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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梦始之地·常世皆谖》

    世界遗忘了一个人。

    全世界的人都遗忘了,包括他。相较他人的吹糠见米,他的症状,是循次渐进的淡忘,先是那人的名字,再至音容,直至相关的记忆都消磨殆尽。

    他记不得那人姓什么了,唯一的名字,也是匆忙在废纸上写下的一个字—寰。

    他的教授,他的老师。

    模样也有点不清晰了,只记得是个格外年轻的男人,较他年长十余岁,是考古学界遐迩闻名的巨擘,所在学院的特聘教授。与多数孤高自若的先生相比,秉性要温顺太多,极少因恼怒而诮斥学生。大抵出于身世的相同,都是自幼见弃于人的孤儿,待他总是温和敦厚的态度,不论生活抑或学业上都更照顾有加。

    即便是在一起大型的遗存发掘现场中,因他的操作失误,致使古老腐朽的木质文物出土后,暴露在紫外光的短波穿透下,木质文物因快速干燥失水而萎缩解析。他的老师都没有对他有任何激烈的言语苛责,一如往常的绵言细语,并主动担下文物修复的任务。后来他和他的老师不舍昼夜将近半年,才将枯萎成细签的文物恢复原貌,那是一份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古竹简牍,一份古老的医简,不论对医学研究的史料价值,从书法角度而言,亦是一部出色的书法巨著。

    像他的老师这样卓绝的人才该当如庙宇中俯仰众生的神佛般被高高供起,被撰进青史里垂馨千祀的,可在最近一次遗存发掘之后,遽然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覆沉痼的世界,一如突然病发的老人,全世界一同患上阿尔茨海默一般,将所有与他老师有关的记忆遗忘得一干二净,涤地无类。

    连同他的老师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件新出土的文物,一件与那个灰坑格格不入的文物。

    最新开发的遗址,因无明确的纪年记载,依据多数出土的遗存类型及当地地层断代,判断是距今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城邑遗址。这本是一次寻常意味的考古,新鲜出土的文物中却混入了两件让人匪夷所思的物品,是据遗址千年以后才被人们发明出来的罗盘,两件物品本是一体,被发现时内盘与外盘已经分开,其中最主要辨识方向的磁勺已不见踪迹。若是在更浅薄的土层被发掘,或许也不足为奇,却是与三千五百多年前的一批古旧陶器的深层土层一同被发现,小概率说明是与陶器同期的文物。罗盘出土后,与土壤外的阳光与空气接触后,并没有出现木质分解和酸性腐蚀的损害,盘体的刻度文理清晰可见,甚至其表层散发的金黄色木质光泽更加浓稠明亮了。

    这是无法用史料辩驳出处的难题。

    他记得众人商讨后初出结论时喜形于色的神情,他的老师……记不真切了,或许比在场的众人更惊喜欲狂吧。

    新提取的文物,有太多的瑕疵与残损,都是在黄金抢救时间内送往考古研究院的文物修复室进行复原,一般不经历三年五载是无法从这里出去展出会面的,更不会直接送往博览馆馆藏。怪诞的罗盘一同被留在了考古研究院,一是内外分离的盘体需要粘接修复,二是因磁勺的暂不见身影而不完整。

    他的老师是考古岗的专业人员,而他只是人轻言微的调查员,但都有出入研究院的能力。

    也是那日当晚,他的老师连携罗盘内盘一同失去踪迹。到次日,所有人对内盘的失踪和老师的不现身都缄口不提,甚至表示只有外盘是合理的,因为他们只出土了外盘。

    所有人都忘记了,连世界都在修复老师失踪产生的缪乱,生活的痕迹,发表学术文献的期刊和引文索引,一一被抹除。

    像学生繁琐冗杂的作业中踳误的笔迹,被轻轻擦去、修正,不落言筌;像夜中跌宕起伏的梦,翌日清醒时的春梦无痕;像臆想患者结识多年的好友,被残酷告知是创想的虚拟友人时的南柯一梦。

    即便记忆磨损,他也清楚,那并不是病症创造的幻想。

    可惜,在世界坚不可摧的意志之下,人类的负隅顽抗只是增加趣味性的一点添头。他将要忘记了,满头破碎伶仃的思绪,拼凑不成一段完整的记忆。也许睡上一觉,他便同芸芸众生一样,将之彻底遗忘。那是他的老师,一位沧海明月般的男人,

    常言,一枯一荣,皆为定数。生人一饮一啄,无非前定。众生信定数论,生人一切所为,不论臧否,或庸碌无华,或胸有轩辕,都是命运必然的定数。众生反宿命论,客观规律不可逆,便尽物之用,以后天的努力补短,变无为而有为,亦非无有,仅在少数。天生有才之人甚少,若后天怠惰因循,安于一隅,终沦为庸人。有人怀鸿鹄之志而屈于现状,不可抗命运的施压而壮志难酬,终泯然众人矣。

    宿命是既定的,但命运是可以被打破的。

    在他困顿于无法阻止记忆的被蚕食,他遇上了一个奇妙的生物,此后,他平凡无奇的一生将为之改变。

    他行走于夜色的归家之路,星火黯淡,小路幽深,鲜有行人。越往前走前方的空气越燥热,仿佛伫立着一座无形燃烧的火炉,周围的空气被未知的热能挤压出向外扩散的涟漪。而于热能的中心,加速运动的空气质量被扭曲出细小的漆黑洞口,洞口在被破坏的空气质量中不断扩张,形成可容纳一人通行的大小,像一个未知的吞噬一切的怪兽巨口。波浪扭曲的愈发凌乱,洞口中仿佛有汹涌的潮水要喷涌而出。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做出应对的准备,便被漆黑洞口中迸溅出的剧烈热浪冲走,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被高速飞行的物体碰撞顶飞的痛感,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只感觉到身体被顶飞后向后飞行的轻盈感,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周围的时间也慢了下来,目之所及更清晰了,头脑风暴的运转更急切了。只是摔落地面后胃部蔓延至全身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就要喘不过气当场昏厥过去。

    顶撞他的是类似布偶般大小的毛绒生物,此刻正从他身上匍匐地爬起。黑白相间的毛色,爪子撑在他身上明显察觉到的柔软肉垫,模样像幼年期的狗熊,拖曳着一对肥大宽厚的大耳朵,正用一双硕大湛蓝的眼睛观察他。

    前面骇浪形成的洞口已经消失,扭曲的空间也恢复如初,现场只有一只黑白的狗熊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次亘古难见的空间波动。

    他把黑白的未知生物带回家。

    黑白相间的狗熊堂而皇之地打量他的住所,轻声呢喃:“平凡的人类。”说的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他却能轻易明白,像是镌刻在基因中熟稔自若的古老母语。

    “你是什么东西?”他戳了戳狗熊胖嘟嘟的肚子,用人类的语言问。

    黑白的狗熊拍开他的手,愤愤跺脚:“我是全知全能的摩根大人,才不是什么东西!”

    “摩根大人是什么物种?”佯装一无所知的样子问。

    “不是什么物种,是名字啊!”狗熊愤懑反驳,又后知后觉的震惊,“你能听懂我的话?!”

    出于对时空文明差异的认知,它一开始便端起高等文明产物的架子,想要这个最初接触的异界人类对它阿匼取容,若是不服,再使用一些高等文明的能力奴役他,为它奔走。只是不想,有些出师不利?

    “这或许确实是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他不置可否,抱起双手,使他看起来更威严,不好糊弄,“先说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吧。”

    迫于他的神情实在严肃,自称摩根大人的黑白狗熊慑于压力,徐徐吐露来历。

    那里是遥远的阿瓦隆大陆,人们崇拜星空,信仰七神。阿瓦隆大陆的人民生活于星空之下,他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命星,每当天空划过一颗流星,便会化作新生的生命降落这个世间,当人们的生命走至终结,灵魂便会回到星空照耀夜晚的大地,等待下一次造访人世的机会。版图辽阔的阿瓦隆存在七个国家,由七位神明分辖,但神明并不参与人类的治世,只是化作天上最明亮的七颗天星,瑞佑世间,并赐予意志坚定、信念不渝的人类使用属性能力的星符,清除干扰人们正常生活的魔物,执行世间的正义。

    “……我在夏泽首府的波赛多尼亚买了一份当地最有名的帕芙洛娃蛋糕,正去往红衫森林边,打算看风景边享受美味的下午茶,结果刚到不久,森林北边就传来秘钥激发的强烈能量波动,来不及多想,我就紧忙往北边飞,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赶到波源时正逢引力波达到最高峰,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空间波动传送到了这里。”黑白相间的摩根狗熊此时垂头丧脑,两只宽大的耳朵也耷拉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的帕芙洛娃,说不定已经被森林里那些强盗鹬鸵偷吃完了……”

    “秘钥?可以细说吗?”他对此较感兴趣。

    摩根并不想回答,只是爬起身背对着他。

    “想在你也回不去不是吗?说说看,说不定我能给到你一些帮助。”他摊开手,“我对你所说的秘钥并没有想要得到的想法。”

    黑白熊湛蓝的眼睛凝视着他,见他神色坦然,才慢悠悠说:“是我们尤格一族镇守的宝物。不过,秘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了,在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出生之前,在我们的妈妈还是幼年期的时候,秘钥就不在了。我们只知道秘钥的一部分在僭越的持轴者手里,其他的一概不知。但是我们尤格一族生来能与秘钥共鸣,只要与秘钥同在一个时空,秘钥激发出能量时,我们就能感受到密钥的所在。”

    他表示不解,“什么样的秘钥可以被分割成数个部份。”

    “我的妈妈跟我说过,大概是方形的石板?我的妈妈也没见过,也是从她的妈妈那里听说的。”黑白熊摩根摇头晃脑。

    他心中悸动,似乎触摸到一些息息相关的线索,“我有个朋友……”

    “我不认识你的朋友。”黑白熊萎靡不振,对他的题外话并不感兴趣。

    他并不介意摩根是否认真听他将,只是一味倾诉。随着世界的遗忘,唯独他症状缓慢,欲倾诉而不得,他早已积郁已久。“我和他之前在一起开采了一批古文物,里面有两件超越那个年代的物品。后来我的朋友携带其中一件文物失踪了。”

    “随着他的失踪,世界也一起病灶了。所有人都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迟缓如我,也在慢慢遗忘他。”说起他的老师,声音都变得哽咽,隐忍的言语下掖着余哀,“两件文物其实是一体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被析分了,合起来是一块完整的司南,但司南的磁勺,灰坑连续发掘了几日都毫无发现,我怀疑磁勺并不在其中。”

    无精打采的摩根耳朵轻轻抖动,有了反应,“另外一件物品呢。”

    “在研究院,如果你感兴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

    此刻漏尽更阑,云翳沉重,不见月明。

    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略显鼓囊,以赶明日所需的文物资源调查报告为由说服深夜当值的门卫,来到已经落锁的文物修复室门前,掏出钥匙。幸而当初跟随老师修复简牍时使用修复室的时间较多,他才有机会保留了一枚修复室的钥匙。

    来到储存文物的置物架前,摩根几经迫不及待要从背包中出来了。不需他的引领,便扑棱着大耳朵飞到存放司南外盘的物架前,似有所感。从在门口起那一会儿,它已跟外盘建立起了一些似有若无的联系。尤格一族的使命和天生的直觉告诉它,在它面前的确实是它们寻觅多时无果的秘钥。

    罗盘即为异世界的宝物,那么一切的不合理即合理。拥有特殊能力的秘钥不知根因出现在三千多年前的时空,为古人所拾遗,却不知用途,便将其搁置,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璞玉蒙尘。一同被弃捐的物品变得陈朴夙旧,唯它置身时间之外,新颖如初。

    凡物会随时间推移辗转成泥,神物则会永垂不朽。

    数千年后,奇物与凡物一同为后人所披露,重睹天日。

    它沉迷半晌,又突然蔫巴道,“我很感激你带领我寻找到秘钥,但我并不能将它激活。”

    他最关注的是,“我的朋友他……”

    “你的朋友百分之一百,激活了另一件宝物,并被带到了阿瓦隆!”摩根越说越消沉,有泫然欲泣的苗头,“而我这个倒霉蛋,刚好出现在空间折叠的中心,被交换到了这里。”

    “那我的朋友,还能回来吗?”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呜呜……忍不住了……哇……”真的哇的一下就哭出来了,

    他好一番哄逗抚慰,才使它止住一腔嚎啕,精神也略感疲惫。

    止住哭势后,哆哆嗦嗦的讲,“秘钥本身没有空间跳跃的能力,是流放它的人为了能让它被发现之后能平安回家,附加的跳跃能力,只能激活一次。你的朋友,是被附带穿越空间的。”

    无果,只能另想他法,“你的秘钥激活需要什么条件?”

    摩根也并不打算保留秘密,“只有能使用属性能力的人,并在心中冥想,坚定自己的信念,当信念与秘钥产生共鸣才能激活秘钥。我们尤格一族,并不懂得应用属性能力。”

    他来到司南面前,手指轻轻附魔司南的棱角,面目坚毅,他说:“我想带他回家。”

    他说:“世界失忆了,我也快要记不得了。如果连我都将他遗忘,那他就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你们的世界不是存在神明吗?神明啊,若你听见我的呼唤,那便试着回应我吧。”

    声音明明并不大,却振聋发聩。

    他感觉体内有热流激荡,掌心覆在金黄色泽的司南外盘上,外盘也在回应他,丝丝缕缕的异样暖流构建起与外盘的联系。外盘徐徐升至半空,骤然金光乍现,无数绵密的光辉迸射而出,将整个修复室照耀的恍如白昼。

    黑白的摩根一脸惊骇,说不出一句话。

    他释然一笑,“看来,你能回家了呢。”

    被光芒照耀的空气开始变得灼热,以外盘为中心散发滚动的热浪。

    摩根别过脑袋,整理措辞良久,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如果世界的意志将一个人的痕迹抹去,有一种可能是,那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世界接受了外来者,使其被世人所接纳,人们便有了记忆。当外来者离开,世界意志便会修补因外来者引发的一连串紊乱,使世界秩序合理化。”

    外盘中央被质量碰撞出漆黑洞口,使空间被弯曲,并急剧扩张,洞口不断吐露出骇人的热能。弹指间,他便被气流熏得面目通红,大汗淋漓。

    “他既然存在过,就不该被遗忘,我会带他回家。”他如是说。

    空间撕开的裂口逐渐趋于稳定,涟漪正往中性点收敛聚焦。在他们将被卷进空间折叠中之前,全知全能的摩根大人说:

    “好吧。话说,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因未知前路,因不知明天,此刻他无所顾虑,身心自然。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全知全能的摩根大人!”

    在被黑暗吞噬之前,在余浪跌宕中心,他说;“你好,我叫—舆。”

    “那么,舆,以后请多指教!”

    穷观天文,瞻察地理。

    逾越璧阴的史前陈迹求索之旅,是著录佚史之行,是迢迢归家之路。

    仰之如日,葵藿求之。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

    而后,我将遵循你的轨迹再启程。

    此后之路即为我的路,我的光芒将如新星般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