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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忆旧游

    偶尔也感觉真是造化弄人,一个皇室遗孤,一个“叛党”亲族,如今都荣光不在,丢弃姓名,成为暗夜黄沙中的一把刀和漂泊无依的风滚草。

    “这可是你先暴露我的身份的,不能怪我。”余年抛了抛酒坛,还剩一半。

    “那你是怎么……”

    “我爹恨不得刚出生就把我扔到送镖的队伍里,我自然也去过辽国,”余年停顿,“你可能还见过我。”

    “见过是见过,不怎么愉快就是了。”赵刈指了指额角上的一小道伤疤。

    余年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当年去辽国的时候在人家的地盘和人打了一架,“你当时灰头土脸的,谁能看出来你是个皇子啊。”

    “这是你当时把我头打破了的理由?”

    “别这么记仇嘛,你当时在货物旁边鬼鬼祟祟的,见了我就跑,也不说话。”

    “忘不了,我刚从皇宫溜出来就挨了你一顿打,还不敢告诉额吉。”

    “等等,你汉话说的这么好?”

    赵刈沉默一阵,“准确来说只有喝酒的状态下说的这么好。”

    余年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喝酒喝的大舌头的我见得多了,越喝说话越流利第一次见。”

    “母妃是江南人氏,我从小就学的是汉话和契丹话。”

    余年这才从赵刈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点吴侬软语的调调,看他眉眼,也有几分汉人的样子。

    “叙旧环节到此结束,我到好奇是什么事能让赏金三千两的赵王不惜暴露身份。”

    “不过一个承诺罢了,我信余弦值当。”

    “她确实值当,你值不值当不一定。”

    “那我尽力。”赵刈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让买卖划算点。”

    余年吹着夜里的风,酒坛子早让他毁尸灭迹,越来越清醒的脑子让他回想起赵刈的那句话,“接天字黄榜,刺杀菩萨太子,完颜宗望。”

    “我和他又没仇,陪你冒这个险?”

    赵刈淡定的把余年剩下的酒抢过来喝了,“但你和金国皇室有仇,杀一个赚一个。”

    当年铜钱镖局大当家余凛死在金国,人尽皆知。尸首还被金人扣押,等余凌洲得到消息,已是三个月之后,尸首分离,浑身伤痕,为一镖局之首,却落得这样的凄惨下场,见者无不哀叹。

    尸首终于被允许送出来的时候,正是夏天,有些伤口早已生蛆。

    余凌洲的牙齿咯吱作响,伸手就往那个阴阳怪气的官差脸上一拳,时微没拦住她,于是将那尸体上的白布盖回去。

    身后的一众官差要上前阻拦,被气势汹汹的镖师堵了回去,没动手是姑爷拦着,怕金人纠到错处把余凌洲也扣押。铜钱镖局是享盛名,对上朝廷可还是如九牛一毛。

    但好歹是在人家的地盘,余凌洲尚存一份理智,没把人往死了打。

    “凌洲,凌洲,你冷静。”时微边说着,没真拦她,就怕她出不了这口气郁结于心。

    又是夏天,有些疮口早已生蛆,余凌洲流着泪点了火,带了一份骨灰回汴梁。

    死前受辱,尸骨不存。

    这不是祖父该有的结局。

    余年回过神,将酒坛抢回来,“那我们这算什么?极限二换一?”

    “只是一个承诺罢了。”

    赵刈从前不叫赵刈,他姓耶律,是赵王耶律习泥烈,再往前点,是饶乐郡王,再往前,是四皇子,宫里的赵昭容的孩子。

    阿布不是阿布,是天祚帝耶律延禧,只有额吉是他的额吉。额吉会温柔的抚着他的额头,说那些不为契丹人所知的故事。额吉说,这皇宫是一座囚笼,外面的天地多广阔,幼鹰不该困于方寸。

    他问,额吉为什么会在囚笼里。

    额吉说,这世界上太多身不由己,但求不违本心。

    牙不里长他几岁,是姐姐。

    她明显早就有了皇宫是囚笼的概念,第一次被牙不里带着偷偷溜出宫是钻的狗洞,刚到街上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自己去买零嘴。牙不里特地找了个有明显标记的地方,旁边是一大堆带着铜钱标记的货物。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习泥烈攥紧衣角乖乖等牙不里回来,他以往只有在盛宴的时候见过这么多人。

    等啊等啊,他自己无聊的在地上画圈圈,有人忽然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光。那人比他略矮些。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鬼鬼祟祟的?诶,别跑!”是已经遭遇过两回盗取货物的余年。

    当时的他正在换牙,一张嘴漏风,自然不想让人看到这副模样,同龄人之间的攀比来的迅速又奇怪,这点是十几年后的赵刈亲口承认的。

    他第一次出来不熟悉地形,莫名其妙的跑进了一条死胡同,看着面前的高墙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刹住脚,后面的人却没刹住,一拳把他捶到墙上。

    从此额角就留下了疤,偏他还不敢告诉额吉偷溜出去玩的事,和他道了歉说自己叫余年的人拿零花钱买的伤药,随后赶来的牙不里边给他上药边担心回去被额吉骂。

    带着铜钱标记的货物,姓余。

    赵刈一开始是不知道铜钱镖局的,可他回去越想越咽不下去这口气,就差日日摸着这道伤疤告诉自己要发奋图强努力练武早日找到那个叫余年的,以报那日之仇。

    有心打听下,也就知道了铜钱镖局的名号。他说,有朝一日,出了皇宫,先去看额吉以前住的地方,再去报仇,再游侠四方,找到一个和额吉一样温柔的姑娘。

    可后来鸟笼真的被打破,他真的成了自由客。

    保大三年,赵王耶律习泥烈为金人擒获。这是世人知道的事。同一年,耶律习泥烈逃出金营,是金羽阁知道的事。其母赵昭容为掩护其出逃死于叛军,这是只有赵刈知道的事。

    赵刈来临安,不只是为了接天字黄榜,也是来看看他的额吉在前十八年人生中所生活的地方。赵刈总觉得是自己困住了她。

    额吉说,你是长生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们的血缘使我们成为亲人,然后搂过旁边的牙不里,说,当然,小牙不里也是我们的亲人。

    现在他的亲人一个都不剩了。他亲眼看着额吉被乱箭射杀,牙不里和萧显引开敌军,牙不里说,要死也要做一对亡命鸳鸯,然后萧显和她奔入夜中燃着火把的所谓“菩萨太子”带领的金军。她说,你是额吉的孩子,你要代她出牢笼,去看她生长的地方。

    赵刈有时也会做噩梦,一遍遍的再现额吉死时,完颜宗望脸上讥讽的表情,那表情在嘲笑他,嘲笑他弱小,懦弱,无论什么时候都报不了仇,还要拉上垫背的。

    若是牙不里见了,肯定要嘲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余年仔细闻了闻身上,确定没有一点酒味才从房顶上下来,吹了好半天冷风,“唉,人家赵刈起码知道该找谁报仇,我俩这还没个准信。”

    梁守道只是当年的推手之一,换句话说,金人,方腊,梁守道,都是推手,真正的执刀人还隐藏在暗中。

    他要是赵刈,世界上只剩他孤身一人,早就没了理智找完颜宗望一换一去了。感谢老天给他留了余弦,也感谢老天让他遇到了江衔远和岳潜。

    余年是与乞丐争食的时候碰见的江衔远。当时他只觉得奇怪,一个背着药篓的人盯着他看了半晌,余年以为是人伢子,将馒头撕了一半给余弦后狼吞虎咽几口,拉着余弦就要走。

    那个奇怪的人追上来,余年背起余弦就跑,直到那人气喘吁吁的在身后喊,“别跑了,我就是看你眼熟,想问你几句话。”

    余年将信将疑,“你要问什么?”

    那人诱拐小孩似的笑眯眯地蹲下,抹掉他脸上的烟灰,“这打架的路数,就知道是他的孩子。”又看余弦的眼睛,“这眼睛也像,不对,眼睛怎么搞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没认错,你们是时微和余凌洲的孩子,看年岁,是叫余年和余弦。”那人肯定道。

    久违的听到熟悉名字的余年警惕心大起,脚底抹油就要带着余弦跑路。

    那人拦住他们,“我是江衔远,时微的朋友,喝过你们的满月酒。”

    “我凭什么信你?”

    这倒是把江衔远难住了,“他们俩成亲的时候时微穿过新娘服我专门去嘲笑了算不算?”

    这明显只有极好的朋友才知道的消息确实有震慑力,江衔远丝毫不在意他把死去的时微老底都揭了,“铜钱镖局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江衔远叹一口气,揉了揉余弦的头发,“你们受苦了。”

    余年的眼眶一下子有些酸楚,但他忍住没有哭,“我们的爹娘真的死了吗,还有余言,你见过他们吗。”

    江衔远被这个问题问的哽咽,声音有些哑,“我都遇见你们了,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呢。”

    三个人都知道这希望渺茫,余年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比他小几岁,我姓江,就随意叫称呼吧,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要跟着我走吗?”

    “去哪?”

    “它一般没有名字,但通常人们称他为,五十里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