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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墨染锦年

    此山名医巫闾,旧时称无虑山。山顶不知何年建成一座庄院,此时只剩一片空荡荡的筑基,断壁残垣屹立风雪中,满目尽是疮痍,废墟深埋雪层下,若稍作翻找还能寻见一两片焦瓦。

    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思之望之我不由神摇魂骇,情难自抑,胸中涤荡一股深厚的哀恸,悲从中来难以断绝。陆老鬼自然更糟,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任由风霜割面也全无反应,只痴呆了似的望着眼前荒芜景象,良久良久,终于长啸一声,“扑通”一声伏倒在地,我忙去拉他,他狠狠将我甩开,冲入废墟中徒手拨拉,动作愈急,任由陈年冰雪将手割破也毫不在意,人已陷入疯魔。我心中也悲凉难忍,也无力再去顾他,只是望着这满目疮痍沉沉回想那篇血书。

    “…无忧虑兮驻北麓,墨梅蕤兮益千秋。旃蒙岁兮赤奋若,苍殃至兮余家罹。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琳。考弃剑兮救慈妹,歹弗信兮剹吾亲。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羌为假兮忘桑梓,遗残命兮寄江湖。一朝归忆恨绵长,血海深仇岂泯矣?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兮不吾与。宁溘死兮流亡去,吾不忍兮偷安虞。亦余心兮之所向,虽九死兮犹未悔…”字字诛心,句句灼心。我已不忍再想下去,想起过往种种,坠崖、幻梦、真相、冰棺…最后眼前浮现墨染那张苍白冰冷毫无生气的脸时,悲痛欲绝,五内如绞,只觉心将呕出,却只是扶树干呕,连丝血迹也无。不由苦笑,内伤已完全好了,心伤却永远也好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老鬼的动静终于停息,他已瘫软在废墟中,举起酒壶往口中灌,眼角淌出一行泪,双目血红,涌动悲光,望着灰白苍穹。他此刻的心情岂非我的感受?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大梦一场终会醒。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废墟里走,脑中浮现一株墨梅的景象,无意识地往山庄深处走去。绕过前院的残垣废墟,内院倒别有洞天。虽有烧焦痕迹,屋舍倒还保留下一两座。只是花木皆作焦炭,断墙边生出成片的荒草,早已被严霜摧折伏低。

    我一一略过,穿行过三重庭院,最后来到屋后一大片未被烧毁的净土。一见那成片矗立凌寒盛开的墨色梅树,我一阵目眩,恍惚置身水墨幻境,天地只剩纯粹的黑与白。世上真有墨色梅花,玄枝,墨花,朱蕊,含苞待放的梅朵尖端蘸雪,近萼如墨,枝叶幽绿,其上染霜,宛若镀了一层银粉。层层叠叠的墨梅交相辉映,绽放灿烂,宛若不似人间物。也正因如此,它们遗世独立在这静僻一隅,安之若素,不受尘世纷扰,不管恩怨情仇。山庄已毁,墨梅仍在。是天意?亦或宿命?

    我置身这片梅林,被这墨白交织的悲丽画卷震撼。恍惚间似在一株墨梅下看到一袭熟悉的身影,我忙奔过去,一眨眼他却已不见。刹那悲怆涌来,不禁放声呼唤:“师哥——”

    回答我的只有阵阵空谷回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回音乍落,身后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墨梅山庄始建于正始三年,历经三代,上下四十载,其主励精图治,勤于守业,却终究敌不过天道循环,盛极必衰。”

    闻言我心头一震,不由想起《书余志辞》中那句“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琳”。一时忘情念了出来,陆老鬼听闻脸色一变,怒视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复述后陆老鬼疾冲向我,几乎一巴掌将我摁在树上,急道:“你知道一切?你知道墨梅山庄覆灭的因由?”

    我淡淡道:“我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从哪知道的?”

    “梦里,师哥告诉我的。”

    “你…”陆老鬼哑口无言,看疯子似的看我。良久终于放开我,似也接受了这一说辞。

    陆老鬼背过手望着一株墨梅,似又透过木叶望向重重远山,缓缓道:“你可知墨梅山庄命脉所在?”

    我摇头说不知。他掐指一算,缓缓道:“五十三年前,墨梅山庄初代庄主慕容轩游历长白山时偶然得到一把奇剑,此剑一出,天地失色,涤净山河尘,掩尽日月光。当年慕容轩就是凭此剑和暗香疏影剑法独步江湖,开宗立派。”

    我摸了摸背上的傲雪,被那刻骨的寒凉一惊,忙问:“就是这把傲雪剑?”

    陆老鬼不置可否,忽一哽咽,顿了顿道:“你说的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因为慕容家世代相传这千古奇剑和绝世剑谱,才遭贼人觊觎。慕容轩在世时威震一方,倒保得一家平安,待他一去,四方豺狼蜂拥而至,灾殃降矣!”他说着捶胸顿足,一掌打在墨梅枝干上,墨梅漫天飘洒,更与冰雪衬凄凉。

    “敬德啊敬德,你在天有灵,为何不保佑你子孙平安?难道你撒手人寰,人间的一切再与你无关?”

    闻言我心被狠狠一揪,悲楚再度翻涌,我忙压下心绪,取下背上的傲雪剑,细细端详,一个念头猛生,无比坚定果决,我要复仇…对,复仇!向当年覆灭墨梅山庄的恶首、向残害墨染的百里老贼复仇!一个名字清晰地映在心底,百里封天...对,是他!十三年前他和另外两人参与了墨梅山庄的屠戮行动,百里封天...还有那两个未知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就先从这万恶的百里封天开始!这个人的名和脸已深深烙印在心底,永世不忘!

    转念一想,忽觉异样。当年墨染又如何从墨梅山庄侥幸逃生?又如何被独孤修收为弟子?难道他封了墨染的记忆又培养他为酆都效力?这么做意欲何为?这么多年师哥丧失记忆,心里可曾对过往有一丝疑窦或追忆?我百思难解,越想越头疼。谁料这时,陆老鬼忽然上前攥住了我的手臂,目光炙烈地望着我,一字字道:“你能学会暗香疏影剑,又得到了傲雪剑,这一切岂非正是天意?”他眼中精光暗涌,朝天一指,对我字字铿锵:“你现在就跪下来起誓,此生归附慕容世家,认慕容轩为义祖,认慕容傲为义父,拜慕容雪为义兄,自此传承慕容世家衣钵,奉道立志,守护神兵绝学,此生不外嫁,不留后,不传艺,立誓为证,你可愿意?”

    听后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头脑发懵,有种不真实的错觉。闪念一想,忙道:“可是师哥本就有一位同胞妹妹慕容嫣啊。”

    陆老鬼鹤眉一竖,瞪眼道:“那又何妨,你便改名换姓叫慕容嫣!慕容家的衣钵绝不能断!”许是他看出我的犹豫,怒目道:“怎么,你不愿意?那便交出傲雪剑,废了你这身功夫,慕容家的武功岂是外人可偷学去的?!”

    闻言我浑身一震,如雷轰顶,他又紧叩我脉门,情急之下服了软:“前辈冷静!我...我身为师哥唯一的师妹,十载情谊,认作义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我脑中掠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都指向一个,于是道:“常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这名字是师父给的,怎能轻易换了去?前辈要我继承慕容世家的衣钵自然是好,可否容情不改我名?”

    陆老鬼怪异地打量我一眼,略一思忖后点点头,“嗯,你这小鬼倒有几分骨气。也罢,你且对这株千年墨梅发誓,今日奉道归宗,继承宗门!”他揽袖侧立,义正辞严,“老夫我就做这个见证人,代友善礼。”

    旋即我跪地起誓:“丁丑年冬月,我凌亦柔在此立誓,认墨梅山庄初代庄主慕容轩为义祖,次代庄主慕容傲为义父,拜慕容雪为兄,自此认祖归宗,承慕容世代衣钵,奉道立志,发愿雪耻复仇,此志不渝!”发出这般言语,我并未多虑什么,只有胸中一腔热血激荡,填满深深的哀恸,以仇恨抚慰悲痛的心。仿佛至此,我才找到了人生的道途。

    陆老鬼又亲自指点我暗香疏影剑中的缺漏与不足,苦练数日,终是大有进益。某日我照常来到墨梅园中练剑,正瞧见那株百年墨梅下闭目打坐的陆老鬼。还没等我靠近他便发声:“小鬼,过来!”

    我依言落坐他对面,谁知他忽然睁眼,双目涌电,钳住我手腕,强与他双掌相对,我惊骇之下想抽身却被一股浩瀚劲力吸住,动弹不得。霎时间,一股浑厚而精纯的真气已从陆老鬼双掌中过渡至我体内,感激之余我更是不解地看向陆老鬼。他神情凝肃而专注,骤然收掌,疾点我任督二脉各八处大穴,疏通经络,融贯真气。顷刻间,我只觉丹田内两股完全不同的真气缓缓融为一体,逐渐生长、壮大。浩瀚如源源不断的热泉淌过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已充盈了力量。

    片刻后,我调息完毕,感激地向陆老鬼致谢,他扶起我,淡淡道:“这十年的功力赠予你,只为助你早日得报慕容世家的大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百里封天那老匹夫。你且在此等我两日,我先去也——”说罢,趋身展步,神仙一般地飘入凄迷风雪中,再不见踪影。

    我倒不觉稀奇,这老家伙一向来去自由,决定了的事断不会跟我多说。当下我再度调息打坐,争取早日将这十年内力融会贯通。再次睁眼,天已全黑。我略一收整返回墨梅山庄躲避风雪。连日来我们皆栖息此处,两人倒不觉什么,如今剩我一人,虽生了火,也难免觉得四周阴森怪异。这荒废十几年的古宅,残陋破败,四壁孑然,不时有风雪从屋顶破洞卷入,吹得篝火乱颤。我忙收回遐思,不去乱想,凑活着吃了些干粮后,总无睡意,索性起来研习武学。如今我已掌握两派剑法,如何能将他们融会贯通,合二为一呢?

    想着想着,灵光乍现,对了!昔日师哥与我过招时为了方便,也使左手剑,长年累月便练出了双手剑的功夫,我何不也照学,一手生死剑,一手暗香疏影剑?于是抽出傲雪剑,另采一根梅枝握在右手,思忖一番,各以左右手试剑对招。左手惯用生死剑,我便以右手持暗香疏影剑,左手出招再以右手破之,反之亦然。一番苦试,不知不觉天已明。奇的是我平白受了这十年内力,一夜未眠也不疲倦,精力仍充沛,于是在庭院中练剑,直到金乌当头,我终将两种剑法融会贯通,左右手浑然如一,相得益彰。

    如此我满意地落剑,怀揣激动的心情游弋至后院墨梅园,站在石崖边眺望远山,只觉胸臆开阔,神朗气舒,一种久违的旷达感充盈心间。一个念头愈发深切,此番下山,定要有所作为,一展抱负!

    思缕摇飏间,不知不觉困意袭来,我便在一株墨梅下抱剑小憩。朦胧间,又置身那片幽蓝境界,面前弯弯曲曲出现一泓河水,泛滥簇簇星光,天上却没有星辰,仿佛星子尽藏水中。我走向那条河,河面起了雾,虚蒙蒙地映出河对岸一抹影子。待雾散开一些,我看清那人,恍惚只觉在哪里见过,那头蓝发何曾熟悉,那身雪白的羽衣、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那双镶嵌了明媚繁星的眼...看着看着,我心头一跳,岂止熟悉,我还见过他不止一次啊!于那次梦中梦里,我守在墨染榻前,无意打了个盹的功夫,便也来到了这方场景、这条河前,于雾里看到了这张脸,这个人。

    渺尽千山空画影,无端一点是凡心。心如水上银河冷,人似烟中玉笛声。

    你是谁?我问出了声。

    他不答,只是幽幽望着我微笑。那笑意飘忽莫测,人似清烟一吹即散。他却仍在,望着我,玉唇未启声先闻:“你还在想着他。”

    刹那我心底“轰隆”一声,眼前却浮现了墨染的脸。

    不错,我从未停止去想。那夜雪怀情、林下共舞、举杯对酌、飞觞赋诗…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如泡沫在我眼前消失、破碎,眼前化作凄迷的风雪,快速跌落的幻景,凄厉悲怨的咆哮,绽作一袭泼墨深埋雪中,从此悲愁喜乐日月春秋皆无关…是否一切皆是幻影,梦岂非真?真何如梦?

    心乱如麻时,那缥缈之声再起:“天地之道,生死相依,此有一法可以生换死,借命化生,你可愿意?”

    我忙问:“换谁生,借谁命?”

    那人道:“借你命,换他生。”

    我心头一动,欣喜涌来,“真的?他...他可以活?”

    那人隔一江水朝我淡淡点头,薄雾朦胧,他的脸我几乎已看不清。我却顾不得其他,想都没想立刻冲他喊:“我愿意,只要他能活着!”

    对岸忽然一阵沉默,依稀地,我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声,接着渺音传来:“若如此,你此生将阳寿折损,你可想好?”

    我略一思忖,坚定望着对岸,“我觉得值得。”

    又是一阵沉默。薄雾缓缓散开,我终于将他看清,眉目如画,眉心嵌缀一颗星铢,有七色流光萦绕,桂魄兰魂,负气含灵。他依然深深望着我,丹唇始终未动,“那么你愿以多少寿命相换呢?”

    “我...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对岸略一沉吟,道:“若如此,你此生将命途多舛,你愿以一生福运换他平安康寿吗?”

    “我愿意!”我的声音随烟波飘向对岸,幻雾渐渐汇聚,我已看不清对岸,那幽灵般的身影逐渐消隐于雾中

    “喂——你听到了吗?”我急切地想越过河去寻,谁料怎么跑也靠不近那一江星河,焦灼炙心,我放声呼叫,茫茫幽冥只剩我的回音。骤然间,梦境破碎,身子一沉,如坠深渊。刹那间我苏醒,睁开眼,天仍大亮,还是那片墨梅园,我仍维持着抱剑小憩的姿势靠在墨梅树下。不对——

    下意识地,我看向怀中,怀里空空,两手空空,傲雪剑呢?我急忙四下寻找,找遍园中每一棵树,甚至跳到树上翻找——遍寻不见。我不甘心,跑到前院的墨梅山庄,在焦土废墟中穿行。终于我精疲力竭地颓倒在地,四顾茫然,怅然悲恸,欲哭无泪。一个念头猛生,是谁?谁趁我打盹时偷走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