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佳人
从府衙一路去往凤来楼的路上，秦楼楚馆林立，一派灯红酒绿，喧哗鼎沸。
走了一段，赵昀惊讶地发现，平江府内所有街道楼房的栏杆居然全是一模一样的青灰色。初来之时还未在意，此时看得多了，不禁有些诧异，便问道：“这也是知府大人命人统一刷的漆吗？”
杜子刚笑道：“我刚来赴任时，这里的街道栏杆颜色五花八门，十分丑陋。于是我便让他们统一换上了这清高雅致的青灰色，怎么样，好看吧？”
赵昀点头道：“果然清高雅致，大人真是品味不凡，下官自愧不如。只是这么一搞，开销不少吧？”
杜子刚不屑道：“这点钱算什么？小钱而已。我们就是要做大事、做精事、做美事，做第一、做唯一、做统一！”
“好！大人这‘三事三一’，真是妙绝！”一旁的王参军拍手叫好道：“下官明日要通牒全府，当所有官差学习大人的金句妙语。”
后面的马县尉也不甘落后：“大人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啊，这等惊世骇俗的文采，我等真是骑八匹马也赶不上！下官明日起要将这‘三事三一’刻成牌匾，悬于梁上，每日学习吟诵。”
赵昀听得他们马屁连连，心里觉得好笑。在他眼里，杜子刚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置于死地的小蚂蚁而已，之所以逗他到现在，不过是好奇这些人到底可以厚颜无耻到何种地步。一时兴起，也起哄道：“以下官之见，在大人的‘五个第一’下面，应该再加一句：风景第一优美。毕竟这全城统一的栏杆颜色也是绝无仅有，天下独一份的。”
杜子刚一拍手道：“好！董老弟果然有见地。我就始终觉得这五个第一还差了点意思，缺少一丝文人雅致之风。王参军，明日就把全府的五个第一标语全部按照董大人的意见，改成六个第一！”
“下官遵命！知府大人是状元、通判大人是榜眼，咱们这平江府可真不得了，论文采真个是天下第一啊！”
凤来楼共高三层，坐望太湖，风景如画；楼内雕栏画柱，装饰奢华，即便拿到临安府去，也是数得上的豪华青楼了。
杜子刚领着赵昀一行人上了最顶楼的雅厅精舍。一路上莺莺燕燕，纸醉金迷，赵昀近年来忙于国政军旅，已经好久没有逛过青楼了，一时间竟也有些心情愉悦。一行人按官职大小坐定，王参军喊道：“老妈子，快叫月婵姑娘过来给老爷们唱曲儿吧。”
见赵昀一脸茫然，马县尉在旁边谄笑道：“董大人刚来不知道，这凤来楼的李月婵可是苏州第一名妓，大人来了总要见识一下。”
过不多时，珠帘外走进一个袅袅婷婷的绝色美人，只见她：金钗云鬓，轻纱薄袖，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秀眼，眼下一颗泪痣，清冷雅致之余又带三分幽怨。手捧一只琵琶，玉指纤细，身段婀娜。
“奴家月婵，见过各位大人。”眼见美女盈盈下拜，王参军道：“李姑娘，别客套啦。这位是我们新来的通判董大人，来唱个最拿手的曲儿给大人鉴赏鉴赏。”
李月婵闻言又向赵昀行了一礼，随即轻抚琵琶，微启朱唇，开口唱道：“黄花漫说年年好……”
赵昀心中一震。这是当年辛弃疾旅居苏州三山岛时所作的醉花阴，没想到在此地被传唱至今。
“黄花漫说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绿鬓不惊秋，若斗尊前，人好花堪笑。蟠桃结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岛。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
李月婵唱得婉转悠扬，牵动人心思绪。
想前世辛弃疾当年作此词时，独在异乡为异客，因此眼前虽然繁华热闹，却无心欣赏，一心只想收复故土。种种情思在李月婵的歌声中不断涌上心头，又想起自己今生终于将济南府纳入大宋版图，得以回乡圆梦，一时间眼泪又是忍不住地流下。
一曲唱完，杜子刚等人纷纷叫好。赵昀转身悄悄擦去眼泪，问道：“姑娘也喜欢稼轩词吗？”
李月婵听他发问，也微微一怔，回答道：“人皆言辛稼轩是词中之龙，豪放天下第一。奴家却觉得稼轩是个性情细腻的人。‘众里寻他千百度’一句，至灵至妙，岂止豪放而已。词可见人，可谓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没想到这女子竟是真懂我之人。赵昀叹道：“若稼轩还在世，问得此言，必将大慰平生。”
王参军打岔道：“今日是为董通判接风洗尘，谈什么稼轩啊。要我说啊，这稼轩哪里比得上我们杜大人，那才是文曲星下凡，文采滔滔，天下一绝。”
众人一听，纷纷附和称是。
杜子刚笑道：“辛弃疾么，确有几分文采。但依我之见，此人愚鲁之甚，不值一提。”
赵昀问道：“此话怎讲啊？”
杜子刚喝了杯酒，道：“世人都说辛弃疾文武双全，可是你们想，什么是文？什么是武？学得文和武，货与帝王家。文武都是为皇上效命的，你不会揣摩上意，那还谈什么文武，不过一个楞头呆子罢了！”
众人哄堂大笑。
赵昀心中知道杜子刚说的都是事实。不止他一人这样想，恐怕天下人都是这样想。一时间只有摇头苦笑，也没再反驳。却见一旁李月婵的神色颇有不悦。
马县尉道：“说的就是。辛弃疾怎么比得上咱们大人啊。杜大人贵为状元，又是郑相的乘龙快婿，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如今各府知府中，最年轻的就属咱们的大人了，这将来的前途，真个不可限量啊！”
王参军道：“我在京中的熟人听到风声，说咱们大人过不了一两年就要升任临安知府啦。要照这个路子，那么不出五年就要做到六部尚书，不出十年就要做到宰相啦。”
马县尉道：“天哪，不到五十就做到宰相，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咱们一起来敬敬杜相爷！相爷高升之后，不要忘了提携小的们啊！”
赵昀憋笑憋得难受，但还是和大家一起一边起哄一边敬了杜子刚。
杜子刚也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们好好的干，今年我们平江府一定要把各个数字冲到天下第一，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到时我家岳父大人在皇上面前才有话好说。”
王参军喝了杯酒，又对李月婵道：“你不赶快来敬敬杜大人，好好地服侍伺候。等杜大人当了宰相，说不定给你赎身，纳回去做妾！”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李月婵的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王参军借着酒劲一拍桌子，喝道：“还不快来敬酒，磨蹭什么呢？”
李月婵忽然抬起头道：“奴家敬酒，素来有个规矩。若诸位大人答应，奴家自无不允。”
王参军骂道：“他妈的，一个妓女还有什么破规矩。你且说说看！”
李月婵道：“奴家起一个上阕，哪位大人能和出下阙，奴家便敬他一杯。杜大人是状元出身，文曲星下凡，想必不会拒绝吧？”
赵昀急忙道：“如此雅事，杜大人怎会拒绝。你且起个上阕听听。”
李月婵手拂琵琶，道：“奴家这一曲，叫做《行香子》。如今清明时节将近，便以清明为题吧。”
“好雨当春，要趁归耕。况而今，已是清明。小窗坐地，侧听檐声。恨夜来风、夜来云、夜来雨。”
这首上阕暗讽了这一批官员不关心民生疾苦，却来寻欢作乐。她一个弱女子被欺负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却无力反抗，心中愤懑之意。
赵昀乍听之下，已有腹稿。众官面面相觑，一齐看向杜子刚。
杜子刚摸了摸额头，一挥手道：“你们先和吧。”
赵昀就等着他这句话，当即唱道：“花絮飘零，燕莺叮咛。怕妨侬、湖上闲行。天心肯候，费甚心情。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
这首下阙赞叹了美人歌声优美、才貌双全，又表达了想要解救对方，让事情雨过天晴之意。
李月婵听了，终于露出笑容，倒了一杯酒，走到赵昀跟前，轻声道：“这位先生才情高卓，小女佩服。敬先生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赵昀听得她不再称“大人”、“奴家”而改称“先生”、“小女”，那便是以文会友，平等相交的意思。于是也一饮而尽。又道：“多谢姑娘赐酒。请恕鄙人冒昧，再出一个上阕，请姑娘来和。若姑娘能和得出，我便回敬姑娘一杯。”
李月婵笑道：“请先生出题。”
赵昀吟道：“一川松竹任横斜，有人家，被云遮。雪后疏梅，时见两三花。比着桃源溪上路，风景好，不争多。”
这首词是赞扬李月婵出淤泥而不染，虽沦落风尘依然有清白高洁之志。李月婵脸上露出惊喜神色，道：“先生作词，竟颇有稼轩风韵。”随后沉思片刻，便有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花外有酒径须赊，晚寒些，怎禁他。醉里匆匆，归期自随车。白发苍颜吾老意，只此地，是生涯。”
赵昀听得这下阙中竟然有想要从良，与自己白头偕老之意。当下也倒了一杯酒，举手敬道：“李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偏偏却也还有一两件能如意的事情。持坚守白，不磷不缁。我敬你一杯。”
王参军在一旁不耐烦了：“我说李姑娘，你怎么光和董大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不用管我们杜大人了吗？现在老爷让你连敬杜大人三杯。”
李月婵道：“杜大人可没有对出奴家的下阙。”
赵昀挥手道：“对出来也不喝了。月婵姑娘，我替你赎身。今日起你便自由了，不想陪谁喝酒，就可以不陪。”
此言一出，桌上的人都变了脸色。王参军道：“董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昀道：“字面意思，你听不懂么？”
王参军站起身来道：“大人初来乍到，就要扫兄弟们的面子么？”
赵昀笑道：“在座这一桌大人们的年薪没有超过十五贯的，哪怕想要为她赎身也是有心无力。下官原在枢密院担任正五品都承旨，月俸五十贯。青州之战为神威军运筹划策，歼敌五万，收复山东二府十一州，获赏钱两千贯，足够为她赎身了吧。”
杜子刚脸色难看得很：“董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用国家的俸禄纳妾蓄妓，恐怕有违为官之德吧？”
赵昀冷眼看着他道：“为官先为人，杜大人不如先问问自己有没有为人之德吧？”
杜子刚一拍桌子，众官差纷纷站了起来，面向赵昀。
赵昀冷笑道：“怎么？想打架吗？我奉劝你们不要对我动手哦。”
马县尉大喊一声：“贼鸟厮，敢对大人不敬。教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罢便朝赵昀扑去。
赵昀飞起一脚把他踹出窗外：“哼，区区一个屯兵，也敢逞凶斗狠？”
其他众人见赵昀身手非凡，急忙护着杜子刚，一溜烟地跑了。
赵昀牵起李月婵的手道：“走吧。跟我回家。”
李月婵笑中带泪道：“先生的恩情，奴家实在感激。可那杜知府不是寻常人，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若因为奴家连累了先生，奴家情愿一死。只愿来生能再做夫妻。”
赵昀笑道：“你死都不怕，还怕跟我走么？我带你先去见一个人。”
李月婵不明就里，只得跟他走去。
赵昀带着李月婵直接回到住处。众人见官家忽然带了一个陌生美女回家，也都十分诧异。
赵昀叫李月婵先拜见夫人，随后对杨素英讲了适才酒宴发生之事，说道：“我想要纳此女为妃，不知夫人是否同意？”
杨素英上下打量了李月婵一阵，道：“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官家一言九鼎，臣妾本无议论，只是若纳青楼女子为妃，只恐惹动天下争议。”
赵昀道：“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朕正要北伐中原，正好借此机会昭告天下，无论是何出身，哪怕曾经失身于贼，无论绿林、盗匪、夷狄、降兵，只要心怀忠孝节义，朕皆一体视之，绝无歧视。”
杨素英道：“臣妾并无异议，只是需防着那些崇尚理学的大臣们上书劝谏。”
赵昀道：“他妈的理学家，害人不浅。待朕将来收复中原之后，先把朱熹老贼给迁出孔庙，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杨素英道：“官家既然主意已定，臣妾自当全力支持官家。”
赵昀拱手笑道：“多谢夫人。”
眼见李月婵犹自一脸茫然，赵昀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便是当今宋朝皇帝，这位是杨皇后、这位是杨贵妃。至于这两位么，官职太长就不念了。我因收到御史台弹劾杜子刚的奏疏，因此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如今杜子刚的罪证都已收集完毕，到了可以收网的时候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
见李月婵一时半刻还是接受不了，赵昀便对杨延兴道：“你持朕圣旨，命左相郑清之明晚到凤来楼面圣，朕设宴请他。无论多晚，不见不散。”
走了一段，赵昀惊讶地发现，平江府内所有街道楼房的栏杆居然全是一模一样的青灰色。初来之时还未在意，此时看得多了，不禁有些诧异，便问道：“这也是知府大人命人统一刷的漆吗？”
杜子刚笑道：“我刚来赴任时，这里的街道栏杆颜色五花八门，十分丑陋。于是我便让他们统一换上了这清高雅致的青灰色，怎么样，好看吧？”
赵昀点头道：“果然清高雅致，大人真是品味不凡，下官自愧不如。只是这么一搞，开销不少吧？”
杜子刚不屑道：“这点钱算什么？小钱而已。我们就是要做大事、做精事、做美事，做第一、做唯一、做统一！”
“好！大人这‘三事三一’，真是妙绝！”一旁的王参军拍手叫好道：“下官明日要通牒全府，当所有官差学习大人的金句妙语。”
后面的马县尉也不甘落后：“大人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啊，这等惊世骇俗的文采，我等真是骑八匹马也赶不上！下官明日起要将这‘三事三一’刻成牌匾，悬于梁上，每日学习吟诵。”
赵昀听得他们马屁连连，心里觉得好笑。在他眼里，杜子刚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置于死地的小蚂蚁而已，之所以逗他到现在，不过是好奇这些人到底可以厚颜无耻到何种地步。一时兴起，也起哄道：“以下官之见，在大人的‘五个第一’下面，应该再加一句：风景第一优美。毕竟这全城统一的栏杆颜色也是绝无仅有，天下独一份的。”
杜子刚一拍手道：“好！董老弟果然有见地。我就始终觉得这五个第一还差了点意思，缺少一丝文人雅致之风。王参军，明日就把全府的五个第一标语全部按照董大人的意见，改成六个第一！”
“下官遵命！知府大人是状元、通判大人是榜眼，咱们这平江府可真不得了，论文采真个是天下第一啊！”
凤来楼共高三层，坐望太湖，风景如画；楼内雕栏画柱，装饰奢华，即便拿到临安府去，也是数得上的豪华青楼了。
杜子刚领着赵昀一行人上了最顶楼的雅厅精舍。一路上莺莺燕燕，纸醉金迷，赵昀近年来忙于国政军旅，已经好久没有逛过青楼了，一时间竟也有些心情愉悦。一行人按官职大小坐定，王参军喊道：“老妈子，快叫月婵姑娘过来给老爷们唱曲儿吧。”
见赵昀一脸茫然，马县尉在旁边谄笑道：“董大人刚来不知道，这凤来楼的李月婵可是苏州第一名妓，大人来了总要见识一下。”
过不多时，珠帘外走进一个袅袅婷婷的绝色美人，只见她：金钗云鬓，轻纱薄袖，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秀眼，眼下一颗泪痣，清冷雅致之余又带三分幽怨。手捧一只琵琶，玉指纤细，身段婀娜。
“奴家月婵，见过各位大人。”眼见美女盈盈下拜，王参军道：“李姑娘，别客套啦。这位是我们新来的通判董大人，来唱个最拿手的曲儿给大人鉴赏鉴赏。”
李月婵闻言又向赵昀行了一礼，随即轻抚琵琶，微启朱唇，开口唱道：“黄花漫说年年好……”
赵昀心中一震。这是当年辛弃疾旅居苏州三山岛时所作的醉花阴，没想到在此地被传唱至今。
“黄花漫说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绿鬓不惊秋，若斗尊前，人好花堪笑。蟠桃结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岛。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
李月婵唱得婉转悠扬，牵动人心思绪。
想前世辛弃疾当年作此词时，独在异乡为异客，因此眼前虽然繁华热闹，却无心欣赏，一心只想收复故土。种种情思在李月婵的歌声中不断涌上心头，又想起自己今生终于将济南府纳入大宋版图，得以回乡圆梦，一时间眼泪又是忍不住地流下。
一曲唱完，杜子刚等人纷纷叫好。赵昀转身悄悄擦去眼泪，问道：“姑娘也喜欢稼轩词吗？”
李月婵听他发问，也微微一怔，回答道：“人皆言辛稼轩是词中之龙，豪放天下第一。奴家却觉得稼轩是个性情细腻的人。‘众里寻他千百度’一句，至灵至妙，岂止豪放而已。词可见人，可谓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没想到这女子竟是真懂我之人。赵昀叹道：“若稼轩还在世，问得此言，必将大慰平生。”
王参军打岔道：“今日是为董通判接风洗尘，谈什么稼轩啊。要我说啊，这稼轩哪里比得上我们杜大人，那才是文曲星下凡，文采滔滔，天下一绝。”
众人一听，纷纷附和称是。
杜子刚笑道：“辛弃疾么，确有几分文采。但依我之见，此人愚鲁之甚，不值一提。”
赵昀问道：“此话怎讲啊？”
杜子刚喝了杯酒，道：“世人都说辛弃疾文武双全，可是你们想，什么是文？什么是武？学得文和武，货与帝王家。文武都是为皇上效命的，你不会揣摩上意，那还谈什么文武，不过一个楞头呆子罢了！”
众人哄堂大笑。
赵昀心中知道杜子刚说的都是事实。不止他一人这样想，恐怕天下人都是这样想。一时间只有摇头苦笑，也没再反驳。却见一旁李月婵的神色颇有不悦。
马县尉道：“说的就是。辛弃疾怎么比得上咱们大人啊。杜大人贵为状元，又是郑相的乘龙快婿，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如今各府知府中，最年轻的就属咱们的大人了，这将来的前途，真个不可限量啊！”
王参军道：“我在京中的熟人听到风声，说咱们大人过不了一两年就要升任临安知府啦。要照这个路子，那么不出五年就要做到六部尚书，不出十年就要做到宰相啦。”
马县尉道：“天哪，不到五十就做到宰相，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咱们一起来敬敬杜相爷！相爷高升之后，不要忘了提携小的们啊！”
赵昀憋笑憋得难受，但还是和大家一起一边起哄一边敬了杜子刚。
杜子刚也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们好好的干，今年我们平江府一定要把各个数字冲到天下第一，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到时我家岳父大人在皇上面前才有话好说。”
王参军喝了杯酒，又对李月婵道：“你不赶快来敬敬杜大人，好好地服侍伺候。等杜大人当了宰相，说不定给你赎身，纳回去做妾！”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李月婵的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王参军借着酒劲一拍桌子，喝道：“还不快来敬酒，磨蹭什么呢？”
李月婵忽然抬起头道：“奴家敬酒，素来有个规矩。若诸位大人答应，奴家自无不允。”
王参军骂道：“他妈的，一个妓女还有什么破规矩。你且说说看！”
李月婵道：“奴家起一个上阕，哪位大人能和出下阙，奴家便敬他一杯。杜大人是状元出身，文曲星下凡，想必不会拒绝吧？”
赵昀急忙道：“如此雅事，杜大人怎会拒绝。你且起个上阕听听。”
李月婵手拂琵琶，道：“奴家这一曲，叫做《行香子》。如今清明时节将近，便以清明为题吧。”
“好雨当春，要趁归耕。况而今，已是清明。小窗坐地，侧听檐声。恨夜来风、夜来云、夜来雨。”
这首上阕暗讽了这一批官员不关心民生疾苦，却来寻欢作乐。她一个弱女子被欺负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却无力反抗，心中愤懑之意。
赵昀乍听之下，已有腹稿。众官面面相觑，一齐看向杜子刚。
杜子刚摸了摸额头，一挥手道：“你们先和吧。”
赵昀就等着他这句话，当即唱道：“花絮飘零，燕莺叮咛。怕妨侬、湖上闲行。天心肯候，费甚心情。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
这首下阙赞叹了美人歌声优美、才貌双全，又表达了想要解救对方，让事情雨过天晴之意。
李月婵听了，终于露出笑容，倒了一杯酒，走到赵昀跟前，轻声道：“这位先生才情高卓，小女佩服。敬先生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赵昀听得她不再称“大人”、“奴家”而改称“先生”、“小女”，那便是以文会友，平等相交的意思。于是也一饮而尽。又道：“多谢姑娘赐酒。请恕鄙人冒昧，再出一个上阕，请姑娘来和。若姑娘能和得出，我便回敬姑娘一杯。”
李月婵笑道：“请先生出题。”
赵昀吟道：“一川松竹任横斜，有人家，被云遮。雪后疏梅，时见两三花。比着桃源溪上路，风景好，不争多。”
这首词是赞扬李月婵出淤泥而不染，虽沦落风尘依然有清白高洁之志。李月婵脸上露出惊喜神色，道：“先生作词，竟颇有稼轩风韵。”随后沉思片刻，便有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花外有酒径须赊，晚寒些，怎禁他。醉里匆匆，归期自随车。白发苍颜吾老意，只此地，是生涯。”
赵昀听得这下阙中竟然有想要从良，与自己白头偕老之意。当下也倒了一杯酒，举手敬道：“李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偏偏却也还有一两件能如意的事情。持坚守白，不磷不缁。我敬你一杯。”
王参军在一旁不耐烦了：“我说李姑娘，你怎么光和董大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不用管我们杜大人了吗？现在老爷让你连敬杜大人三杯。”
李月婵道：“杜大人可没有对出奴家的下阙。”
赵昀挥手道：“对出来也不喝了。月婵姑娘，我替你赎身。今日起你便自由了，不想陪谁喝酒，就可以不陪。”
此言一出，桌上的人都变了脸色。王参军道：“董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昀道：“字面意思，你听不懂么？”
王参军站起身来道：“大人初来乍到，就要扫兄弟们的面子么？”
赵昀笑道：“在座这一桌大人们的年薪没有超过十五贯的，哪怕想要为她赎身也是有心无力。下官原在枢密院担任正五品都承旨，月俸五十贯。青州之战为神威军运筹划策，歼敌五万，收复山东二府十一州，获赏钱两千贯，足够为她赎身了吧。”
杜子刚脸色难看得很：“董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用国家的俸禄纳妾蓄妓，恐怕有违为官之德吧？”
赵昀冷眼看着他道：“为官先为人，杜大人不如先问问自己有没有为人之德吧？”
杜子刚一拍桌子，众官差纷纷站了起来，面向赵昀。
赵昀冷笑道：“怎么？想打架吗？我奉劝你们不要对我动手哦。”
马县尉大喊一声：“贼鸟厮，敢对大人不敬。教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罢便朝赵昀扑去。
赵昀飞起一脚把他踹出窗外：“哼，区区一个屯兵，也敢逞凶斗狠？”
其他众人见赵昀身手非凡，急忙护着杜子刚，一溜烟地跑了。
赵昀牵起李月婵的手道：“走吧。跟我回家。”
李月婵笑中带泪道：“先生的恩情，奴家实在感激。可那杜知府不是寻常人，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若因为奴家连累了先生，奴家情愿一死。只愿来生能再做夫妻。”
赵昀笑道：“你死都不怕，还怕跟我走么？我带你先去见一个人。”
李月婵不明就里，只得跟他走去。
赵昀带着李月婵直接回到住处。众人见官家忽然带了一个陌生美女回家，也都十分诧异。
赵昀叫李月婵先拜见夫人，随后对杨素英讲了适才酒宴发生之事，说道：“我想要纳此女为妃，不知夫人是否同意？”
杨素英上下打量了李月婵一阵，道：“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官家一言九鼎，臣妾本无议论，只是若纳青楼女子为妃，只恐惹动天下争议。”
赵昀道：“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朕正要北伐中原，正好借此机会昭告天下，无论是何出身，哪怕曾经失身于贼，无论绿林、盗匪、夷狄、降兵，只要心怀忠孝节义，朕皆一体视之，绝无歧视。”
杨素英道：“臣妾并无异议，只是需防着那些崇尚理学的大臣们上书劝谏。”
赵昀道：“他妈的理学家，害人不浅。待朕将来收复中原之后，先把朱熹老贼给迁出孔庙，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杨素英道：“官家既然主意已定，臣妾自当全力支持官家。”
赵昀拱手笑道：“多谢夫人。”
眼见李月婵犹自一脸茫然，赵昀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便是当今宋朝皇帝，这位是杨皇后、这位是杨贵妃。至于这两位么，官职太长就不念了。我因收到御史台弹劾杜子刚的奏疏，因此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如今杜子刚的罪证都已收集完毕，到了可以收网的时候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
见李月婵一时半刻还是接受不了，赵昀便对杨延兴道：“你持朕圣旨，命左相郑清之明晚到凤来楼面圣，朕设宴请他。无论多晚，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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