沉静。而我早已气吁,汗颜。这一夜,他不仅与我试炼了下篇九式,还与我温故了一整套剑法。上下合一,融会贯通。我前所未有感到四肢百骸如此通畅,身法也比往日流利许多。

    感激之情涤荡胸臆。而他面无表情,神情依旧淡然。

    我俩共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晨光勾勒出他俊美侧颜,落在我的眉心。暖意微醺,宛若春风。

    “师父要你去杀个人。”

    这煞风景的臭石头…

    “什么是杀人?”

    “就是结束一条生命。”

    “结束谁的命?”

    他看了我一眼,眉宇间掠过一片灰翳,“哑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