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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少年踏云去

    话说当时,那群想对叶子灰下黑手的各家势力的联合队伍又一次被赶落山下。

    对他们来说,这一次又是那个熟悉的“滚”字。

    然而这些人却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再流露出什么惊慌的神色了。

    因为,这一次,只有“滚”,他们照例滚了。

    但是,这一次,没有那个“一年”了。

    所以,这一次,他们知道,山上那位对叶子灰的庇护,真的只到少年参加完这次跃龙门考核就结束了。

    到时候,自家的主子们就可以放心出手了。

    唯一的变数,可能就只在这小子跃龙门考核的结果上了吧。

    可是,盯上叶子灰的赤龙传承的,除了在场众人身后的刘家、孙家和含翠宗、绿萍门、圆荣堂这五家之外,可还有龙门山东边两百多里外的那座城里的两家贵人呢……

    以及,那间寺庙里的和尚们呐……

    这叶子灰就算是今年六月初六能跃过龙门,取得比去年好得多的成绩,可是,得多好的成绩才能让这几家都投鼠忌器而不敢出手啊?

    而就算觊觎叶子灰身上的赤龙传承的,没有山下在场的那五家之人,单单是北州京城里的那两家贵人,在这北洲大陆之上又有几家势力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呢?

    况且,还有那间庙。

    遑论北州,便是在九州之地,又有多少人敢得罪那里面的和尚呢?

    当下。

    远在龙门山三千里之外的叶子灰尚不知晓的是,龙门山外几家心怀恶意的势力已经编织好了一张黑色的大网,就等着于数日后的六月初六将少年囊入其中,然后——剖皮挖骨夺神通。

    也不知这叶子灰究竟能否逃过此劫,是要步了自己那位兄弟的后尘一命呜呼,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本书只得另述他人生平?亦或是少年一岁蛰伏,在山上不鸣不飞,但此次跃龙门终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得以幻化真龙,开启他少年岁月的更精彩的篇章呢?

    诸位看官,正道是:

    人生似梦各匆匆,到头终老一场空。

    少年两度跃龙门,究竟能否显神通?

    ……

    ……

    ……

    深夜。

    山野孤坟旁。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坟茔和蓝衣少年郎。

    叶子灰头顶的白玉簪在月光下熠熠生光,腰间那枚玉坠也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他们四个不知道的是,你去年七月底的时候又来山上见了我一面,其实当时我还是挺开心的,虽然你那会儿没安慰我,没跟我说什么第一次跃龙门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这种东西。”

    “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我不开心,怕我失落。”

    月至中天,叶子灰又一次盘坐在坟茔前。

    似乎仅仅这样坐下来,外面的他就能离里面的他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怎么说呢,那天跃龙门考核的成绩出来之后,虽然我知道我身上有毛病,所以大概明白结果并没有很好,可是真正到放榜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成绩,我还是有些失落和迷茫。”

    “我总以为自己是很不了起的,就算身上还有那些问题,但我以为自己还行的,或许那个成绩对其他人来说真的还行,但对我,我觉得是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和你们也差很远。”

    “哥几个素来知道的,我心气儿一向很高,真的很高的,有天那么高。”

    “可是啊。”

    “瞧,前十八年的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很行,结果就被一次跃龙门打回原形,把那前十八年的不知天高地厚统统压缩成那么不起眼的一点儿了。”

    “所以放榜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成绩之后,就先走了,没和你们五个一起。当时没觉得我那样是因为丢人,但今天看来,那时候我就是觉得丢人,所以先走了。”

    “我是灰溜溜地、悄悄地从放榜的地方走的,你们当时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着,说哥几个想拜入哪家仙府、哪个门第,可你们的热闹是不属于我的,当时属于我的是一种……”

    “唔……”

    叶子灰将右胳膊肘架在了盘坐着的右腿上,又将脑袋微偏着放在支着的右手上,微微沉吟着。

    “一种很复杂的感觉,隐隐约约觉得心里有一个很重的东西,但身子又觉得很轻,很轻很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咱们在龙门山上的住处的,好像走了很远,又好像一下子就走到了。”

    “骆驼,现在回忆起来,刚才和你说的自己那个样子,我怎么觉得就像是四个字——‘浑浑噩噩’呢?”

    说到这儿,叶子灰又轻笑了起来,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啧,原来这就叫浑浑噩噩啊?”

    “真是没想到啊,原来我当时居然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呀?”

    “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啊。”

    笑着笑着,少年就笑出了声,似乎真的很有趣的样子。

    “等我回到了住的地方,就来了一个人问我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声音和外貌都记不清了,甚至于有没有这个人,我的印象都很模糊了,或许当时是我跟幻想中的自己在对话?”

    “毕竟,我当时的那个样子,可以称得上失魂落魄吧?可能我失了智了?”

    “可对于接下来的打算,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准确地说,在跃龙门的那一刻,我好像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了,或许那个答案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逃避当下的借口和退路。”

    “但是老子还是想再试试!”

    “那个答案就是——我要再跃一次龙门!”

    “我可是叶子灰啊,我怎么会认输呢?”

    “行,错了,我改;挨打,我认。”

    “以前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我好像知道了,那我就踏踏实实地再来一次。”

    “男人嘛,跃龙门这种事儿是不能放弃、不能认输的,一次跳不过去,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再来一次,老子一定能跳过去!一定要跳过去!一定会跳过去!”

    “不过龙门,十跃之!”

    “这辈子既然是个带把儿的,老子就有这个血性!”

    叶子灰坐在那儿,挺直了背,仿佛将男儿的脊梁骨抽出来,便是一杆百折不挠的钢枪!

    “所以我跟那个人说,我要二跃龙门,然后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位山上的童子,带我去了一个新的住处。”

    “我没等你们回来,就收拾东西先搬过去了。”

    “后来你们要下山回去了,我来送你们,分别的时候郭师、王师和众兄弟也没跟我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不需要。”

    “走的时候,郭无锋老师拍了拍我肩膀,没说话。”

    “王保荣师父倒是和我说了那句——‘不过龙门,十跃之’。”

    “众兄弟都站在山门前,齐齐笑着望向我,一个字都没说。”

    “但我知道,兄弟们都用眼神在告诉我——『叶子,我们等你。』”

    “男人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是靠上嘴唇和下嘴唇的两张嘴皮子中间一碰就出来的,所以你们不用说,老子都懂。”

    叶子灰似乎是想起了去年在山门前送别两位师长和兄弟们的那一幕画面,他不知不觉间眼眶有些泛红。

    “所以啊,骆驼,你一个人悄悄跑到山上来看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虽然见到你的时候我看起来还是一张无所谓的脸,但我心底里都乐开了花儿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你长大了,懂得更加珍惜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了。”

    “他们四个都没来,只有你来了,我当然不会因此和他们生了嫌隙,只是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你给了我其他兄弟们没给过的一种惊喜和意外,你来的那一天,我心口一直暖暖的,脸上的弧度也一直没停下来过。”

    叶子灰坐在地上突然打了个冷颤。

    “呃……骆驼。”

    “虽然回忆很温暖,但为什么老子亲口跟你说这些事儿的时候……”

    “又觉得有点恶心呢……”

    叶子灰将双肘都撑在坐着的双腿之上,双手并拢将脑袋瓜儿放在中间,嘴里尚说着“有点恶心”,但双手捧着的脸颊早已笑开了花,有点呆。

    月下这一幕的蓝衣少年,莫名的很可爱。

    但他笑着笑着,眼睛又开始变红了。

    这一幕,又让人莫名的心疼。

    “你来山上那一天,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有个秘密,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告诉我。”

    “你知道嘛,当时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秘制辣条的制作方法,此后去了仙家势力也能自己给自己做辣条吃了,只是现在还处于什么实验阶段,就没留意。”

    “那天你还给我展示了你新买的留影珠,也给咱兄弟俩合了影,然后我们约好到三十岁、五十岁、八十岁的时候都留一次影,现在是我们两个,以后就是我们带着各自媳妇儿和儿女,以及到白发苍苍时再带着孙儿辈在内的一大家子去合影……”

    “骆驼,咱们说好的,到了八十岁还要一起去合影的。”

    “那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啊?”

    “呵呵……”

    “呵……呜……”

    “呜呜……”

    蓝衣少年笑着笑着,还是哭了,泛红的眼眶再也没能约束住泪珠儿,那个有着钢枪一般的脊梁的少年,终究还是哭得像个半大孩子似的。

    叶子灰,在这一刻,不再是什么叶家七少爷,也不是什么赤龙传承种子,他只是那个喜欢在逍遥镇学堂门口给另一位少年郞买辣条的普通少年,只是一个自己兄弟死了都没法报仇、只能像乌龟一样缩在龙门山上偷生的废物,只是一个连在黄衣少年头七之日和其余四位兄弟一起前去祭奠都做不到的绝情负义之徒。

    叶子灰,此刻,只是一个委屈的没用的无力的小哭包。

    山野静谧。

    坟茔孤寂。

    月光惨然。

    风声呜咽。

    草木簌簌。

    似与此间少年郎一同哭泣。

    “我真的不知道那会是我们兄弟间的最后一面啊!”

    “呜呜呜……”

    “我是真的想不到就在你看完我后回家的路上,就在你快要进城的时候,你竟然就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王八蛋给……给……”

    “呜呜呜呜……”

    “啊……”

    “啊……啊……”

    “啊!”

    “啊啊啊!!!”

    叶子灰坐在地上,两眼通红,青筋暴起,目眦尽裂。

    他双手攥拳,捶打着地面,激得黄土飞扬。

    接着他又松开了拳头,两手抓起坟茔前的杂草,一株又一株地扯掉,从地上连根拔起,泥土四溅。

    少年口中长啸,怒音滚滚,声嘶力竭,状若疯魔。

    良久。

    良久良久……

    许是少年折腾得累了,将力气都用光了,抑或是他已将身前的杂草都拔光了,暂时没有了宣泄愤怒和痛苦的对象。

    他倾倒身子。

    躺了下来。

    躺在地上。

    躺在坟前。

    和里面那位一样——躺着。

    又是很久的寂静。

    风也止住了。

    万物无声无息。

    人也无声无息。

    叶子灰躺在那儿,紧闭双眼,静静悄悄。

    仿若死去了。

    ……

    许久之后。

    叶子灰张开嘴。

    那因嘶吼太久而变得干哑的喉咙,里面传出的声音微弱而枯涩,也充满苦涩。

    “其实,我挺对不住你的,骆驼。”

    “这件事儿我没和其他人讲过,你是头七都过了我才收到消息的,才知道你走了。”

    “可当初那会儿我尚还不知道你出了事,我的心思都在另一件事儿上呢。”

    “我还沉浸在江家二小姐给我的痛苦之中呢。”

    “她突然传信给我,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她现在有心仪的对象,而且都见过双亲了,她的爹娘也很满意,她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他’误会。”

    “明明我和她不久前还很好很好,可她突然和我这样说,我当时有种世界在眼前塌陷,人生的理想和价值在崩碎的感觉,真的觉得人是木的,而心是碎的……”

    叶子灰仰面向天,注视着那轮明月。

    他心中似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揪扯、撕裂的痛楚。

    “我是先收到她的消息,过了数天后才收到你出事的消息,而当时我的全部心神都还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还在情感的折磨之中。”

    “两件事儿一齐压向我的时候,我真的快喘不过气了,我真的想逃离这所有的一切,我真的、真的不想那么、那么痛苦,我心里对你的愧疚也让我无法面对自己。”

    “我知道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怪我,可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很愧疚、很愧疚,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真正在乎自己的人,又失去了一个对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只是自己很在乎的人,但是我当时全部的精力和心思居然放在那个不重要的人身上,而没有放在对我很重要、真正在乎我的人身上。”

    “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垃圾和混蛋。”

    “我那时候甚至还很混蛋地想过,换我替你去死好了,那样你还活着,我也可以不用受感情的痛苦了。”

    “可那样就真的太混蛋、太自私了,完全没有顾念到自己的血亲,简直是畜生的想法。”

    叶子灰说到这儿,干脆抬起手掌,向自己的脸抽了两巴掌。

    之所以是两巴掌。

    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第一下抽得不够响、不够狠、不够疼。

    等到第二下抽完,他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似是满意了,才接着说道:“那段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我怕见光,怕见到人,怕听到外面的人的笑声,怕看到那些和你同龄却依旧可以跑、可以跳的鲜活身躯”。

    “我怕……我是真的怕那些……怕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

    叶子灰躺在那儿,眸里是一缕死灰之色,仿佛他又回到了去年的那个时候。

    整个人像一片灰色的叶子落在地上。

    对,灰色。

    不是绿色,因为没有生命力。

    也不是枯黄之色,因为还没有彻底死亡,尚未完全寂灭。

    只是灰色。

    一种黯淡、悲凉、凄怆、无力又透露着苍茫的灰色。

    可是。

    那灰色又慢慢地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叶子灰的眼里,除了那缕死灰之色,又多了一个亮点儿。

    那个点儿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直到它燃烧起来,将所有灰败之色通通都烧得一干二净,充满了生命力。

    那种燃烧,不单单是一种愤怒,更多的是来自一种生命底的活力,一种生命自我涅槃后的更加强大旺盛的新生命力。

    所谓向死而生,大概就是这叶家少年短时间内身上气息的转化和他去年那段时光的经历的真实写照吧。

    大概在人世间,所有扛住了那种能逼死自己的压力后而不死的人,都会在其往后的岁月里绽放出一种向死而生的无畏勇气和昂扬姿态吧。

    叶子灰盯着天上的半弯明月,月光明亮而澄澈。

    恰和地上躺着的少年的眸子相映成辉。

    “要不是那时候老道士跟我说你的死因有问题,又狠狠骂了我一通,还逼我练功……我可能就废了。”

    “但不管怎么样——老子挺过来了!”

    “活生生的挺过来了!”

    “我从前是不怕死的,至少前十八年的时候我都是不怕死的,一直对生死都没什么敬畏,这你知道,可是……”

    “我现在怕死了,真的怕死。”

    “在你出了事以后,我就开始变得怕死了……”

    “我一定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活下去!无论!!”

    “不管是遭遇了何种的天灾,受到了怎样的人祸,哪怕我变得残疾,哪怕我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哪怕被人削鼻挖舌、剥皮剜骨……”

    “我也要活下去!”

    “老子要连你那份一起活下去!!!”

    叶子灰忽然坐起身子,嘴角扯出一抹极大的弧度,他咧嘴大笑,似乎将嘴都要撕裂了。

    他笑咧咧地道:“我这次的伤养好了之后,龙门山上那些人都说我变得像个疯子,说什么老子是在接受赤龙传承时伤到了神魂根本。”

    “可他们懂个屁。”

    “这才是本来的我。”

    “我疯故我在!!”

    “而且要是没有这点儿疯劲,我又怎么去给你讨个公道呢?”

    “误杀?!”

    “去他娘的误杀!”

    叶子灰起身,拍了拍刚才躺在地上而沾在背后的土,又着重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三次在坟茔前盘坐,屁股那里沾的土是最多的,要好好拍干净。

    “啪啪啪。”

    等掸干净了身上的土,他又接着说道:“那修士说自己当时在那儿迎接上宗仙家,以合议接下来要除北漠妖兽保北境百姓平安的事儿”。

    “呵,本是要救人的,却杀了人。”

    “这确实很可笑。”

    “可老子笑不出来啊!”

    叶子灰微眯着眼,眸中精光乍现,杀机浓郁四溢。

    “我这次下山而来,沿途倒真的打听出点什么东西来了。”

    “在开封府南城门外三十里处的官道上我去查看过,那里是你出事的地方,搁不远处正巧有一家茶摊,是供出城进城的人歇歇脚的,摊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

    “那茶摊本是老夫妻俩合开的,但老头子早些年就殁了,而老妪身子很硬朗,她又舍不得和老伴儿一直开着的这家茶摊,就一个人经营着,也不肯搬到城里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享享清福什么的。”

    “老人家嘛,就是不爱挪窝,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而这老妪的眼神可一点儿都不差,比有些整日钻在房间里捧着典籍经卷的年轻读书人还要好使。”

    “老人家跟我说,那天她一直仔细地盯着官道上的那群人,她本以为那些人会来茶摊上歇歇脚、喝喝茶,对她来说这算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了,但谁成想那群衣着鲜丽的人一直都在那官道上恭恭敬敬地候着,始终都没有走进茶摊半步,竟没一个人来照顾照顾她的生意。”

    “老妪当时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啊,整个人气得像是一个弄丢了藏宝图的亡朝公主……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若既是女子,又是小人,还是老人,啧那就更可怕了,这小气的老女人啊,可比世间的凶恶妖兽,还要恐怖上三分哩!”

    “而当时她正盯着那群不肯照顾她茶摊生意的人暗自气恼呢,忽地从天上就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服饰比那些人更为华贵的雍容少年,另一个是跟在这少年身后的黑衣老人。”

    “那少年衣裳华美,手持折扇,腰间佩剑,端的风度翩翩,其胯下骑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那虎真是威武,有一人来高,身长近丈,肩背耸起,毛发锃亮,颜色黑白交杂,通体多白,黑色条纹遍布虎躯,又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气势当真骇人得紧。”

    “那老妪说她甫瞧见那虎,差点儿就被吓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半晌儿才稳住了心神,本是不敢再往人群那儿瞅了,但心里一时又起了贪念,那看起来便来历不凡且定会出手阔绰的华贵少年,方从天上降落,料是赶远路而来,若是能来她的茶摊坐坐、歇歇脚,哪怕瞧不上她这里的茶水,但哪怕只是在棚子里稍微坐会儿、乘个凉,估计也得有不少赏钱吧。”

    “而她正瞅着人群暗自谋算着待会儿的赏钱呢,就打南边儿又来了辆马车,从她的摊子前经过也没停留,直奔着人群那边儿去了,可就在马车正经过人群的时候,她瞅见在那骑虎少年身前正抱拳答话的一位青年蓦地面色一变,像是吃坏了肚子似的,神色紧张,面带冷汗,那青年抬头看了眼上方的骑虎少年,又转头看了眼正在奔驰着的马车,然后他就咬了咬牙,把眼睛一闭。”

    “然后那老妪说她就瞧见马车那边儿出事了,但是那群人立刻就围了上去,她就瞧不清楚里边儿的情况了,过了会儿那些人就和马车一起进城了,后来她听带着大孙子来茶摊给她送猪肉馅儿饺子的儿媳妇说,那天进城的马车里的人好像是死了,据说城里因此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后来有上面的大人物发话,这事儿才消停了。”

    “呼……”

    少年缓了口气,略作停顿。

    叶子灰和里面那位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许是有些口干舌燥了。

    等他咽了几口唾沫,才又继续说道:“当时那老妪和我说了这些话,我就问她啊……”

    “您老眼神儿可真好,连人家面上出了冷汗和神色的变化都瞧得这么仔细哇?您搁这儿跟我编瞎话呐?是逗我开心,还是拿我寻开心呢?啊?”

    “那老妪一听我这话,又瞧我在她那茶摊上着实喝了好几碗的茶水了,她的脸上就神色讪讪,说什么这是和我投缘,就不由得和我这娃子多掰扯了几句。”

    “我当时没接话,就静静瞧着那老妪笑,许是被我这年轻人瞅得实在是不好意思了,知道我看穿她的老女人心思了,她啊,就索性带着些恼怒,跟我带着点撒泼似的最后又说了几句话。”

    当天那老妪和叶子灰交谈之时,她原本是在桌子对面坐着,瞅着叶子灰身前茶碗里的茶水浅了,就拿起茶壶再续一碗,然后接着说,等碗里的茶水又浅了,再续上,再接着说。

    直到叶子灰笑着看向那老妪,也不再碰自己面前的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茶水时,老妪才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从他对面的长条板凳上起了身,离开桌子向茶摊里面走去。

    她边朝里面走嘴里还边向叶子灰喊着话:“嘿,少爷,老婆子我是想让您多听我说会儿话,也顺带再多喝几碗咱的茶水,但老婆子我说的可不全是瞎话啊!您想想看啊,那群人穿得那么好,想来手头是富裕的,但一个人都不肯来照顾我老婆子的生意,一看就不像好人,说不得那马车里的人的死和这些人还有关系呢!”

    “还有啊,少爷,您面前的这碗茶水都倒出来了,您就是不喝咯,老婆子我也不能再倒回茶壶里面呐,上面准沾着您的唾沫星子呢,这可没法让其他客人再喝啦,这碗我也是要算钱的哩!”

    ……

    漫漫长夜,月亦将落。

    和里面那位说了近一晚上话的叶子灰,此时只觉得真是口干舌燥,有点怀念前些时候在那茶摊上喝的茶水了。

    “当时那没喝的最后一碗茶水,要是能留到现在喝就好了。”

    叶子灰笑了笑,又多咽了几口唾沫。

    有古人望梅止渴,他这算是忆茶生津?

    “我知那老妪是哄着我多喝几碗茶水,听她讲故事。”

    “也因那些人不肯来照顾下她茶摊上的生意,她就不惜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恶意而去揣度那批人,啧,这都是人性啊~”

    “所以,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间人的。”

    叶子灰微微摇了摇头。

    而刚才少年述说着近日来的经历时,其实他手中一直在轻轻地摩挲着腰间的那枚青翠玉坠子。

    似乎这个动作,是伴随着少年人认真思考时的一种小习惯。

    然而,他手中忽然就停止了动作,又一次微眯上了眼,出声说道:“但……不管她说的话里是几分真几分假,只要有一分是真的,我就得查到底!”

    “而且,就像那老婆子说的,这些话不会全是瞎话……”

    “全是编瞎话的话,那老婆子估计也没这个本事,真要有这本事,她也早就不在茶摊做生意了,而是改行到城里的酒楼去说书了,呵……”

    “况且当初老道士和我说了这事儿有问题,既然是他说的,那差不离就是真有问题的,就算不信那老婆子……”

    “但他,我是信的。”

    “只是他查出有问题之后,就没接着查下去了。”

    “我问过他,老道士却没有告诉我详情。”

    “他说就算我知道了这件事里的猫腻,也没资格插手……因为我现在的实力不够,知道了也没用,我要是非要去管这事儿,要去讨个公道,结果只会是自己白白送死。”

    “呵。”

    叶子灰面上浮现满满的嘲弄之色。

    只是就不知这嘲弄,究竟是对自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但是当时我傻啊,我就问他,那我可以去跟太汉王朝反映这件事情啊,我自己固然没那个能力,但我不能求助官方的力量吗?难道在这世间就真个儿没有公道和正义了吗?”

    “听我这么说,那老东西当时就像看大傻子似的一直看着我,看得我都真的觉着自个儿是个大傻子了……但是现在我看去年间问出那句话的自己,也是觉得自己当时真他娘的傻逼。”

    “后来老道士和我说了一番话”,叶子灰方才说话时正在盯着地面上自己的脚尖,此刻他又将视线移开,缓缓看向坟茔。

    “那番话,真的是让我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让我深切地体会到以前的自己真的很幼稚,也很……傻逼。”

    ……

    ……

    ……

    那日龙门山上,半面佛下,叶子灰长发蓬乱,衣衫邋遢,身上尚带着浓郁的颓唐之色,只是他双目血红,正质问着旁边的老道士。

    老道士方才和叶子灰吐露了黄衣少年之死有问题的事情,叶子灰此刻质问的当然不是老道士为什么没有把他兄弟的死因查清楚,老道士本就和他非亲非故,人家现在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够意思了,对他叶子灰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质问的是——这世间公道和正义何在?

    老道士没回应他,只静静地看着神经质般的发疯少年。

    等到叶子灰双目的血色渐渐淡了下去,慢慢冷静了下来。

    老道士才对着悲痛中的少年轻声道:“你以为你把这事儿捅到太汉王朝那里,官方的人就能为你主持正义、讨个公道了?你以为老道我稍微查查就能够发现有问题的事情,官方的那些人会没发现有问题吗?上面的那些人能坐在那个位子上,人家就比你想象的要精明得多得多。”

    “小子,你以为官方就是主持正义的吗?官方也是人,他们不是天道!官方不主持正义的,他们只维持秩序。正义和秩序是两个东西,它们不是一回事儿,只是有的时候它们靠得很近,愚昧的世人就把它们两个当作一个东西了。”

    “而事实上,在这世间,这两个东西多数时候是靠得没有那么近的,有时候甚至还很远,远到哪儿呢?远到它们站在了对立面上,要正义,就得破坏秩序;要秩序,就得牺牲正义。”

    “这道理啊,我们道家是最明白的,『反者道之动』[①]嘛。这世上的事儿啊,都是相反相成的,没你想象得那么绝对,反而是充满了对立的矛盾以及矛盾间的转化。”

    “小叶子啊,老道不是说那这世上就没有公道和正义了,千万别!老道我可不敢讲这话哩!”

    “这天底下啊,最大的就是道理了!”

    “再莫有大过于道理的东西啦!”

    “这天下道理最大,可这天下——拳头最硬!”

    “你只有道理,没有拳头,那这道理是讲不通的。”

    “而你若只有拳头,没有道理,那这拳头也是行不通的!”

    “拳头最硬,但是道理最大!”

    “拳头再硬也大不过道理,道理再大也硬不过拳头!”

    “这天底下,只有道理够大,拳头也够硬,才是能真正站得住脚的!”

    “小子哎,老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见过了地上的沧海桑田,天上的斗转星移,和这人间的物是人非,很多时候,现实情况里都是要先用拳头,再讲道理,没有拳头,便没有道理。”

    “所以说啊,这人间只有‘硬道理’才是真正能讲得通的。”

    “你说这‘硬道理’它‘硬’在哪里呢?”

    “它可不止硬在道理上呦,它更硬在拳头上哇!”

    “总归讲,要拳头和道理一起用,才是真的正道!”

    “嘿,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嘛~”[②]

    “唔……再又说回来,老道和你小子讲的这拳头和道理的比喻是显得俗了点,那就不妨说得雅一点,按儒家那套说辞,这拳头就好比是『霸道』,而道理则是『王道』或曰『仁道』。”

    “只有王霸并重,才是人间正道!!”

    “你小子心大,老道知道,可只有你做到了这件事,你才是人间真霸王!”

    “那时候,你遇见了人间不平事,有道理可以压他,有拳头可以揍他!”

    “啧~这才是他娘的江湖逍遥、人间快意。”

    ……

    ……

    ……

    夜风微微吹得叶子灰额前的一缕长发晃动。

    他腰间的那枚玉坠也跟着风轻轻地晃着,偶尔映射到月光,摇曳生辉。

    “老道士说我合他的脾性,所以便愿意教我一些道理,这份情我也打心底里感念他。”

    “此外,他也说过欣赏我性子中的刚烈,但还是希望我能少走一点弯路,能活得久一点,也好一点,就帮我改了一个字。”

    “改『烈』字为『毅』字。”

    “他是希望我能刚而不烈,贯之以毅,因为过刚易折,非长久之道也,只有刚而且毅,方才算是真正的男儿大丈夫。”

    “他教的道理,他说的话,我——听话。”

    “呵。”

    叶子灰突然轻笑了一声,他对着坟茔开口道:“怎么?我说我听话,你觉得诧异和想笑吗?”

    “呼……”

    叶子灰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跃龙门失败,你躺在这儿,她不要我了”。

    “我……也该长大了吧。”

    “十九岁了,真的不能算作小孩子了,十五舞象,即为成童,而二十及冠,也便不到一年,我就是真的成年了。”

    “有些责任,该好好担在肩上咯。”

    “不能再那么任性啦。”

    叶子灰在月下浅浅笑着。

    真好看。

    “我可能做不到老道士说的什么人间真霸王,那太遥远了。”

    “我现在啊,只想把自个儿本领长上去,精进修行。”

    “然后修炼到有那么一天,老子能有足够的实力去给你讨个公道。”

    “报仇么?”

    “我觉得不是。”

    “老子只是想讨个公道。”

    “你十九年的生命,从未为非作歹,而是一直与人为善,你心底里的光和善比老叶我多了去了。”

    “那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何故要遭此生死大劫?”

    “我想不明白啊。”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老子要去问问他们……”

    “为什么?”

    “又——凭什么?!”

    明月愈发下沉。

    东方已渐渐泛出些鱼肚白了。

    而叶子灰此刻的心情,就像那明月一样下沉着。

    下沉后。

    亦是明亮。

    只是此刻的些许明亮,全然是少年那心底里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深沉的怒火映照出来的。

    叶子灰本是浅浅地笑着。

    但他笑着笑着,就又咬紧了牙,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而且显得冷酷和阴狠。

    “是啊,对他们来说,只是死了个凡人罢了。”

    “只是一个蝼蚁、草芥凋亡了而已。”

    “可是老子不服!”

    “死的是我的兄弟!”

    “那我——就要堂堂正正的,站到他们面前去讨个公道!”

    “老子不管这件事背后站着谁,哪怕真有什么大能修士或者仙家府第。”

    “老子管你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仙人,还是雄踞一方的势力。”

    “仙人的命是命,可凡人的命也是命!”

    “杀我兄弟,就他妈得血债血偿!”

    “一命抵一命!”

    “仙人!凡人!”

    “一换一!”

    ……

    ……

    ……

    晨光熹微。

    太阳并未升起。

    此时天地间的光只是日光的折射,太阳还尚未直射于地面。

    山野里的孤坟和蓝衣少年的周身处,一切只透着蒙蒙亮。

    叶子灰向前三步。

    他的鞋尖儿正好触着了土堆坟茔的底部。

    鞋子上面沾染到了些泥土颗粒。

    他缓缓弯腰,动作极为轻盈和小心。

    仿佛是怕打扰到了里面安歇着的少年似的。

    他双手轻轻地从土堆上面拘起了一捧土。

    然后,缓缓地后退。

    他退得极慢。

    慢极了。

    很慢,很慢。

    像是后撤一步,都得鼓起巨大的勇气和带着极大的舍不得似的。

    或许,也是真的很舍不得吧。

    他退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然后运气,轻轻一震。

    蓝色长衫下摆处缓缓飘落一角衣料,坠在地上。

    叶子灰单膝跪地,小心地将那抔土铺在了三寸见方的蓝色衣料上。

    等包好了土,他轻柔地将它放进外衣里面,藏在胸口处,和心脏贴在一起的位置。

    也许,他心口处藏的不是土,而是他吧。

    叶子灰又盯着坟茔愣愣地看着。

    或许,看的是他。

    或许,看了很久。

    或许,只是一瞬。

    而后。

    转身。

    不看了。

    因为。

    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

    叶子灰运起踏云诀,欲招出云斗。

    只是,在唤出云斗的前一刻。

    他的气息又为之一滞。

    他想回头再看一眼。

    就一眼。

    可是。

    真的见不到了啊。

    他没有回头。

    若是想念,为何不见?

    并非不念,只是不见。

    因为。

    终究。

    不可再见。

    叶子灰还是笑了。

    这次哭包没哭。

    因为哭得已然够了。

    该让别人来哭了。

    叶子灰唤出云斗。

    踏云而起。

    云斗急速升空之间。

    少年的话音却于坟茔前回荡不息。

    “我叶子灰没用,死了兄弟,丢了女人。”

    “而今我兄弟躺在这里,坟头无碑,野草三尺。”

    “可定有一天,我要让那仙人的血溅一溅我兄弟坟头的土,染一染这凡间的黄土地!”

    红色朝阳蓦地跃出地平线,从山的那一头将光辉洒满坟头。

    土堆做的坟茔在日光下透着暖意。

    抑或是,他借着温暖的日光,将暖意透给他。

    踏云而起的少年,本应在高空处觉得微冷。

    但此刻朝阳的光也倾洒在了云上的少年身上。

    所以,云上的他没觉着冷。

    反而,微暖。

    只是。

    少年身下的云斗呈现血红之色。

    而且也不知这往南而去的少年,此刻究竟是在那东边初升的红色朝阳的光辉映照之下,还是在这血红色云斗的映照之下,少年的眼睛也是一片通红。

    长夜已明。

    旭日初升。

    经受一夜露寒重。

    不惧风霜向前行。

    蓝衣少年走了。

    此番。

    少年踏云去,归山跃龙门。

    此时,坟里躺着的那位黄衣少年郎,面孔苍白,无声无息,仿若真的要今后长眠于此。

    唯独。

    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①]《老子》四十章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②]先主席毛泽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