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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杀死杨牧的人

    二月是冬天的尾巴。

    陈小莺用双手捧起一团雪,皮靴踩在绵密的松针上,感受着雪花在手心里满满融化的寒意。

    她的发带断了,如瀑的长发只能用皮筋绾着,轻便却有些不太自然——

    这片白色的天地与她相搭,本就不太自然。

    冬天,雪地,应该有野兽,情侣或者小孩子什么的,清清白白,至少不像她——

    满脸鲜血,脚底留下一串猩红的血印。

    几乎是恍惚着的,她跟着那个山峰一样的背影穿过密林。

    洁白色的,天堂的颜色不也是如此吗?陈小莺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公主王子的梦境里,可她是陈小莺——

    陈小莺的性格,怎么会是穿着蹩脚水晶鞋、捧着城堡哈哈笑的傻公主?

    她是原野上横竖斩切的狂风,她是草原上摒弃缰绳的红鬃烈马,她是击碎颅骨的子弹,她是吞没万物的怒涛!

    这个梦很奇怪——太奇怪了,既然是雪地,应该有陷阱的吧,要是一脚踩进去,疼痛或许会将她惊醒!

    山峰一样的背影停下来了,陈小莺眼神空洞地抬起头,略过山顶,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棚屋。

    明朝归有光《项脊轩志》有云: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恒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返照,室始洞然。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影移动,珊珊可爱。

    就是这样的一间陋室,雅而不显,破而不败。

    门上没锁,进门就是空白的四壁,属于强盗进来都要忏悔的程度。

    男人领陈小莺进屋,靠墙角的位置落着一只相框和一枚钉子,往上六尺半的位置有钉眼,显然是挂相框的钉子脱落了。

    他沉默地拾起相框,掸去上面的灰尘,身后的陈小莺看不见男人的脸,但他的背影——温柔而又落寞。

    男人徒手把钉子摁入墙体,将相框重新摆好,结实粗重的手掌轻轻摩挲着。

    陈小莺往前凑了两步,她看清了照片上的人正是这个男人,而他的身边,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美妇人。

    陈小莺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个女人的眉眼、鼻梁、耳垂、秀发,都与自己如此相像——

    仿佛是上帝造物的季节里,神的脑海中两个不谋而合的奇思!

    “以彤死前对我说过,有一天我会爱上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以前我是不信的——”

    男人说话了,声音像是山谷里的风——

    在寂寥无人的山谷里,你随便喊叫点什么都会激起一堆回声。

    但风不同,不是没有回声,只是风的回声依旧是一模一样的风声,语调、音色都未曾改变,这就显出了它的寂寞。

    人在山谷里喊叫时,想象里自己大概是个得胜的英雄吧——然而喊累了,他们就会停下。

    可风不同,它只顾吹拂,不需要任何附和与阿谀,自由自在,南北西东。

    山谷里的风,是寂寞的倔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阵风,在陈小莺的心里吹开一朵荷花。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罗凯,十常侍罗凯。

    在黑鲨酒吧的时候,他救了自己两次,而现在,他好像——又要救自己第三次……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

    二月三日的早晨,杨家人在诸葛家开的一间茶楼堵住了杨牧。

    自杨牧被隗长青推举为九龙堂的堂客,他在云海的日常行动几乎不会受到任何限制。

    他可以自由出入黑水堂等各个江湖组织的产业,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干部,喝茶、听戏、饮酒。

    他依然是那副破衣啰嗦的打扮,灰大衣,破靴子,走到哪里都拎着跟赶羊鞭,张影七特意安排了两个小喽啰,一直在暗中跟着杨牧。

    他们会帮杨牧的消费买单,还会提醒那些看这个疯子不顺眼、想上来找茬的家伙。

    因此杨牧虽然能够察觉,却也不做理会。当然,如果真有云海本地有实力的江湖势力想要上来惹事,黑水堂的人是不会拼死阻拦的——

    这也是堂客与外堂的一般关系,当然如果是仍在为总堂或外堂效力的堂客高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影七等人刚刚离开云海——这是杨家人制裁叛徒的最佳时机,他们又怎么可能放过?

    茶楼的工作人员迅速将情况上报给了诸葛云,诸葛云没有丝毫要插手的意思,只是叫上了罗凯在一边暗暗观察着。

    员工和茶客越来越少,杨牧也早就发觉了不对劲,他轻轻将茶碗倒扣在黄梨木的桌面上,一回身,门口已经齐齐整整地站着十几位横眉立目的杀神。

    席风,杨庆,杨微微,陈小莺,周博耘以及重伤未愈的屈天演都在,就连不再过问江湖事的二叔穆宏万也眼神坚毅地立在人群之后,一只独眼狠狠盯视着他。

    杨牧眼神黯淡,垂头丧气,他早就知道,杨家火种未灭,迟早会成燎原之势。

    他梦寐以求的草场——注定待不安宁。

    赶羊鞭轻轻一挥,青铜羊那泛着邪祟青光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了杨牧身后。

    挺拔雄伟如山巅不倒的古木——是它的羊角;壮硕巍峨如掩去群星的夜幕——是它的身量。

    青铜羊比一个月前萎靡的样子要好了许多,但依然比不上巅峰之时的状态——黑金犬带给它的身心上的创伤,仍未痊愈。

    茶室里的风很静,客人匆忙离开留下的杯子里盛着墨绿色的春茶,水纹一丝不乱。

    杨家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他们恨杨牧恨得几乎要咬碎钢牙,而报仇的时刻真正来临时,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不代表没有情绪,寂静里的狂舞——才最震耳欲聋!

    忽然——那杯慢慢变凉的茶水泛起涟漪,有风!朴刀搅起的狂风!

    几乎是瞬移,青铜羊架起双角挡住了席风的刀,力道很大,一下将他撞得倒飞出去。

    呼啸之间,屈天演,杨庆,杨微微,带领数十名杨家高手将杨牧箍铁桶一样团团围住,刀光剑影舞得密不透风,可在青铜羊的保护下,却碰不到杨牧分毫。

    羊毛被砍得满地都是,青铜羊身上的刀痕渐渐多了起来,就算杨牧不断用赶羊鞭为它疗伤也无济于事。

    周博耘大喝一声,展开云海幻境,在杨牧和青铜羊眼神迷离的瞬间,席风的刀略过青铜羊斩中了杨牧的肩膀。

    虽然下一刻他就被打破幻境的青铜羊撞飞出去,但杨牧已然重伤难返地瘫软下去,连挥动赶羊鞭的力气都没有了。

    独身奋战的青铜羊愤怒地嚎叫着,鸣声却愈发悲哀,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草场被烈火焚尽。

    它披着累累伤痕,于杀阵中左冲右突,替杨牧挡下了一刀又一刀,形体终于变得虚幻。

    青铜羊终究只是一只灵兽,如果没有隗天路那样的顶尖高手助阵,那日在杨家,它早已被乱刃分尸。

    杨牧瘫坐在桌角,肩头鲜血汩汩涌出,伤势压迫神经,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无法视物,也听不到青铜羊的哀嚎、刀尖碰撞声与杨家人愤怒的谩骂。

    “叛徒——去死吧——”

    “家主和兄弟们的死,都是这个王八蛋害的——剁了他,剁了他!”

    “杨牧,你这个疯子——去地狱里唱你的山歌吧,记得下辈子——不许姓杨!”

    砰——

    青铜羊的眸子里写满了悲哀,身躯彻底消散。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杨牧的脑袋垂着,已经彻底失去了呼吸。

    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陈小莺双手颤抖地跪坐在地,手里抓着一把滚烫的手枪。

    江湖人——不怕子弹,纵观九州江湖,被子弹击杀的江湖高手——几乎没有。

    可就在青铜羊消散的一瞬间,陈小莺打出的一颗子弹无比巧合地精准嵌入了杨牧的脑袋!

    席风瞪大双眼,一下子愣住了。

    陈小莺——她杀死了杨牧——青铜羊倌?九龙堂堂客!

    他手里的牛耳尖刀滑落在地,就在那一刻,他本来已经要冲上前去亲手结果杨牧的姓名、为惨死的杨桃报仇——

    竟——竟然,被陈小莺抢先了?

    周博耘暗自松了一口气,将背后悄悄运气的手掌松开,虽然挡下这一劫的不是自己,但所幸没让席风的手沾血。

    以杨庆为首的众人几乎是同时,对着陈小莺深深鞠了一躬。

    杀死九龙堂堂客者,面临的将是总堂下达的绝杀令和整个江湖的围剿!

    众人瞩目下的陈小莺则是眼神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刚刚的战斗里,她一直有在旁开枪来辅助进攻,不过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颗子弹,竟然无比巧合地杀死了杨牧。

    杀堂客——绝杀令,必死无疑……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些词汇,心下一片清明。

    她并不后悔,反而因为能亲手为闺蜜报仇而得意,这本来就是她的选择,目的已然达成,别的——都无所谓了。

    席风的大脑一片混乱。陈小莺杀了杨牧?九龙堂肯定不会放过她,自己能保得住她吗?

    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撞入了茶室!

    是罗凯!他一把抱起陈小莺破窗而逃,速度快得惊人,现场这些人能追上他的只有周博耘。

    可周博耘刚想追出去,却发现他好像不是想要伤害陈小莺——

    黑水堂的常侍在这个时候掳走陈小莺本就没什么道理,难道他想要在杨家一众高手面前执行堂规?他疯了吗?

    罗凯是张影七留在青州的眼睛——这些天他似乎与陈小莺走得还蛮近的,难不成他是想救下陈小莺?

    想到这里,周博耘拦住席风他们,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汪——汪——茶楼外的一只黑狗冲着里面叫了两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在它身后的绿化带里,一个蹲坐着的青年赶紧拍了拍身边的同伴。

    “喂,阿刘,凯哥带走的那个女孩杀了杨牧,我们得快些报告给七哥。”

    说着,他从腰间取出手机开始拨号码,刚输入了几个数字,忽然觉得脖颈处一凉。

    他皱着眉抬头,却看见阿刘正双眼充血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刀抵在他的脖颈处。

    他的声音嘶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往外挤着:

    “小子——在联系上凯哥前,你要是敢把消息捅出去——我一定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