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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三千泪

    诡羽在灯下,看火舌将那封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舔舐殆尽。

    五十里沙几个字在火中不甚明晰。

    腿上的淤青还隐隐作痛。喉咙也是。好在他还能写字。

    他叹一口气,又提笔,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是余弦。

    来得还真是准时。

    时间回溯至清晨,余弦是被余年的声音吵醒的。

    一个头上裹着绷带,一个脖子缠的严实,还有一个冷脸靠在门边,见她醒了停了争执,齐齐过来看她有无事。

    偏生问起这身伤哪儿搞来的就看天看地,前者心虚,后者不语,中间那个惨兮兮的靠过来诉苦,刷刷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道余年半夜发疯,差点把船拆了,还把他们两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余弦瞥一眼她哥肩上被血染的看不出本来颜色,诡羽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眨下眼睛趁余年心虚转过身指指脑袋,意思是问,他是本来就精神状态不好吗。

    余弦脑子有点混乱。

    但她轻轻拽着余年的袖子示意他坐下,轻声细语几句,然后诡羽就看见这守了余弦整整一夜的人终于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是诡羽回过眼来看见余弦做了个子时见的暗语,第一次希望自己瞎了,开玩笑,见识过余年的疯劲他再也不想回忆了。

    岑迟也终于得了空,不用在者这儿盯着余年突然发疯,告辞离开,估计也是补觉去了。

    天早晴了,是清晨,太阳才升起来没多久。

    诡羽问余弦要不要再睡一会儿,风雨过去,到永嘉也不过是清点货物和补充物资,若是有什么要的,只管告诉迟棠。

    “做了许多梦,只觉得乱沉沉的,去吹吹风也好,”瞥见他眼下的乌青,软和了声音,“不必担心我,等思绪清晰些,我看看你的伤口。”

    在甲板上见到迟棠的时候那小子和见了鬼似的绕着走,诡羽把他拽回来,那小子又和没事人似的和余弦问了好,但余弦看着他最后逃命似的身影疑惑一瞬。

    真的,经此一事,诡羽甚至不敢让余弦坐在船舷上,生怕她掉下去了余年也一脚把自己踹下去。

    不过…青年刺客和傀儡师的水平值得重新衡量一番了。他本以为失了横云刀的余年最多也就二十招,却在抱着余弦的情况下和岑迟打成平手。

    余年用了十成十的杀意,若不是岑迟在,诡羽在心里算了笔账,叹口气,人情得还。

    要不然也把岑迟挖来金羽阁算了,这样就不用还人情了。

    黑心奸商这样想着,肩膀上突然搭了一只手吓得他半阖的眼睛都睁开了。

    想回头一看却脖子剧痛,才知是导致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换了身衣服,似乎也洗过澡了,本来被血黏着的头发半干,少见的披散着,有点不适应。

    “像个水鬼。”诡羽在心里如是说道。

    “头上的伤口还没好,怎么沾水了。”是余弦。

    “全是血,怪不舒服的。”

    余弦凑过去仔细看他头上的伤口,见只是额角放下心来,给人重新换了药包扎好,“要是在头上就麻烦了。”

    回想以前被剃了头发的经历,余年感觉头上凉飕飕的,他的头发在以前常受伤的时候还是长短不一的,看不下去就一把全剪了,现在也只到肩下一点。

    也有船上不知真面目的渔娘调笑,哪里来的玉面小郎君。

    这位玉面小郎君昨晚差点把他割喉呢。诡羽的伤口隐隐作痛。

    诡羽见余弦目光所在,一摸一手血。

    原来是伤口裂开了,不是心理作用啊。

    于是坐在椅子上乖乖等余弦给他换药,本来正奇怪余年怎么不来一句“他又不是没有手”,却是意料之外的安静,看正在把头发扎起来的人目光避开,哦,原来是心虚。

    于是更加心安理得了。

    饶是余弦,也感叹一句诡羽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伤口开在脖子上,虽说没伤及要害,能保持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也算他命大。

    不,一点也不活蹦乱跳,诡羽心道,他现在可萎靡不振了。连一句话也说不了,总有些受制于人的感觉。

    就好像印证了他心里的话似的。才缠好绷带,余弦就发现面前的人眼睛完全合上了,呼吸声轻浅均匀,连带着她身后那道声音,两个一夜未睡的人此刻安眠,难得,于是任由他们去了。

    诡羽醒的时候天色已黑,就算伤口沾不得水也强撑着冲洗一番,顺带胡乱吃了点东西才感觉自己真正活过来了。

    看来余年比他醒的快,早早离开了。就是看他睡了诡羽才敢安心睡的,不由得感叹自己竟落魄至此,真是世风日下。

    碰了水的伤口隐隐作痛,诡羽对着镜子解开缠了一层又一层的被水沾湿的绷带,呲牙咧嘴的上药,又表情痛苦的包扎,烛火跳动下的骨节分明的手沾了药和血。

    这大概是自他腹部的那道伤口以来最重的伤了,按徐启望的说法得有半个月说不了话。确实,虽然没伤到喉咙,但一说话扯着那道伤口泛起细密的疼痛,好像有人插了把刀在那儿。恭喜徐启时成为他最近的新噩梦。

    诡羽提笔,将本该是这半个月做的事写在纸上,顺带写几句平时用得着的话。他盯着那张纸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层层叠叠的信件中拿出一封,顺着火焰一点点吞噬。

    然后就是眼前景象。

    他无奈的看着来者,来者却只是在他面前展平了张纸,尽是些细细密密的药材的名字,是刚写上去的,还带着墨香。

    还抢了他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说着伤口不能沾水不能见风的老生常谈的话。

    也是换了件衣服。诡羽注意到,平时一贯的素色衣服,不过金羽阁的款式,就算是素色也好看。

    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太素了。

    诡羽在灯下看那不施粉黛,也仅用一根簪子挽着头发的的人,觉得这张脸整日穿素色衣服就是一种浪费。

    余弦见他走神,戳戳他的手,又见他眼神移到桌案上,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把笔塞到他手里。

    诡羽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写下一句,“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整日穿素色衣服做什么。”

    余弦顿了一下,只道,“不过有什么穿什么罢了,不必在意。”

    于是诡羽立马打定主意让金羽阁给人送几件颜色鲜艳些的,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养眼。有一个黑衣煞神已经够了。

    余弦笑着轻摇了摇头,“近日不要有太大动作便是,伤口裂开就来找人叫我。”末了又加上一句,“我知你不爱有人在身旁,这几日夜里还是有人照应才行。”

    诡羽托着下巴沉思,“我好像知道谁最适合这个人选了。”

    余弦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轻轻眨了下眼睛,可惜当事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待一页纸写的嘱咐满满当当,诡羽放下磨墨的手,余弦长呼一口气,诡羽以为她要说点别的什么,却只听,“这两味药才从永嘉带上来,厨房那里在小火熬着,估计明日才好。”

    余弦见人盯着自己,“怎么?伤口疼?”

    诡羽找了张空纸,“你就不说点别的?”

    余弦抿了抿唇,“抱歉。”

    诡羽写下,“不是这个。”又把上一句话划去,思量几番,“算了。”

    “我信你。”

    很突兀的一句话。诡羽的手抖了一下,烛火跳动将其隐下。信他什么啊,信他不会害他们,还是信他不会以此为契机要挟,还是信他是个好人不会斩草除根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我早就知道了啊。”余弦未发一言,接过诡羽的笔,将话写在纸上,是为防隔墙有耳,只消六个字,“子规啼,三千泪。”

    然后将那张纸烧掉,焦糊的气味被墨香冲淡。

    他很久没听到这个名词被说出来了,诡羽有点想问余弦是怎么知道这毒的,又觉得这问题有点好笑,她当然知道,她可是徐启望。

    诡羽从未将这两个字写的这么端正,“谢谢。”

    该说不愧是药谷医圣的传人,还是这个人确实行的光明磊落,诡羽又想,果然她的医术更胜一筹那个付槿,莫名有点与有荣焉。

    “你,有办法吗。”诡羽试探着写出这句话,有些得寸进尺。

    “会有办法的。”余弦写下,“也谢你信任我。”无论医术,无论人心。

    写字交流的效率太低了,诡羽看蜡烛已经燃下去半截,几张纸,清秀和细锋的字迹交叉其中,停顿的间隙,有几滴墨晕染其上,他怕灯火昏暗伤了她的眼睛。

    “夜深,困乏,于伤口不利。”余弦却先道。

    “改日叙。”叙字的那个锋被诡羽收的很重。

    他看着余弦将那几张纸沾染上火焰,顺着墨色纹路蜿蜒而上,灰烬吹入海,再无踪迹。

    重归寂静。

    诡羽把那一堆药方收好,才注意到这些东西不止于他的伤口,有安神,补气血,甚至于跌打损伤。他无意识勾了勾嘴角,蜡烛里突然爆出一朵极小的灯花。

    他又展平一张信纸,点墨,提笔,写下一行锋芒尽显的字,五十里沙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