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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追之无及

    “砰”的一声沉沉的闷响,这些时日来昼放开放着的昌松城大门,终于重重地封闭了起来,那厚重的声音,简直让城楼之上的李子秋、曹珍诸人都觉得似乎整座城池微微一颤

    “曹某这两日来依神师之言,发散役丁四下搜寻,已然足可确保城外已然没有未能进城的百姓”,曹珍向着李子秋微微一礼,数日来被这迁移民众所带来的繁重工作弄得满面倦容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历来塞外胡骑入侵之时,我凉州之地州县虽然也曾有过开城纳民,庇护百姓之举,但若论及纳民之多,佑民之广,绝对没有任何一次能与此番相提并论。“

    有了李子秋与西林寺那突然多出来的财力支持,曹珍也就自是有了底气,这几日来昌松城都是昼夜城门大开,只求广纳百姓,收聚的城郊民众人数之多,委实就连曹珍自己也都有点大出意料。

    古代社会的城中与郊外之别,事实上与现代社会也有类近的地方,繁华都市的周边,总是会因着谋生机会与所需人手的增多,从而幅射到周边城郊邻近,衍生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民众聚落,而且由于城中生活成本的问题,住在城郊的民众也是会比住在城里头的要多上许多,与现代社会的区别也就只是在于古代的城池是有城墙分隔,内外界限分明,不似现代社会那般开放式的罢了。就如宋代的汴京城,城郊民众聚落里所居的百姓,足足是城中数十成百倍,现下这个大隋年间的时代,虽说商业未若宋代繁华,但昌松身为胡汉边贸往来热络之地,沿城郊而居的民众也确实达到了一个颇为可怕的数字,而当这么多人中的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头涌入城来,更是一时蔚为大观,让曹珍每日到那些临时安置流民的坊巷中视察之时,都有点儿看得目瞪口呆。

    大隋虽说也曾统计各地人丁户藉,不过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毕竟立国未久,州郡之间变动频乃,再加上凉州这些年随着胡汉边贸往来,迅速繁盛了起来,就是曹珍这个昌松县令,也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治下居然有着如些多的子民百姓。

    “至为难得的,这么许多民众涌入城来,这些天来竟然能够各安其位,丝毫不曾生出什么麻烦事端”,曹珍微微一叹,向着李子秋与慧彦等人拱手说道:“若非有神师与西林寺诸位高僧倾力教化,种种神通照应,直指人心,发前人之所未有,曹某于此之前绝不敢想象,着实心下佩服,感畏莫明。”

    昌松身为胡汉货物交流有无的必经之所,人流吞吐量之大原本就是举国罕有,城中的米粮诸物储备倒是向来不少,在李子秋与西林寺提供的钱银财物足够的情况之下,虽说一时之间涌入了这么张吃饭的嘴巴,但在仅仅维持较低水准的粥饭供应的基础上面,总还是可以暂时支应得开的。

    更何况李子秋与西林寺的适时介入,其实更多的不过只是起着一个安定人心的作用,事实上也就不过是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头,钟林客也就没有办法再强撑下去,放开了常平仓的控制权力,更是足以让曹珍方面供给无虞。

    只不过这么多原本陌生的面孔一下子涌入城来,无论如何也都是多上了许多不安定的因素,更何况又是在现今如此环境下面,大家都自人心惶惶,本来全城就沉浸在一种最容易生出事情的气氛之中,这一类问题原本在曹珍看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手上人手应付每日里收纳、安置民众都已然捉襟见肘,也就只能在头痛与担忧之余,时刻保持着一份紧张的关注罢了。

    不过在李子秋安排的西林寺诸僧的种种安抚活动的努力之下,却居然就这么把这一切可能给消弥于无形,这些天来那些安置点的民众不但各各相安无事,而且这两天曹珍去巡示之时还发现那些地方那种原来几乎笼罩一切的惶惑的气氛已然淡得细不可见,那些民众倒似乎比平日里更为昂扬,更为团结。西林寺的那些活动,他也都是看在眼里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出之处,然则眼前功效却自是如此神奇,只能让曹珍对于这位少年神师,更是不由得心折不已。

    “这些不外是微末小道,有许多人或许都能做得比我更好一些”,李子秋轻轻一叹,望着那些民众,却是有感而发:“只是越是如此时节,就越是容易照见本心,能有眼前这个结果,只能说是这些民众的本性原本就是如此地善良而简单罢了。”

    在后世这种大灾大难面前,心理学家的介入已经是一种常态了,组织些共同的活动,帮助这些惶惑的人群重拾信心,重新建立起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与目标,这原来也就是李子秋曾经做过许多次的活计了,现下虽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但其情其理,其实也是有着共通之处。而西林寺诸僧这么些年来对于配合李子秋举行这些活动也早就已经是得心应手,这几天来奔忙各处,也不曾闲将下来,只是收到的效果之好,倒是连李子秋自己都有点觉得意外。

    现在城中的民众,虽然都自身都还难免地面临着种种不便,却都极为自觉地维护着城中的秩序,甚至于还有些青壮自发地组织起来,替那些军士与役丁承担起了不少工作,在自身的生存环境可以说是已经恶劣到仅能维持的条件下,他们却仍然还是尽可能地在替别人着想,却还是对于给他们提供了哪怕仅仅是一点仅能维持希望的西林寺与李子秋充满了感激。

    曾经少年之时,对于总是在书上读到的那一句“中华民族是最勤劳善良的民族”,许多人或许只觉得不过就只是句套话罢了,总要待得长大之后眼界开阔,待得比较过世界上其他不少民众在这种极端环境之下的表现,待得有机会亲身目睹华夏子民应对这种条件之时的种种作为,才能真正体会到这句话里头的深切含义。

    “神师客气了”,曹珍打了个哈哈,只当是李子秋过于谦虚,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对于这个少年神师也早就已然是奉若天人,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李子秋却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脸上忽然现出愕然的神色。

    “那是什么?”慧彦也发现了不对劲,伸出手指着不远处,向着曹珍问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怎么了?”

    曹珍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却正看见一群人在几个耆老的带领下面,聚在那里,手上还拿着香烛之物,依稀似乎在下跪磕头,风中还隐约传来几声悲泣之声。

    “哦,他们大概都是有父兄亲友之属被选中留了下来”,曹珍毕竟也是办老了政务的,却是一望之下,就已然明白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向着李子秋说道:“现下城门已闭,他们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头,上来送别父兄亲友的吧。”

    “什么?留了下来?”李子秋只觉得心里狠狠地收缩了一下,他望着曹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城郊那些聚落里都还有人未曾迁入城中来?”

    “是啊”,曹珍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倒似是有些奇怪李子秋的诧异,不过看了李子秋一眼,旋即释然,只是苦笑着解释道:“神师有所不知,这也是昌松之地久已有之的惯例了。”

    这凉州之地,身在胡汉边境,久历胡人之乱,却是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胡人以杀戮为耕作,除了极少数情况下面会纠集大军,攻城拔寨之外,在更多的时候,也都只是在城郊之处纵马劫掠。历来胡人入侵,许多情况下都会挑选在这种庄稼恰好差不多可以成熟收割的时候,毕竟粮草对于这个时代的任何民族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资源。尤其是近些年来,随着大隋立国,这种情况也就更为明显。

    毕竟自魏晋以来,中原离乱,分裂的王朝无暇北顾,这身处胡汉边境的凉州之地,就尤如塞外民族的自留地一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有时兴之所至,一些小部族的小股骑兵马队,都敢闯进来劫掠一番,在当时或许胡骑更加类近于马匪。而在大隋立国之后,国力日盛,这些年来凉州总管王仁恭在这边境之地也是利兵秣马,环布重兵据守这条胡汉商路,虽然塞外部族仍自兵强马壮,却也不敢再轻启边衅,但是与此相应的是他们每一次起兵前来之际,却也就格外的贪婪与疯狂。

    事实上草原部族的文明生态,较之农耕文明要更为脆弱上许多,毕竟比之农耕而言,游牧民族更是可以说是完全地靠天吃饭,农耕文明之下的民众,还可以靠丰年储蓄来度过灾年,而游牧民族一旦遇上什么草原之上的灾害,惟一的途径几乎也就只有纵马劫掠,将死亡与灾难转嫁给周边的其他人。

    当然这一点并不是曹珍能说得出来,而是由李子秋推断出来的。

    “那些蛮族只懂得马背上的功夫,对于农作诸事丝毫不通”,曹珍皱起眉头,似乎也想起了那些令他感到愤怒与郁闷的往事:“是以就连收割庄稼,他们也都几乎是通过捕捉当地民众来完成。”

    自大隋立国,边军日盛以来,几乎每一回的塞外骑军入侵,都是由草原天灾引发的,在这种情形下面,这些塞外骑军对于一切可以充作人马粮草的东西,更是充满了病态的执着,那些即将成熟的庄稼,难免就是他们首要的劫掠目标,但是这一次的塞外骑军入侵,曹珍也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不过想来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这些村族聚落里都要有些人带着牲口留下来,以应付这些胡人的需索。

    “那就更不应该让他们得逞啊”,慧彦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难以置信地看着曹珍,叫出了声来:“怎么反倒还要特地留下人来?!”

    “因为不留下这些人来”,曹珍望向城外的天空,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那些聚落里遭受的损失可能就会十倍百倍地增长。”

    这种城郊之外的村镇聚落,原本就不可能会有什么太多值钱的财货,对于胡人而言,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城郊农田里头的收成,只是他们也发现了他们在这方面的弱项,凭借他们的笨手笨脚,往往破坏的比收成的还要多,而且大军在外,人咬马嚼,难以持久,在没有特殊战略目标的时候,他们总也是想着能够把留在汉地的时间压缩到最短。

    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中原王朝顾不上这边境之地,胡人入侵难有预警,自然可以随意捕捉当地民众压迫他们替胡人做事,但自大隋立国以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是难以捕捉得到,尤其王仁恭主政凉州之后,甚至曾有过他们好不容易杀到这城郊之外,却是找不着一个可以帮他们做事的人的先例。

    不过胡人之中也有狡诈智谋之辈,在数次试探之后,就直接发明了一个规矩,这凉州城郊百姓无不知晓,那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若胡人能找得着人驱执做事,那么他们也就会控制破坏的范围,而如若是再遇逢到先前那种情形,他们就会把那个聚落里的一切摧毁得干干净净。

    “那些留下来的人,最后会怎么样?”虽然明明早就已经可以预知结果,李子秋却仍自忍不住问了一句。

    曹珍摇头不语,一阵长长地沉默之后,这才艰难地说了一句:“如果胡人……或许……”

    “最后都是被胡人杀掉了,几年前我的二伯就是”,那群人在祭拜里的人里头,却是已经有人听到了这边厢的对话,凑了过来,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接了一句,却是忍不住眼眶泛红:“这一次……我……我……”

    “糊涂!糊涂!”慧彦跌着脚,却是冲着那群人两眼一瞪:“财货不过只是身外之物,却要搭上你们亲友的性命,你们……你们怎么就这么忍心?!

    “我……”西林寺僧在这些民众中威望甚高,慧彦这一发火,一群人都自是低下了头去。

    “我们不是为了什么财货,但是……但是那些都是我们以后能不能活得下去的根本啊,而且……而且如果没有人留下来,那群天杀的胡人,就会拆了我们的祠堂,挖了我们的祖坟”,那个中年人忍不住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脚一软坐倒在地上,却是号淘大哭了起来:“这一次留下来的就有我的大兄……他才不到四十岁啊……我……我恨不得替他去死啊……”

    现代社会的人,恐怕很难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意思范畴里面家族、祠堂、祖坟这样的概念,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其实翻检史藉,在这个国家民族概念还较为模糊的时代,甚至于哪怕直到盛唐年间,对于那些冲杀于边塞的将士而言,鼓励着他们舍生忘死拼搏杀场的,很大程度上也都还是那可以依军功授田赐勋从而光大家门的概念,立门户几乎成了这一时期所有人梦想之中的追求。而至于祠堂与祖坟,也不是如现代社会那般只是做为一个精神寄托一般的存在,而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凭据,就是他们祖宗神灵归依之所,就是他们日后也必然要死有所归的地方。是以在古代宗社里头,生不与祭,死不能进祖坟,几乎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

    更何况那些房屋家当虽然确实值不了什么钱,但却不知道是这些父老们多少年来骈手骈足,才辛苦积攒下来的东西,虽然在现代人的概念里头,会觉得只要人还在总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但事实上在这种时代环境下面,如若真的一切都被摧毁精光,几乎就意味着若是官府不加救济,那他们之中的一大部份人只怕都要捱不过这个严冬去。其实每一次如蝗虫一般的塞外骑军过后,死于冻饿之中的民众,总是要比直接死在胡人弯刀之下的还要来得多得多。

    “原本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只是里正的大兄,也已经是身患恶疾”,旁边终于有人敢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曹珍微微摇头,默然不语,就连慧彦,也只能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祖宗的血脉能够长久延续,为了现世的亲人能生存下去,或许他们真的是自愿留下来的吧。乱世的人命如草芥,在许多地方不是甚至为了祭奠神灵,以求风调雨顺,都会抛下童男童女的么?那些老人,那些自觉得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人,他们把自己的血肉献祭在了胡人的雪亮弯刀之下,大概也都只是抱着同样的一种心思吧。

    在这种世道下面,这边关之地,甚至于整个华夏的普罗大众,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多少代人都在遭受着不知道来自何处的马蹄蹂躏,每一条人命,每一分收成,都要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物征收而去,这凉州之地的百姓,更是早就已经习惯了对这样的生活逆来顺受了。若是这一次没有眼前的李子秋,就仅仅在这昌松一地,死的人都不知道要比现在多上多少倍。

    “曹明府,能不能开下城门”,李子秋却是忽然说了一句:“我去把他们都劝回来。”

    只是虽然李子秋也一直在用着种种道理说服自己,却仍然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头的那一关。

    “可是……”曹珍微微有些犹豫,抬眼望着李子秋。

    “财货诸物,待得塞外骑军去后,我与西林寺会尽力帮他们劝募化缘”,李子秋已然知道了曹珍心中所想,却是微微一叹,向着那些民众们说道:“西林寺会尽力帮大家重建家园。”

    以西林寺在凉州之地那些世家门阀之中的地位而言,在曹珍倾力配合之下,常平仓内粮储丰厚,再加上这些民众原本也还有手有脚,只要有人组织总是可以自助自救,这件事情虽然极为艰难,倒也还不是全无可为的余地,若不是现下消息断绝,与各处音信不通,要在这昌松之地组织救灾的钱银,依西林寺的声望可谓挥手立至,又何至于如眼前这般捉襟见肘。更何况现下李子秋与安家的关系非比寻常,虽说他原不愿与安家捆绑得过于紧密,但在这个紧要关头,却也是顾不上这许多了。

    那些耆老与民众们都是眼前一亮,但却又旋即黯淡了下去,各自低头,默默不语。

    “那些留下来的人不会听神师劝的”,曹珍算是看明白了他们的心思,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除了护守家园之外,他们还要守着祖宗陵寝。”

    “你们真是糊涂啊”,李子秋长长一叹,却是向着那些民众说道:“此事为什么不早点向西林寺言明?”

    “西林寺诸位大师法力无边,完全可以施法引领你们的祖宗神灵跟随你们的血脉指引,暂且避居城中庙内,等到胡骑退出,再建祠堂之际,再行重返本原”,李子秋摇了摇头,对他们说道:“你们难道连这个也没有想到?!”

    这一次莫说是那些民众,就连曹珍的眼神也是跟着亮了起来。

    这件事情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确实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但是在西林寺,在李子秋的手上,却完全就是易如反掌。西林寺在这昌松之地站稳根基、声望日隆,原本就是根源于那一个又一个的神迹之上,昌松父老对于西林寺的信仰,无论任何人都是略无疑义,这番话若是由其他人来说,未必就能说得动那些父老,但若是在西林寺的口中说来,却就绝不用去担心有什么人会不肯相信。

    “曹明府,时势紧急”,李子秋现下也无暇过多纠缠这些,只是向曹珍说道:“现下还请立即开城门吧。”

    曹珍点了点头,正要下令,却是听得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举动。

    “不能开”,却是刚刚巡视完各处防务的裴行俨走了城来,他看着曹珍他们,一声长叹:“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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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诺是俺弄错鸟,汗一个,感谢捉虫,也感谢黑暗天使兄的用心品题,最近年末,日日被捉加班,今天9点到家,赶在12点前完成,真是赶到不能再赶,难免忙中有错,先道个歉先,非全职写手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