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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今世何世

    城楼上诸人都自转过头,望向这位满脸森冷的裴校尉。

    不得不说钟林客在很多事情上面的嗅觉与反应,确实是要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敏锐得多,大概是看着李子秋指挥下西林寺与曹珍的种种举动,心腹死士又折扣了不少的情况下面,知晓在城中他已然没有了可乘之机,在评估着塞外骑军到来的时间之后,却是很快就已然决定交出了所有的权力,不再扼住常平仓,更是将城中队伍的指挥权重新完全地交回到了早已奉令驻防到昌松来的裴行俨的手上。而他自己也从此深居简出,至今也都没与曹珍跟李子秋他们打过照面,绝不给任何人找他茬子的机会。这份审时度势的本事,着实也让李子秋与曹珍他们一阵无语。

    自重新接回军权之后,这几天来,裴行俨几乎就是一刻也不曾停歇过,发散哨马,整理军备,巡防各处,在他的催迫之下,几日来整个昌松城的军政民政都自是以最快的节奏运转着,简直就不像是在准备据城坚守,反倒是时刻在预备着要引军出片一般,就仿佛这样才能够把这些天来的郁结与怨气,全都发散在这种近乎于疯狂的工作节奏之中。

    “前方哨探已经发现了胡人的踪迹”,裴行俨哪怕是在对着曹珍与李子秋的时候,脸上也已经做不出了多余的表情,只是说了一句:“此时已经不能再出城。”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李子秋微微皱眉,淡淡说道:“现下总不应放弃任一位父老。”

    “军情紧迫,容不得半点疏失”,裴行俨却是分毫不让,径自说道:“现下出城,救不救得了人裴某不知,但裴某却是可以肯定如此一来,必然会让更多的人置身于危险境地。”

    李子秋眉头微皱,略略沉吟,转身正欲动作,却只见得眼前慧彦与法印两人身影晃动,却是已然站到城墙之上。

    “缒我下去!”

    慧彦刚刚拍着城头一名守军的肩膀说了一句,却就已然被法印拉住了:“我去!”

    他们这么些年与李子秋朝夕相处,对于李子秋的所思所想已然极有默契,见得李子秋沉吟转身,却就已然知道他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举动,却是都争着抢到了前头。

    其实严格说起来,生活在大隋年间的他们未,必就真正能够完全理解李子秋的那一份莫名的坚持,但是就是在他们想明白了李子秋想做什么的时候,却是让这两个和尚的心底里头,都几乎同时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悸动。

    他们是和尚,他们是出家人,但是他们也还都还是大好男儿,还是热血汉子,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跟在李子秋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在很多理念之上却已然与同时代的其他人隐隐有着很大的不同。是以也几乎就是在明白了李子秋接下来想做什么的同时,他们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抢出身来,虽然明知这一出城很可能就将是一去不返。

    其实哪怕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李子秋的所思所行觉得是天经地义,而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舍身相随,或许也就是因为跟着李子秋说话行事,总是能让他们觉得如此天经地义,如此理所当然。

    “不许”,裴行俨却是淡淡开口,阻止了他们的一切动作:“此时出城于事无补,不过自陷险地而已,裴某不能看着几位为了一些已经毫无可能的希望,而如此出城送死。”

    “裴校尉……”慧彦微轩,正想说些什么。

    “哇”的一声,旁边那个原本一直站在旁边有点呆呆地听着他们之间对答说话的中年汉子,却是已经哭出了声来,他“扑通”一下,朝着慧彦他们跪了下去,嘴里却是大声在叫着:“大师,大师,你们不要去,我求求你们不要去了。”

    “你们是好人,你们是活菩萨,我们全家……不……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感激你们”,那个汉子已是泪流满面,却是一迭声地说道:“不过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要你们冒上这样的危险,我大兄他们承受不起,他们真的承受不起啊!”

    “是啊是啊!”

    “我三叔也留下了,到需要我留下的时候我也会留下了,这是我们的命啊!”

    “要是因此让几位活菩萨冒上风险,那罪过就大了,就……就不好超生了啊,我们就是死也不能安心的啊!”

    “我们昌松能有神僧,就是我们的造化了,只要神僧日后肯替我们超仗苦海,我们就是死了也会笑的啊。”

    在他旁边的那些民众与耆老却也都跪了下来,人人脸上都是泪流满面,但嘴里头说的,却已然全部就是宽慰与感激的话语。这一次的开城纳民,在这些民众们心目之中,西林寺所起到的作用,分明就是还要远远地大于曹珍的县府,可是西林寺的诸位神僧已经替他们做到了如此的田地,却还觉得不够,却还准备为了挽救连他们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亲友父老。

    刚刚李子秋刚刚说出那个能够让他们怦然心动的理由的时候,他们确实是心中都同时生起了希望,然而就在裴行俨说明形势之时,他们却就已然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定,而且他们相信就是他们那些留在外面的亲友父老能在眼前,也同样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除了那个里正还算是见过世面之外,他们其他人基本都是拙于口舌,翻来覆去都只是那几句话,但却可以听得出来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对于这些民众而言,哪怕李子秋自己都还觉得自己只是做到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而在这些民众的心目之中,却就已然是觉得李子秋与西林寺已经为他们做得太多太多,毫无疑问是他们最大的恩人,也是最大的好人。而他们的逻辑就是如此地纯朴而简单,就是觉得好人是不应该有事的,好人更不应该为了他们而出事。

    “几位都是菩萨心肠,裴某感佩”,裴行俨望向李子秋与慧彦、法印他们的眼神里头,也多了一份这些天来少有的柔软,他一声轻叹:“不过沙场之上,哪可能有不死人的道理,西林寺慈悲智慧,神通广大,却……却终归不是真有翻天覆地之力的佛陀啊!”

    且不说裴行俨原先就对于西林寺有着一份发自内心的尊敬,就是这些天来西林寺的所见所行,裴行俨看在眼里,也就早就已然是心下感佩莫名,只不过他身为军人,对于战场的观感始终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冷静,虽然对于李子秋与西林寺诸僧的慈悲舍身精神也是心下折服,但却能够在这个时候坚持做出最为理性的判断。

    慧彦与法印相互对望,正欲开口,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李子秋的声音。

    “裴校尉说得对,方才是我想岔了”,李子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却是涌上了一丝难得的讥诮的神色:“原来……原来……”

    只不过他终归还是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抬起头望向远方,向着眼神还凝在他脸上的慧彦与法印缓缓摇了摇头:“现在确实是来不及了。”

    “你们看”,他遥遥地指向远方,以他们的眼力,已然隐约可以看见那刚刚燃起的报讯烟尘:“塞外骑军已经来了。”

    “胡人来了?”曹珍的眼力不如他们这些习武之人,但也连忙向着远方望去,不由满脸凝重地神色。

    “胡人来了!”裴行俨也已经第一时间发现了就发现了这个传递过来的信息,他手按城墙,眼神里却是爆出了前所未有的精芒,蓦然望向李子秋,有点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神师,你说安家骑军夹尾而来,有你在此,他们应该会懂得扑向这昌松城外吧?!”

    …………

    “禽兽!”曹珍不知道第几次地拍着城墙,几乎已经把手给拍得肿了,却是毫无所觉。

    攻城拔地,原本就不是胡人所长,这一次这些塞外骑军远来,人数虽众,倒也确实没有前来攻打昌松城的意思,只是在城外虐杀百姓,做出一些羞辱激怒城中守军的动作,却几乎成了这帮塞外骑军每日必做的娱乐。

    这一次想是因为凉州门户大开,让这帮骑军沿路来得颇为从容,再加上各地显然未曾有如昌松这般进行将民众迁入坚城来的工作,这一次这些塞外骑军来到昌松之时,居然还沿路裹胁不少凉州的百姓,甚至在凉州之地守军被元万安所派遣过来的人手几乎尽数钳制于城中的情况下,这些塞外骑军除了裹胁的民众除了丁壮之余,居然还夹杂着许多汉人妇女。而现在不少人就聚集在这城墙下面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以在昌松守军面前调戏这些汉人妇女,虐杀一些在他们看来已然无用的老人孺子为乐。

    “哇!”一个胡人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婴儿,把他高高地举了起来,在身周一众胡人士兵的嘻笑声中,那婴儿手脚无助地在空中伸展挣动着,哭啼之声,却是连城楼之上的一众人等都是清晰可闻。

    那个胡人士兵侥有兴味伸出手指逗了逗那婴儿脸蛋,挑衅地望了城楼之上一眼,却是忽然手上用劲,向下一掷。

    “哇!”的一声尖厉的哭嚎之后,那个婴儿的哭号之声顿时就已经小了下去,但那胡人却是未曾停顿,伸手一拉马缰,胯下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然后就这么准准地、准准地朝着那在地上还在轻微弹动着手脚的婴儿身上落了下去。

    虽然相隔得如此之远,但城楼之上看着这一幕的所有人,却几乎都已经要把牙齿咬出血来。

    红白四溅,就连那胡人身周所有的人马之上,都被那混杂着鲜血与脑浆的东西喷溅得星星点点。那些胡人却是纵声大笑,就好象完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般,转身继续搜寻着另外一个虐杀的目标。

    “禽兽!”曹珍已经想不出其他的词汇,只能无力但又愤怒地重复着。

    他身任昌松县令这些年,却是都在王仁恭已经在这昌松之地站稳了脚跟之后,大隋兵精将广,虽然偶尔也有被塞外骑军打得措手不及的时刻,但却从来也不曾尝试过如现今这般地无奈与无助。

    慧彦与法印诸僧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看眼前的这一幕,耳畔却听得李子秋一声冷冷的轻喝:“给我睁开眼来!”

    “给我睁开眼来”,李子秋看着诸僧有点不明所以,却是淡淡地又重复一遍:“给我好好记住眼前的这一切。”

    这一句话事实上他不止是对着西林寺诸僧说的,却也更自是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警醒自己。

    自来到这个大隋年间以来,他一路顺风顺水,操弄人心,无往不利,哪怕是道信这等禅门宗祖,安家如此高门大阀,在他指点之下,却也自是无不俯首礼拜,或许是被周围的人奉为高高在上的佛尊实在太久太久了,以至于他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之下,却真的有点儿已经在无意识下被催眠得自己的心底里头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就直到刚刚裴校尉无心之中一语点醒,才就这么真真地惊醒了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距离现代文明出现还有千年之遥的大隋年间,这是在胡汉交战的边关之地!

    城下这一切正血淋淋地发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还曾自大到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庇护这战场之上的每一个百姓?!

    李子秋也曾是一名战士,他也曾面临过无数生与死之际的考验,但是现代文明的条件之下,哪怕就是他们这些战斗于特殊战线的军人,也从来未曾看见过如眼前这般如此冷血,如此规模的残忍虐杀。

    自从莫名其妙地成为这大隋年间的一员以来,李子秋曾经迷茫,曾经惘然,虽然在形势所迫之下,也不得不去努力,不得不去挣扎,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然而在他的心目之中,对于眼前的一切却仍然难免有一种虚幻不真的感觉,在很多时候他甚至会怀疑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就是一个至高明的催眠师以深度催眠所造就出来的一个幻境,哪一天当自己真正醒了,就能够回到原来的世界里面去。

    也就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城下那些声声在耳的辗转哭号,眼前那前飞溅四散的点点血肉,才让他无比真实地明白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已经溶入这个时代,自己是已经真真切切地溶入了这个身份,而自己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现在的自己,心底里头已经多出了一些渐渐清晰起来的需要守护的目标。

    离大唐平服突厥,只怕还有几十年的光景,这边关之地的百姓,究竟还要遭受多少次似如此这般的胡虏入侵,而隋末乱世,群雄割据,似乎也还要再折腾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到时不但这边关之地,就只怕中原大地之上,都要处处上演着眼前这样的局面!

    一念及此,李子秋就不由得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怎么可以?!

    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虽然再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未来的走向,但他一直以来却都只是在随波逐流,都只是在消极地等待着那个隋末乱世以及随之而来的贞观盛唐,但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在这历史洪流之中,或许也应该去做些什么,或许也可以去做些什么。

    因为从没有任何一刻,他曾如眼前这般急切地渴望着那个平灭胡虏之后太平盛世的到来。

    可是……可是……

    可是自己难道真的可以做成什么?自己又应该怎么做?

    李子秋的心下百转千回,以到于一时之间,就连裴行俨那凝重得有点过份的表情都未曾留意。

    裴行俨的眼光,一直就未曾留在城下。

    他由一介小兵,从死人堆里搏杀而至今时今日的统军校尉,如眼前的情形虽然令他愤懑莫名,但却从来也没有让他失却那份冷静。

    虽然胡人从来也没有摆出过准备举军攻城的表现,而且他从塞外骑军的兵马人员,也可以大致推断得到胡人应该是不可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不过身为主管昌松布防的统军校尉,他却仍然是不敢有着丝毫的松懈。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就是衣不解甲,日日夜夜地就吃住在这昌松城头。

    只不过身为统兵校尉,他的关注点与其他所有人并不完全都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更多放在观测敌情之上,这几日来,胡人纵马补充,驱策民众收割粮草,这倒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也都有着安排的哨岗观察刺探,不过心里有着心事的裴行俨,却还是总是将心底里头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所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发生在塞外骑军后营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混乱与异常。

    “糊涂!”裴行俨眉头一轩,已是怒容满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什么?”李子秋愕然转头,顺着裴行俨的目光望了过去,以他的眼力,却也只来得及看见那塞外骑军的后营似乎某个地方火光一闪,但却又旋即隐没了下去。

    裴行俨的一声喟叹响起在了耳边:“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