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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皇城暗室伺爱尸 明垣洞悉楚云情

    明义军又在越津城修整七日,夜楚云后方筹备的粮草也陆续运到,大家重整旗鼓,慢慢的往上京方向开拔。

    因为怕路上有埋伏,所以夜楚云带了三千精兵先行探路。紫月寒率一千弟子压于最末,怕骑马颠簸,他就给羽青寻了一辆马车,羽青也不敢懈怠,一路打坐练功,只待能早些恢复如初,全力而战。

    上京城头,静宁身着一身明黄镶绣着金龙的绸衣站在墙头,看着几十里之外薄奚尘布下的兵阵,眼尾带着一丝狠戾。

    她身后的暗影里一阵清风微动,立于她身侧的鬼臬立马把刀抽离了半寸,静宁扬手一摆,回过头去,望着那一片空寂漆黑暗处透出来的一双眼睛,有些不屑的说道,

    “你的尸兵,失败了。”

    那片暗影里萦绕着浓厚的雾气,仿佛有万千魂灵在拼命撕扯一般。而那裹在一身黑袍下面的人,整个身体都畸形而扭曲。

    “那还是公主……哦不……陛下给的筹码不够多。”那个声音带着些阴森,带着些癫狂。

    “我已经给了你一座城!看来,靠这些没有灵魂的死物,终究没什么用!”静宁声音抬高了些。

    孤枭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亦如尸体一般的躯壳,藏在兜帽下的嘴笑了笑,

    “没有灵魂,才更忠心。陛下倚仗薄奚尘,不也得忌惮他?只给他这十五万兵马……”

    孤枭往前走了一步,半个身体露在了月色之下,但是他的手脚四肢却都看不见,整个人像是悬浮在空中,通身都弥漫着一股子死灵之气。

    而他身后,似乎有千万双眼睛,幽幽的扫视着周围。静宁感到自己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些,但是她依然背着手,高昂着头望着远处。

    此时,孤枭机械的动了动脖子,有点渴望的说道,“十五万守军,若都化为忠心耿耿的尸兵,该是……多么壮观……”

    “你做梦!”静宁怒不可遏的回头逼视着他,“孤枭,你太贪心了,小心,自食恶果。”

    “恶果?呵呵呵……也许你也甘之如饴……”孤枭探出的身体突然又回到了那片黑暗中,他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鬼臬,继而说道,

    “既决定效命星师,就都是棋盘上的卒子,你觉得……你还有退路吗?”

    静宁背在身后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她朝着上京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塔看了一眼,观星塔上依然闪着幽幽的蓝光,像是还在昭示着大安未泯的国运。

    背后的那个黑影消失了,静宁又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护国军阵,眼里的光波微微动了一下。

    这般疯魔而偏执的路,走到最后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她生来桀骜,又因为爱而不得而步步沦陷,可就在她呼风喝雨,就在她黄袍加身时,一切都似乎变得索然无味。

    只有她日日夜夜抱着的那具尸体,还在提醒着她该做些什么,可是,那具尸体内开始溢出的血水,那肉眼可见的腐烂,让她开始陷入了无尽的慌张。

    直到孤枭的到来,直到她亲眼所见,死尸也能行动自若,她那孤寂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而作为筹码和交换,静宁允许他踏进了皇城,而他如何去臣服星师她自是不知,但是他们定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相互利用又相互可怜罢了。

    静宁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屏退所有,她走到一处暗角,按下开关,打开了墙上的一处暗门。

    暗门一开,里面一阵稀里哗啦的锁链声响,四角的燃着几盏诡异的黑红色的光火,像是个维持着什么咒法,发出的红光照在中间一个人影身上。

    而那个已经死去了十一年之久的广子宣此时正瞪着血红的双眼,呲着牙,使劲的往她的方向够着。

    他被几条粗壮的溟铁锁链锁着,面皮青灰,肢体僵硬,因为肚子里的脏腑都被掏空了,所以肚子上往里凹陷了一块,连那双已经被废的双腿都已经完好如初。

    静宁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对生血的那种渴望,她拿过旁边的一块生肉递了过去。广子宣即刻扑了上去,使劲的撕扯,咀嚼,吞咽,然后那些血肉又会从肚子上缝的线疤里溢出来。

    她给他穿的最好的金丝烟绣袍,带着镶云纹的玉冠,可是无论如何装扮,都掩盖不住他近似野兽般的狰狞和那尸身上恶臭的气味。

    不知不觉,静宁的眼角流下两串泪水,她曾经爱慕入骨的文质彬彬的少年,那个上京城里最英俊也最骄傲的小建威将军,那个宁愿抗旨都不愿娶自己的广子宣,终究让自己亲手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他是睁着眼的,他是动着的,他是站着的,有什么能比这样更重要呢?静宁挥了挥手,暗处走出来两个又聋又哑的小太监,麻利的拿出一条铁笼口一样的东西,封在了广子宣的嘴上,然后两个人又默默的退了出去。

    静宁走过去,用手轻轻的撩开广子宣脸上被血粘在一处的头发,然后伸出手去环住了他那还在往外淌血的腰,丝毫不介意这种污秽,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广子宣毫无知觉的使劲甩动铁链挣扎着。

    静宁缓缓的开口说道,“子宣,你再等一等我。羽青能身死重生,你必然也可以!素心诀的秘密就在她身上,或者她的血就是治好你的良药。朕要把那些叛贼全部杀光,等天下平定,朕就可以与你日夜相守了……”

    通往上京的大路上,那辆舒适的马车内,羽青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时她却是哆嗦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紫月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了车,看着羽青睡熟,就把她轻轻的扶起来靠在了自己的怀里,而此时看着她猛然惊醒,忙不迭的问道,

    “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羽青有些心有余悸的喘了口气,说道,“我已经有许久不做噩梦了,可是刚才,我竟然梦见,爹爹了……”

    紫月寒皱了皱眉,“岳丈已经故去多年,而且,你说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羽青点了点头,“所以很奇怪,我梦见他很痛苦,浑身都是血,而且一直在求救……他说他想回青峪……他思念阿娘……”

    “许是被静宁囚禁那么多年,执念太深。说起来,我们应该为他在青峪立一座塚,让他的魂魄也有去处……”

    羽青点了点头,“待事情了了,我们一起去,顺便带羽希祭奠下阿娘……”

    紫月寒低头亲了亲羽青的额头,说道,“好。再有一日我们就要进入上京地界了。你若累,就再睡会儿,我在这儿。”

    羽青点了点头,重新伏在他的腿上,又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午后,明义军七万余人慢慢汇集到了上京外围的一座山头上。由此望去,能够与薄奚尘的大军遥遥相对,上京的城墙都隐约可现。

    紫月离站在山顶上,望着薄奚尘大军驻扎的地方,薄云缭绕,阵型越往后去越模糊,却是被设了幻影。紫月离幽幽的问道,“敌众我寡,实力不明,该当如何?”

    夜楚云手按在腰间的鞭握上,缓缓说道,“战报说护国军人数两倍不止,还有薄奚尘坐镇,确实难破。我已经与他交手数次,他用兵如神,排兵布阵千变万化,确实当得起‘兵鬼’之称。但怀谷阁榜上的高手尽数在我阵中,也不是没有赢的机会。”

    紫月离低头略略思忖了一下,说道,“一人之力,哪怕化境也难敌千万之勇。何况,薄奚尘布阵虚虚实实,必有奥妙。但不必气馁,如今朝中薄家独大,静宁岂会容这样的猛虎在旁酣睡?将信将疑,恐怕这些兵多数也不是薄奚尘的亲兵……”

    夜楚云叹了口气,说道,“薄奚尘如此忠材良将,却辅佐了这样一个王朝。静宁篡位,屠戮百姓,杀人御尸。他的内心,就真的甘心吗?”

    “是啊,他甘心吗?”紫月离望着那庞大的军阵,喃喃重复道。

    此时,坐镇于营帐最中间的薄奚尘也凝望着那高高的龙栖山,那里丛林茂密,鸟兽啾鸣,但是此时却是一片安静。

    他知道,是明义军已经来到了。遥遥相望,他似乎能感觉到那山上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薄奚尘的手里还拿着那份十日之前的军报,他虽不明具体战况,但是上面的简述还是让他暗生疑窦。

    “明义军十三万,与二十七御尸人以及近五万尸军交战,战况惨烈焦灼,后被黑骢铁骑和紫月寒扭转战局,尸军尽没,明义军折损近半。”

    薄奚尘丝毫没有怀疑过黑骢铁骑的骁勇和紫月寒的修为,可是他望着那五万尸军的字眼不禁有些晃神,斥卫日前来报,御尸人驱使出京的明明只有一万,而且多为各地搜罗来的战场死尸,可这凭空多出来的四万又从何来?

    薄奚尘回头望了一眼上京城头,心里默念,

    “静宁,你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你真的会做到,平定天下后推行新治,抚恤百姓吗?”

    明义军营内,明垣重新召集了众人商讨。紫月离指着军台上画的一幅草图说道,

    “从这龙栖山上遥遥望去,这护国阵似圆似方,合阖而围,外层以点线相连,凹凸有致,仿若层层相叠的屏风,上面附有幻影界,看不清全貌。阵中极有可能设有诡道机巧,‘屏风’相连处可是生门,也可能是死门,内中虚实,不好定论。”

    “那是不是打乱兵士阵型,就可以破除?”明垣问道。

    “那可是‘兵鬼’薄奚尘,岂有那般容易?”夜楚云毫不客气的觑了明垣一眼,明垣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垣儿说的虽然简单,但是眼下我们不知阵中具体情况,只能先尝试从外围打乱他们阵型。两方兵力悬殊,举兵相抗不是上策,为了鼓舞士气,还需要翊儿先去探探。”

    说着,紫月离看向身后的紫月寒,紫月寒点了点头。

    “我也去!”一直杵在后面的羽青突然上前走了一步,说道。

    紫月寒看着她刚想说话,就听一侧的夜楚云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行!”

    众人包括紫月寒羽青在内都是一愣,夜楚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结巴的说道,

    “行军在外……自有先生安排……岂能任意妄为……”

    羽青怒视了他一眼,刚想发作,紫月离也忙的笑了一下,“翊儿只是去探知内里虚实,弟妹不用紧张。后面……自有用得上弟妹的地方。”

    羽青看紫月离说话了,只好收起了不开心,毕恭毕敬的低头,“是。”

    而一旁的夜楚云有些心虚的瞥了紫月寒一眼,看紫月寒也并没什么异样表情这才松了口气。

    待众人散去,明垣却鬼机灵一样的凑到夜楚云跟前,小声问道,

    “阿兄,我总觉得你跟紫夫人,不像是仅仅认识那么简单。”

    夜楚云一下子被噎的咳嗽了两声,没说话转身就离开了。

    夜楚云的性格向来是我行我素那种,其实一年多以前没见到明垣之前,他也只是想在幕后提供物资,帮紫月离打理军中事宜即可。

    可是,紫月离还是向明垣极力引荐了他,也许是明垣自小没什么朋友,又多被国仇家恨的想法灌输太深,所以当他见到放荡不羁的夜楚云并知晓他“商宸”身份时,觉得甚是新鲜。

    就总缠着他让他讲这些那些的事情,让他指点自己的武功和课业,还总一口一个“阿兄”的喊他。时间久了,一向独来独往的夜楚云倒觉得有些温暖,好像自己真的多了那么个弟弟。

    有一次,夜楚云带着明垣躺在一处山顶喝酒,明垣贪杯,可是酒量又不太高明,没几杯就觉得有些醉了,不清不楚的说道,

    “阿兄,其实我真的有个哥哥,听师父讲……是他用身体挡住了杀我的刀……这些年,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师父每日在逼我练功学课看兵法……”

    夜楚云有些默然的看着明垣,年仅十八岁,却已经背负了仇恨十几年。

    “你讨厌你师父?”

    明垣摇了摇头,“不,他救了我的命,我也知道,他是受我爹所托,他的严苛只是他的使命,而我的不快乐,是因为我也要履行我的使命。”

    夜楚云低着头,摇了摇手中的酒坛,“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抉择。我九岁时,也做了一个选择……譬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时因为我心中的仇恨,我选择了……后者。”

    明垣有些愣愣的看着他,夜楚云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道,

    “成神的路必然艰辛而漫长,而成魔的路却轻松而短暂,但是其中的苦楚也并非常人能忍受。我的武功并非正道,而是魔功,因为我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条路……”

    夜楚云停顿了一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将这些自己最角落的秘密说给他听,他看着明垣很认真的样子,就又抬头喝了口酒,徐徐说道,

    “那里有许多许多同我一样的孩子,我们的生存规则就是,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是一段痛苦而黑暗的过往,我不能有感情,不能有信任,因为我永远不知道谁会在我的身后捅我一刀,而我又会向哪个人伸出罪恶的手。所以,最终他们一个一个都成了我魔功墟鼎的养料,而我屠尽身边的伙伴,双手鲜血,站在了那一堆尸体的最顶端。”

    明垣的眼睛睁大了些,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了点,夜楚云看了他一眼,笑道,“怕了吗?”

    明垣摇了摇头,夜楚云继续回忆道,“我的奖励是一把扇子,那扇子与我的精气相连,杀的人越多,它的威力越大,我的功力会越深。而我用那把扇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把我带去那个地方教我武功的人。

    那里没有恩情,只有弱肉强食。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地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培养一个能祸乱世间的种子。因为我们每天都会被灌输各种‘人生而为恶’‘杀人救世’的教义,听的久了,或许真的就会沉沦其中……”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明垣忍不住问道。

    “他们或许低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坚忍和阴险,我为杀刀必然要为杀道。我生来嗅觉敏锐,虽然每次被带出岛杀人都会蒙着眼,但是我闻到过每一处的味道,我耐心的计划了逃跑的每一步。

    终于,某一天我在那岛上运来的淡水里下了一种剧毒,而那毒是我从被我杀掉的一个西域人身上搜来的。那天的岛上混乱不堪,我听见许多人的哀嚎,看见许多人七孔流血,我却感觉不到害怕。

    我砸碎了许多的酒桶,点了一把火,然后坐上了事先藏好的木筏。我记得曾有一个新到的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他那天居然没有喝一滴水。他恳求我带他一起离开……”

    “那你……带他离开了吗?”明垣忍不住有些着急的捉住了夜楚云的袖口,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带他离开吗?”夜楚云却是反问道。

    明垣低下头思索了下,然后点了点。

    夜楚云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然后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冷冷的说道,

    “没有。他本就在我的计划之外,那木筏上的食物也仅仅只够我自己逃出那里。我不会拿我的性命去赌,他会不会为了生存而杀了我,而他的警惕焉知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也没有杀他,只是看着他站在那一片火海中,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夜楚云没有回头,而明垣也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发一语。

    他知道其实夜楚云做的是对的,可是这话就从他嘴里那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是那样的尊崇而敬爱他,甚至觉得他不应该有什么污点。

    “支撑你的,是仇恨?还是信念?”默默消化了良久,明垣问道。

    夜楚云抬头望了望天,“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也许不是。更多的是想活下来,是向往自由,是不想任人摆布。

    因为我始终记得我选择时候的初衷,是我要变成更强的我,而不是成为谁的刀。而回来之后,我要做的,就是要有钱和权势,那样我才能掌控我自己的人生。

    外人相传,我虐待奴仆、流连赌坊、眠宿青楼、杀人斗殴……伪善、邪恶、狠辣、阴险,我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在积蓄,积蓄能有一击毙命的能力去复仇,去摆脱过去的屈辱。”

    “所以,你做到了,你经营起了‘云沐官’,你报了仇,你掌握了莫邪宫……”明垣有些呆呆的问道。

    “没有。”

    夜楚云却是有些失落的低下了头,“我没有掌握任何一个。我……始终没有走出那个牢笼,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去提起刀杀了我的‘仇人’……但,就在我那满是污秽的人生里,我遇见了一束最纯白的光,我最爱的那个姑娘……可是……我错过了她……”

    明垣沉默了,他看着风卷过夜楚云的高束的头发,发丝凌乱,他的眼神迷离,那张俊美邪魅的脸上此时透着的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孤寂。

    明垣躺在他的身后,由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的悲悯和安心。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道,“阿兄,你会一直陪着我,杀进皇城,君临天下吗?”

    夜楚云没有回答,因为好像过去这二十年的信念突然迷失了,他只是盲目的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是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属于他了。

    他不想做一个痴情的人,可是偏偏他又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他甚至不知道此后,该何去何从。

    良久,夜楚云才缓缓说道,“当皇帝会让你开心吗?若会,我就陪你去。”

    ……

    明垣望着夜楚云离开营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阿兄,她就是你错过的那个姑娘,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