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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目盲难医心再伤 结伴同往流溯门

    本来有了郎之涣的保证,大家的心里都很轻松,以为复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虽然回山的日期一再耽搁,但是韩子默也不敢把他们两个人贸然留在县上。

    直到这一日,来到草庐的二人,却听到了最害怕听见的话。

    郎之涣呆呆的坐在药房,头发都快被薅秃了,一筹莫展,失魂落魄。

    “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虫子了。那叫白骨蝶,来自西域苗疆,是苗疆大巫独有的蛊虫,世上只有一公一母一对,十几年前苗疆大巫被暗杀,这对白骨蝶也一起消匿于人世了,至于它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解毒更是无从解起啊……难道,我这一世英名,就要败在这里了吗……”郎之涣眼神涣散,那样子像是已经到了生命末途一般。

    白骨蝶?羽青一愣,昕瑶说这毒是她偷来的,偷的谁的?突然她又想起昕瑶留下的姑姑和鬼宗二词……难道姑姑?

    羽青本来满心的期盼又落了空,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而紫月寒听见这话时,心里又是狠狠的颤抖了下,袖子里的手不停的捻着,他心里原本准备好的一切,突然就破灭了。羽青看着他在发怔,心里隐隐的疼着,眼里一酸,袖子一抹,就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颗金桂,此时花开正浓,飘着扑鼻的桂花香,偶尔有几个花瓣簌簌的落下来,恰恰落到了羽青的发鬓间。羽青肩头耸动,又像是怕紫月寒听见自己的哭声更加难过,就捂着眼睛轻轻的抽噎着。

    她从来不怕将要面临的困难,可是她真的好怕这种没有希望感,尤其那个人是他。

    紫月寒来到了她的身后,似乎能看见她失落无助的样子,他伸出手,很想去抚一下她的头发,可是眼看就要落下去了,他的心又生出了些胆怯。

    紫月寒慢慢的缩回了手,平静的说道,

    “我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你的样子了。不过……我的耳力极佳,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困扰。你别……难过……”

    这些话听在羽青的耳朵里,并没有丝毫的慰藉,反而生出了恨不能以身相替的念头。她第一次觉得,其实,她也很需要素心诀,如果素心诀能救回他的眼睛,她就一定会双手捧上。

    她低下头轻轻的抚过手上素心诀玉莲戒,戒指依然是轻盈剔透,闪着微微的蓝光。究竟,她该如何开启这个戒指呢?这里到底又有些什么秘密呢?

    没有得到回应,紫月寒喉头一哽,又轻轻的说道:

    “青儿,如果以后我只能这样目不能视,你可愿……”

    他满心计划的未来让这突如其来的沮丧冲刷的荡然无存,他害怕他一说出口,她就要背负那些他不情愿她去背的责任,他不能这么自私。

    “怎么?”

    羽青回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紫月寒,那根随风飘摇的白纱,似乎阻隔掉了前路和所有的美好。

    “可愿……继续做我的朋友?”

    羽青有些失落的低了头,两个人都在自我谦卑的边缘上点点试探,又点点的自我否定。

    “嗯。”

    两人静默了片刻。

    “既然无果,我们……去上原山吧?我还没去过流溯门。”

    紫月寒又满怀希冀的问道,想转移掉话题,也转移掉她的失意。

    羽青苦笑了一下,“好啊。天已入秋,上原山上枫叶似火,漫山黄花,一片锦绣……不过流溯门小门小户,跟紫月门可是天差地别。”

    “我从没有门派偏见,流溯门可是如今的紫月门主日思夜想之地呢!”

    听见他竟敢这样打趣他的哥哥,羽青不禁舒展了眉头,破涕为笑。

    “好,我去跟郎前辈辞行,我们今日就走,可好?”

    “好!”

    一阵风吹过,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了一片桂花雨。

    所幸,在苦痛交缠中相遇的两个人,并不曾被磨难打击的只顾伤春悲秋,怨天载人。他们更多的还是想清风化雨,结伴同行。他们把那些说不出的话,道不出的情搁置心底,犹如陈年的酒,越是积淀就越是香醇。

    “我可要给你的师兄弟妹们带些礼物?”

    “不用,你的莅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吧?”

    “呃……我这副模样,会不会……让他们失望?”

    “不会!这么好看的人,看都看不够……”羽青说着,忽然有些懊恼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紫月寒突然停下了脚步,羽青红着脸偷偷看了他一眼。紫月寒突然莞尔一笑,说道,

    “是因为……前几日的事吗?”

    羽青眉头一皱,那刚刚按下去的尴尬顿时浮现,磕磕巴巴的催促道,“快走吧,要不回山天都要黑了……”

    “青儿……”紫月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也跟着疾走了几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喊我……青儿的?”羽青突然停下脚步,转移掉话题直白的问道。

    紫月寒被她这突然转变的问题弄得还有点措手不及,这下轮到他开始内心忐忑,

    “呃……景泰门,或者是进了上原?”

    其实紫月寒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明了心迹的那一天,“青儿”这个称呼就已经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的心上,只是那一天那刀插在她的心上,他的心太疼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羽青有点紧张的捏了捏手指,低了头小声问道。

    “我……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带了姓氏怕是说漏了你的身份。再说,你此前不是说过可以那样喊你吗……”紫月寒有点磕巴,好像生怕被戳穿了一样。

    羽青歪了歪头,仔细的回忆了下,好像自己确实有提过?刚开始觉得自己是晚辈,后来……是觉得他们也许是朋友……可不管是那种,她心里都很喜欢,他这样叫她。

    羽青轻“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不自然的抬头望了望天。抛却那些光环,他似乎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眼盲了,可是他好像离自己更近了。

    绮思的种子从她的心尖上长了出来,而且越来越茂盛……

    草庐里,郎之涣睁着疲惫的眼睛,目光呆滞,还在一本本的翻着师父给他存留的老医典。这日,他的门前来了一个穿着素朴的老头,头发花白,十分精瘦,面容苍白,长相十分普通,好像让人过目就忘。

    他悄无声息的就来到了郎之涣的药房,郎之涣还埋在一堆书卷中,丝毫没有察觉。直到那个老头慢慢的转到了他的身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匣子放到了郎之涣的眼前。

    郎之涣后知后觉的抬起头,也没有躲闪,也没有害怕,一脸阴郁的看着来人,

    “阁下是谁?这么擅闯是不是不太礼貌?”

    那老头和善的笑了一下,指了指他放下的匣子,说道,

    “郎神医可是在找这个?”

    郎之涣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低头,手颤颤巍巍的抚上了那个匣子,缓缓的打开了。

    一只巨大的骨蝶遇光振翅,翅子闪着一片白色荧粉,一条条黑色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骨相美。它额上那密密实实的触角来回晃动,像是渴求什么东西。郎之涣瞪大了眼睛,已经分不清是惊诧还是惊喜,慌乱的带上厚厚的琉璃片,哆哆嗦嗦的捧到眼前看了片刻。

    白骨蝶!

    那骨蝶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卷轴,郎之涣用手轻轻扒拉了一下,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记载的都是白骨蝶的生长环境,生活习性,相生相克之物等,算是相当隐秘的卷宗。

    郎之涣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看着那个老头,问道,

    “阁下是?可是来自苗疆?”

    那老头没有应他。只是淡淡的一笑,说道,

    “我只是忠人之事,至于其他,无可奉告。这骨蝶放这十日,十日后你放它离去,它会自行来找我。这份卷宗算是报酬,神医可能找到解药?”

    郎之涣头点的像捣药锤一样,结结巴巴的说道,“一定,一定!”

    说着,那满头银丝的老头已经飘然离去,郎之涣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轻轻的拍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道,

    “真是老了吗?怎么没记住刚才那人的长相?”

    那个老头行色匆匆的穿梭在在一片树林里,待四下一片寂静,他最终在一颗大树前停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如刚才一模一样的木匣,轻轻打开,里面也卧着一只白骨蝶,只是这只骨蝶体型更大些。他嘴里念了几句,然后咬破了指尖,把手覆到了骨蝶的触角上,骨蝶贪恋的吮了几口,一下子振翅起飞。

    老头低声念了一段咒语,然后说道,“告诉她,故人在东邱上原,解药有望,计划可行。”

    那骨蝶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然后越飞越高,不多时就消失了。

    暮色时分,韩子默带着几个徒弟还有紫月寒出现在了流溯门的山门口。

    三徒弟奕欢带着十几个师弟师妹早就等在门口,远远的看见暮色雾霭里出现的马车,奕欢激动的眼里都出现了些泪花。奕欢身量微润,长得是个圆脸,浓眉大眼,一眼看去不是特别惊艳,但是很耐看。又因为性格温柔持重,所以平时都是帮衬程江管束门里师弟师妹。

    几个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奕欢就急急的奔过来,盈盈下拜,眼里的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师父,你们总算回来了!”

    韩子默欣慰的笑了笑,虚扶了奕欢一把。

    “为师不在的日子里,辛苦欢儿了。”

    奕欢脸上委委屈屈,咬了咬嘴唇,说道:“师父,明明走时说不日即回,这都半年有余了,听说这一路上各种艰险,上原还遭此难,幸亏山上有素日囤积的粮食和酒肉,否则……”奕欢越说越难过,帕子一抹,眼圈更红了几分。

    韩子默心里亦是感慨,想必出去这半年,奕欢要照顾弟妹,还要日夜担心,也不好过,就安慰道,“都是师父不好。以后啊,师父一定补偿……下回游玩,师父带着你们每一个人……”

    “真的?”本来拘在三师姐身后的一众混小子本来脸上也期期艾艾,一听师父这话,立马眼里都放出了光,那些顽皮的本性再也藏不住了,纷纷围了上来,拽袖子的,扯衣角的,七嘴八舌,

    “师父,有没有给我带点江南点心?”

    “师父,说好的,给我带的话本呢?”

    “师父,我的灵兽进入浣心了!”

    “师父,十师兄老是欺负我,你看他给我揪的头发!”

    “师父……”

    韩子默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被围的团团转。

    “好了!车途劳顿,师父也累了,你们几个明日再说!”程江从后面赶了上来,板着脸教训道。立刻,几个师弟师妹就闭了嘴,老老实实的站到了奕欢后面。

    看见程江,奕欢的脸上立马有了笑容,眼里都有了不一样的光芒,温柔的喊道:“师兄,辛苦了!”

    程江也笑了笑,说道:“师妹管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才辛苦。”

    秋霜和林华早都窜了下来,钻进了那一众师兄妹中,打打闹闹。

    “师父真是偏心,六师妹身体不好出去散散心就算了,竟然还带了他们俩出去!”老五有些不满的嘀咕道。

    秋霜抚着手里的兔子,故意抬高了下巴,露出了耳边的海棠耳环,说道,“你们是不知道,那江南的景有多美,花儿有多娇……”

    十二眼尖,一眼就瞅见了那耳环,羡慕的说道,“八师姐,你的耳环真漂亮!师父……”

    虽然他俩身上的花疮俱已结痂脱落,可是还有些尚未恢复的粉色痕迹。十四虽然年龄尚小,但是个多忧多思的小女儿性子,她抚着秋霜的手和胳膊,噘了嘴,怯生生的说道,

    “师姐,得那疫病……肯定很疼吧?”

    秋霜扭头看见了她要哭的样子,忙不迭的抽出手擦了擦她细嫩的脸蛋,哄道,

    “就是有点痒而已,婉婉不哭。师姐已经好了,多亏了六师姐和郎神医……”

    一旁的林华嘟囔道,“谁那时候怕的哭哭啼啼……”

    秋霜抬头剜了他一眼,说道,“我才没有!”

    “明明就有……”

    而最后面,羽青引着紫月寒慢吞吞的从马车上下来。紫月寒听着这边的动静,感觉心里十分温暖。

    羽青走上前来,恭敬的对着奕欢点了点头,喊道:“师姐。”

    奕欢看了羽青一眼,这张脸如此的秀美,声音却……她犹豫的看了韩子默一眼,问道:“师父,你……又收徒弟了?”

    奕欢师姐的一声询问让一直在笑闹不停的几个少年也都闻声望过来。

    “啥?师父又收小师妹了?”

    “这个师妹怎会这么好看,师父你从哪里骗来的?”

    韩子默斜着眼觑了一眼羽青,给了一个“你自己解释”的眼神。

    羽青忙的敛了笑容,再次拜了一下,说道:

    “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我是……小六啊!”

    声音消寂了一刻,又重新喧嚣了起来。

    “啥?小六?你以前不是……”

    “师姐,你怎的样貌都变了?难道紫月门还有易形换貌之术?”

    “不对,这肯定不是小六。”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围着羽青又是捏又是揪又是看,好像非要戳破羽青的恶作剧一样。

    奕欢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变淡了许多,点了点头客客气气的回到:“师妹,回来就好。”

    然后她越过羽青,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紫月寒。紫月寒一身白衣,挺拔而立,衣袂飘飘,沐浴在一圈淡淡的月光之下,哪怕蒙在眼上的白纱,增添的也是他不可亵渎的光华,见之忘俗。

    奕欢愣了一瞬,才尴尬的挪开了视线,问道:“这位又是?”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从羽青那儿被拉回来,再一看到紫月寒,又像炸锅了一样噼里啪啦。

    “天呐,我第一次见到比师父还要俊俏的男子!”

    “这是神仙下凡吗?”

    “他的眼睛怎么了?外面的人都这样打扮吗?还怪好看……”

    “这个才是新徒弟?可是他看起来比师父强多了。”

    韩子默感觉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干脆撂了手,摇着手里的笛子脚底抹油,径直走进山门去了。

    “在下紫月寒,见过各位小道友。”紫月寒站的笔直,负手而立,颔了颔首,丝毫没有觉得这些少年这样围观是否失礼,反而觉得他们活泼无邪,有趣得紧。

    “紫月?哪个紫?哪个月?”生来老成持重的二师兄邱嵩瞪着双眼,一脸的疑问。

    “还能哪个紫?紫月门的紫呗!”林华抱了剑,也学着紫月寒的站姿,得意的仰着头说道。

    “天下第一门派?”又有个少年惊呼道。

    “不止是天下第一门派,这位还是修为天下第一的紫月门青主。”秋霜一板一眼的说道,分明一副“你们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几个少年一时忘了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直愣愣的看着紫月寒,好像看的不似活人,是膜拜的雕像。也不知道如何欢迎这位大人物才显得不那么失礼,刚才的叽叽喳喳突然沉寂下来,大气都没人出,看了看大师兄和三师姐,开始私下里偷偷的交流起眼神来。

    奕欢扫了一圈没看见韩子默,只好望向程江。程江丝毫没有受影响,还在认真的收拾着马车和行李,这会子他才回过头,冲着几个师弟喊道:“还不过来帮我拿行李!”

    几个机灵鬼赶忙跑了过来,帮忙拿东西。还一边偷偷的跟程江私语:

    “师兄,这真是紫月青主?就天下第一那个?”

    “嗯。”

    “师兄,他来我们这干什么?”

    “玩。”

    “师兄,他眼睛怎么了?天下第一的人也会受伤吗?”

    “废话。”

    “师兄……”

    “闭嘴。”

    “……”

    奕欢方才从惊诧的情绪中缓过来,然后恭恭敬敬的走过来,拜了一拜,说道:

    “紫月青主光临,蓬荜生辉,请!”

    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紫月寒侧了侧耳朵,没有动。

    奕欢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平日也都是在上原山上,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看紫月寒未动,她心里打鼓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又不知紫月寒蒙的白纱后面的眼睛是怎么了,自己该如何去引领他,就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

    紫月寒很有涵养的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随后他又左顾右盼了一下,有些迟疑的喊道:

    “青儿?”

    羽青还被围在几个师妹中间没有脱身,听见紫月寒召唤,只好匆匆钻了出来。头发都被揪得乱做一团。她用手随便的理了理,心想,反正他也看不见无甚大碍。然后急急的走过来,很随意的说道,“走吧,我带你进去。”

    紫月寒听见她的声音,脸上立马就柔和了许多,很自然的伸出手,拽了下她的袖子,羽青看见对面几个大眼瞪小眼的师妹,有些尴尬的把袖子拽了回去,然后小声的说道,

    “你跟着我,我会提醒你的。”

    紫月寒丝毫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又摸摸索索的去拽她的袖子。羽青一歪头,恰好又看见奕欢师姐那惊异的眼神,感觉脸上烫烫的。她此时有些纳闷,自从他眼盲以来,从来都不需要这般,更何况他的耳朵比那鸟都尖,这番做派又是为什么?

    感受到旁边诧异的目光,羽青忙的干巴巴的解释,“紫月青主眼睛有恙,有恙……”,然后就慌忙的带着他走了进去。

    “你是故意的吧?你需要人引吗?你那耳朵比鸟都灵!”羽青边走边斜瞅着一旁的紫月寒。

    她本以为他还会假装解释下,没曾想,他都懒得装了,重新背了手,信步闲庭的跟在她身后,嘴角一个笑容闪过,说道:“对啊。”

    羽青皱眉,“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旁人近身的吗?”

    “你……不是旁人。”紫月寒顺嘴说了一句。

    羽青的心猛地一跳,扭过头目视前方,随意的往前走着,但是脸上的笑突然就怎么盖也盖不住了。

    夜凉如洗。

    再回到流溯门,想不到由初夏已入深秋。

    一个院子,奕欢轻轻的敲开了程江的房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百合薏米羹。

    “师兄,喝碗汤,解乏助眠。”

    “谢谢师妹。”程江端过汤慢悠悠的用勺子搅着。他的书桌上,静静的躺着一只娇艳欲滴的玛瑙钗子,奕欢扫过,试探的小声问道:

    “师兄,六师妹怎么……”

    “她有许多的不得已,才易容隐姓,这一路上,她受了很多伤,险些不治……”

    奕欢眼神里有些失落,到底,他心里还是在乎她更多些。

    “我看那紫月青主待六师妹好像不一样,还叫她……乳名,不知……”

    程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勺子,奕欢自觉失言,顿时不再吱声。

    “一切凭六师妹自己做主,师父也是这个意思。”程江一口气把碗里剩下的汤喝完了,把碗递给了奕欢,“辛苦师妹了!”

    奕欢接过碗,脸上讪讪的,看程江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了句“师兄早些休息”就欲转身离去。

    “师妹!”

    “嗯?”奕欢回过头,只见程江起身走到了书桌旁,拿起了那支钗子,走过来递到了奕欢面前,“送你的。”

    奕欢看着那支钗,有些受宠若惊。良久,才接了过去,一潭即将平复的心水又泛起了涟漪。直到她回到房里,用指尖反复的摸着那钗子上的坠子,还觉得像一场梦一样,一滴泪“啪嗒”掉到了手背上。

    守得云开,总能见月明。

    另一个院子里,羽青坐在台阶上,拖着下巴呆呆的望着空中朦胧的月亮,这一路上,山水一程,风雨一路,生死几回,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像是画片一样闪过她的脑海,短短几个月仿佛已经经历了半生那么久。

    再过几日,就是阿娘的生辰了,她突然有些想念阿娘。尤其是经历了上京爹爹的一场回忆、上原的这场劫难,她从来没有那般仔细的回忆阿娘的一生。阿娘不仅仅是爱自己的阿娘,更是她的指引,她的理想。

    四年半了,每次梦回青峪,都免不了一番愁肠,几多眼泪。所幸,这里就像她的家一样,安稳而温馨。

    而此时,还有一个人,也倚着栏杆看着月色,心里思念着某个人。几个月过去,夜楚云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清瘦了不少。日前处理了门内事,接到长公主密令,此时正在前往东邱的路上。思绪也拉回了他离开上京的时候。

    他自离开上京,便快马加鞭,赶回了莫邪宫。

    夜楚云入了门,风尘仆仆的就往红琅殿而去,有一些子奴才想拦,统统被夜楚云一顿鞭子抽倒在地。

    红琅殿以前都是殿门紧闭,而此时却是屋门大开,灯火通明,里面传出来一片歌舞声乐。夜楚云闯了进去,却见他那位已经被废了的父亲端坐在堂上的软塌之内,精神矍铄,喜乐晏晏,殿内一群只着寸缕的美女还在舞动着。

    依云打探来的,说他根基已废,苟延残喘竟都是假的!一直跟在夜楚云后面的依云,脸上也露出讶异之色。

    看见夜楚云闯进来,夜回天的第一忠奴白修想上前阻拦,被夜回天摇摇手制止了。夜楚云的疑心也只是一闪而过,看见那一群搔首弄姿的女人,随即就怒不可遏,他抬起手里的鞭子,使劲抽了地面几下,那洁白的狐狸皮上顿时被抽出了几个大口子,那些女人吓得哆哆嗦嗦的退到了一角。

    夜回天佝偻着背,伸着头,阴恻恻的笑着,说道,

    “看看,我那弑爹杀父的儿子回来啦!”

    夜楚云缓缓的卷起了手上的鞭子,慢吞吞的往前走了几步。白修有些神情紧张的摸了摸腰间的软剑。

    “看来,是我算错了,长公主是想鹬蚌都要啊。”夜楚云说道。

    “你我父子斗了十几年,互相算计,你真以为你拿了我什么要命的把柄……”

    夜楚云扫了一下夜回天身上盖着的貂毯,轻笑了一下,

    “是没要命,那你……倒是站起来我看看。”

    夜回天的笑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从榻上直了直身子,一把把那还带着一个貂头的毯子扔到了地上,露出了一双已经干瘪只剩皮骨的双腿。然后他拿手狠狠的拍了一把,阴狠的说道,

    “你个贱种,你是非想要你爹的命啊!”

    夜楚云轻哼了一声,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的去死,我会让你一点一点的痛苦,先是失了阳根,现在又失了双腿,我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你,让你尝尽人生百种苦楚。”

    听见“阳根”二字的时候,夜回天的脸色就变了。

    十四年前,他失手杀了自己的夫人,也曾对儿子有些悔愧。但是不到一年,为了拉拢朝廷权贵,他就要迎娶钱司马的女儿做续弦。就在洞房花烛之夜,他正要与新娘子行床笫之事,酣畅迷离之时,床底下突然就窜出了才八岁的儿子,他举着刀,一脸嫌恶的看着两个人。两人大惊,那女人急忙就找衣衫遮羞,夜楚云却疯了一般的冲上床,在夜回天慌乱没有防备的时候,挥刀下去,就断了夜回天的阳具,新娘子吓得当场晕了过去,第二天就写了和离书回了娘家。

    那钱姑娘清白被毁,再难贵嫁,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夜回天没了阳根这事,也成了朝廷宫里大臣家里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是碍于莫邪宫与长公主的关系,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非常手段,才不敢人前说嘴,但是谁还不曾在背后嘀咕过一句“没根的东西”。

    这是夜回天最大的心病,他也发狠把夜楚云关在地窖将近一年,但是想到自己只有这个儿子了,最后还是放了夜楚云。他恨极了那钱姑娘,很快,那女人不到一年就突然在家暴毙而亡。

    从那以后,夜回天性情大变,开始暴戾无常,杀人如麻。更建了这个红琅殿,昼夜宣淫,以观摩****取乐,龌龊至极。

    夜楚云以异于常人的坚忍成长着,他从来不会刻意逃避他父亲的暴戾、淫乱,他眼里容下的东西越脏,他就会愈发的懂得,财富、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可以。

    说他是孤独的,但是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伺候的人,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可是,他信得过的人,仅仅只有那么几个。他多疑,多思,有心计,有城府,又极有修行和经商的天赋,当这些天生的和后天的东西相互碰撞融合,就塑就了他正邪难辨、放纵又隐忍的模样。

    夜楚云离开家那年只有九岁,也是在地窖里被关了一年多之后。就是在一个雨夜,在重重监视的房间内,他就离奇的消失了。

    待十三岁回来,他已经是个翩然公子的模样,身边还多了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而且令夜回天感到压迫的是,夜楚云的修为已然在在他之上,而且功法诡秘,看不出任何一门任何一种心法,而这仅仅只有四年。

    他以扇为器,扇面上有枝红梅,初见只有寥寥数朵,几年之后,已经枝繁叶茂,血红一片。

    夜回天本以为夜楚云回来就会找自己复仇,但是他想错了。夜楚云虽然依然仇视于他,却再也不会像八岁斩他阳根时那般鲁莽。

    偶尔他们父子眼神相对,夜回天从他的眼睛里却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让他更加寝食难安,日日煎熬。

    但是莫邪宫根深叶茂,勾连朝廷,加上白修日值夜守,除非“一击毙命”大权在握,否则夜楚云决不会轻易妄动。

    夜楚云知道夜回天既防他也对他无可奈何,明面上整日浑噩度日,买了许许多多年轻貌美的侍女,日日流连在妓院、赌坊、戏园。

    某一次在赌坊输了钱,夜楚云与一江湖散修起了争执,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操控那只巨大的守宫咬掉了那人的头。此后,夜楚云也跟夜回天一样声名狼藉,被江湖之人传的风流无度,阴狠至极。夜楚云好像从不吝啬名声,直到,遇见羽青。

    夜楚云知道这句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看着夜回天一脸阴郁,那白修又有些跃跃欲试,不禁又笑了笑,

    “怎么……你们当真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孩子呢……不若……你来试试……”说着他把手里的鞭子扔给了后面的依云,拿出了那把紫色的扇子,那曜黑色的扇骨上若隐若现的闪着一丝金光,而扇面之上,红花点点,挤满枝头,似乎随时能溢出去。那白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夜楚云凄冷的目光,背上不由得有些寒意,手慢慢的放下了。

    夜回天慢吞吞的往后靠了一下,说道,

    “真是我的好儿子!这些年,你处心积虑的想扳倒我,不就是想报你母亲之仇……”

    夜楚云眉毛一竖,拿扇子指着夜回天大声喊道,

    “别提我母亲!你不配!”

    夜回天笑了笑,递给白修一个眼神。白修会意,拍了几下手,不多时从幕后走出来一个女人,着装艳丽,低着头,走到了夜回天的身边。

    夜楚云一见,脸色一下子变了。

    “荟姨……”

    荟姨抬起头看了夜楚云一眼,有一丝不忍,但是很快又别过了头去。

    依云一见也是大惊,脱口而出道,

    “荟姨,你……你竟然背叛主子!你……你可是……”

    是啊,荟姨是看着夜楚云长大的,夜楚云连依云都怀疑了,做梦都没想到,夜回天最大的眼线,竟是这如同养母一般的荟姨。

    夜回天朝荟姨招了招手,荟姨低着头跪在了他跟前,他的手轻轻的摩挲了下她的鬓角,荟姨有点想躲,但还是忍住了。

    夜回天幽幽的笑着,说道,

    “你筹谋多年,我又如何不知?不然以长公主的脾气,我可能真的没命在了。人嘛,谁都有点见不光的事情。我为她做事多年,难道还真没有她一点把柄?人居高位,就会为了权势富贵患得患失,我最了解那女人的心结。不得已,赔上我这双腿……”

    夜楚云还在看着荟姨,想起不久前,荟姨还在教自己如何取悦羽青,如今……他手里的扇子不由得攥紧了。

    “你肯定好奇,是什么样的吸引能让章荟不惜做我的眼线……”

    旁边的荟姨有些不自在的低了低头。

    “不过就是亲儿子和养儿子的命,她更心疼谁些。”

    夜楚云有点疑惑的皱了皱眉,荟姨自小跟着母亲,又嫁到这里,怎么会有儿子?

    “哦,对,你还不知道。这从小把你养大的荟姨其实有个私生子,你母亲在的时候,她就与当时的黄管家苟且,而且生了一个儿子。当时阿菁发现了,觉得有失脸面,就把那黄管家驱逐了出去,儿子也偷偷寄养给了一农户。这件事让阿菁瞒下了,本来想要处置,结果没来得及……章荟对阿菁心里是存了怨的……”说到这,夜回天顿了顿,“五年前,我就派人把她的儿子接到身边来养了……”

    “卑鄙!”夜楚云恶狠狠的大骂一句,但是心里总算还有点释怀。他并不在乎他与荟姨的亲儿子谁近谁疏,只是想到荟姨是有苦衷的,并非真心,他心里便稍稍好过点。

    夜回天恬不知耻的笑了笑,看见夜楚云大怒觉得心里十分痛快。

    “如今我双腿已废,做事不够得力了。长公主的心病我们心知肚明。羽华族早也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她派你前去查探,我要那姑娘手里的‘素心诀’……”

    “你休想!”

    “呵呵,你先别着急拒绝我。还记得风影吗?”夜回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盯着夜楚云问道。

    “你!”夜楚云心里一咯噔,顿时觉得有点不安。

    “听说有个小姑娘生的极为好看,不巧得很,我这里刚好还有她的画像,我也派人查到了她的门派,住处……哪日有空……我定得接过来……亲自瞧瞧……”

    “你敢!”夜楚云的理智被这些话冲的荡然无存,只听夜回天提到羽青就已经让他有些作呕。他手上的扇子一展,那些梅花闪着红光,相互缠绕,嗜血般的拼命往外“挤”着。那白修一见,顿时也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依云跑上来警惕的看着白修,殿里一时剑拔弩张,旁边那些女人大气都不敢出。

    夜回天的脸色蓦的变了,面色一黑,伸手一把就钳住了荟姨的咽喉,荟姨闷哼一声,扯着脖子险些背过气去。

    夜楚云看着荟姨那痛苦的表情,沉默了一时,到底还是收了扇子,喊了一句,“你敢动她们,我必让你生不如死!”说罢,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红琅殿。

    没过多久,静宁公主果然差人递来了密令:查找羽家后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楚云踏上了东行之路,羽翼未丰,抱负未成,他觉得他只是再需要一些时日。他丝毫没有权衡一个羽华族后人换两条人命值不值,因为他的心里只在乎那么几个人而已。

    可他却不知道,这羽华族后人,正是他最紧张和思念的那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