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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白皑 其一(并蒂)

    “我快撑不住了...”

    林间,杰拉德双手叠放呈抓状按在胸口上。

    白夜背靠于树干,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学徒,“往后你每次召唤冥桎时,都需要像现在这样燃烧自己的灵魂。你得学会习惯。”

    按照之前白夜所教的那样,杰拉德用手慢慢从胸膛拽出一股阴森的绿色。它在哀嚎,哪怕没有声音,杰拉德也能感觉到它在哀嚎。这是自己的灵魂,或者说是自己灵魂所招来的冥桎,杰拉德目前还分不清楚二者的区别,只知道他的手每挪动一分,便是一道前所未有的痛苦降临己身。

    严格来讲,并不能叫降临己身,因为杰拉德的肉体没有任何痛感。那苦痛来自别处,就比如他眼前的树木,它们好端端地立在杰拉德跟前,可他却能感到这些树木被巨斧拦腰斩断的疼痛;还有挂在枝头的鸟儿,被旅人拔掉羽毛后生生烤熟,或是被飞矢贯穿,又或是被其他野兽囫囵吞下,似乎它所能历经的所有痛苦于此刻都被杰拉德感知。

    甚至于正在看着自己的白夜,哪怕这位法师还活着,杰拉德也已能想象出他被斩首,被五马分尸,被魔法炸得血肉横飞,并且将这些痛苦全都感同身受。

    他仿佛成为了目所能及的一切活物,并一品所有已到来或还未到来的痛苦。

    当痛苦到达顶峰时,杰拉德心头的一个呼声越发响亮——都去死,都去死!!!

    若所有的活物死去,他便不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

    是的,只要它们都死了,自己就解脱了!

    恍然间,杰拉德居然看见了阿尔巴,那个混血站在一团灌木丛旁,面如死灰地盯着他。在这灰额松鼠身上,杰拉德感受到了更为真实的痛苦,像是烙印于脑中的记忆,是真正在过往发生过的事情。他感到某种东西从阿尔巴的身上抽走,一次接一次,这让艾赫纳学者变得越发虚弱。

    “不...”

    杰拉德·尼茹图利姆猛地将卡在胸膛的力量拉出。他感到自己的全身如被雷电击中,但这感觉仅有一瞬,并且在这之后那些痛楚也一并消失,留下的仅有缠绕于他指尖的绿色魔素。冥桎,杰拉德仔细地打量着手中那阴森之力,绿如翡翠,诡如阴风,虽然比那日包裹自己的魔素要淡出许多,但杰拉德能看出来二者本质是一种东西。哪怕没一会杰拉德手中的冥桎便消散了,学徒也难掩激动的心情。

    “不错嘛。”白夜鼓掌而至,“仅过了一周,你就能唤出冥桎了。”

    杰拉德谦逊地谢过了白夜的称赞,而后又看向那团灌木丛,此刻阿尔巴已不在那里。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见杰拉德心不在焉,白夜也看向那灌木丛并问道。

    “没什么,应该是幻觉吧...”

    白夜盯了杰拉德好一会,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却又没道出来,转而说起别的事,“说说吧,感觉怎样?”

    杰拉德试图回忆起刚才的种种感受,但每每要触碰到那些痛楚时他便不再想继续深入了,“我只觉得...我好像不再是我了,我似乎成了...一切?一切活物。”

    “不,我的朋友,你还是你。那些幻想的痛觉,其实是你灵魂在燃烧时所感受到的痛苦——以其他活物的痛苦反馈给你。这便是灵魂之痛,瞬息即可远超肉体的疼痛。待到你学会了如何控制冥桎,你就能将这种痛苦施加给你的敌人。”白夜双手叉腰,仰头看着杰拉德,“我想在你经受痛苦鞭笞之时,你的心里应该泛起了杀戮的欲望,对吧?”

    杰拉德愧于回答,他的确动了杀心,一种极度卑劣的欲望。不同于为了复仇或为了守护而杀伐,杰拉德刚刚只想让所有活着的事物统统去死,无论他们有罪与否,无论他们友善与否,杰拉德只想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眼前,包括他的老师白夜。

    “无需为之羞愧,杀戮欲自出生起便根植于一切活物的脑中。只要你以自己的灵魂作媒介召唤冥桎,心中便会泛起这种欲望。若你以其他活物的灵魂作燃料,倒是不必忍灵魂的痛苦,自然也不会被杀戮欲控制,不过嘛...也是会有其他代价的。”

    “您所用的燃料,是自己的灵魂,还是他人的灵魂?”

    白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去,并沉思了几秒后才应道:“自己的,至少大部分时候是......”

    “那您是如何忍受灵魂之痛,并且控制住杀戮欲的呢?”

    “那些幻痛习惯了就好。至于杀戮欲,我从来不会将它们压抑至消失,相反,我会放纵它们。”

    白夜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番话,却让杰拉德为之胆寒。才切身体会过的学徒很清楚那股欲望有多强大,若非自己不忍对阿尔巴下杀手,刚才他可能真的会拔出腰间的剑并试图杀掉周围的一切活物。若这白袍真放纵了自己的杀戮欲......杰拉德不敢再往后想,并对其他人对掘魂徒的恐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从现在开始,就算杰拉德并未窃取旁人的灵魂,他也是一名掘魂徒了。他看着那曾握住冥桎的手,还是挂着两道伤痕,粗糙而肮脏,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大概他还是那个他吧,杰拉德在心中庆幸着。而很快,他又开始恐惧——他的同胞,他的战友,以后会怎么看他呢?就和刚才的幻痛一样,鄙夷,失望,谩骂,利亚们的种种指责在杰拉德的脑海中蜂拥而至。

    “对其他法师来说,首要的便是求知。而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则是修心。那些研魔会的家伙总以接近冥桎便是接近死亡来告诫他们的乖宝宝不要试图研究冥桎,但只要有一颗强大的心,无论外界所谓的善恶,你都能成为死亡本身。”白夜再次将杰拉德的心洞穿,并踮起脚尖,很勉强地将右手拍上了杰拉德的肩头,“你知道吗,其实我对有一类人的杀心特别重。”

    “哪一类?”

    “比我高的人,尤其是比我高的同族人。”

    白夜把杰拉德的身子往下压,同时将脸慢慢贴近他。那副仅画着几根线条的面具似乎变作一张侩子手的阴沉脸,恶狠狠地看着学徒。杰拉德没有逃跑的念头,因为他已经被吓得愣住了,两条腿不知是因酸痛还是恐惧正直打颤。

    “开个玩笑嘛,别这么紧张。”白袍法师松开学徒嬉笑道。

    得以重新站直的杰拉德并未长舒一口气,他仍心有余悸,哪怕这一切像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白夜就是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师,哦不,按他的话来讲,应该是一名魔士。

    “说起来,你还缺个魔导器。”白夜将杰拉德的配剑抽出,拿在手上把玩,“平平无奇的钢剑,也算能凑合用吧。”

    白袍右手一挥,一柄法杖便从冥桎之中显现。不同于里布拉泰棱镜,这法杖的杖柄黑白交织,其上刻满了不知所谓的铭文,尾端的利爪状饰物钳着一颗棱状绿水晶。而杖头则是两条巨龙背着朵白水晶玫瑰,一黑一白,皆是生翼的翼龙种,前者的双瞳是血与火般的红水晶,而后者则是澈如碧空的蓝水晶。这柄法杖应该是白夜自己的魔导器。

    不知是否为幻觉,杰拉德总感觉那两个龙头正注视着自己。

    “安吉列斯于云端吹响金色号角,地下的沉眠者将得到救赎,地上的丧失者将被唤醒。向尤托奈尔忏悔吧,他将带你前往彼岸。”

    白夜唱起咒文,又是一种杰拉德从未听过的咒文,既非罗蒂纳也非艾赫纳,可奇怪的是杰拉德居然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安吉列斯...?”

    “作为一名冥魂法师,刻有安吉列斯之审判的魔导器是最适合你的。要知道,安吉列斯的使者——遣灵候们可是最古老的冥桎使用者。”白夜从他的法杖中牵出一股火红的力量,这力量如锻锤般把杰拉德的剑击碎,而后又将之拼合复原。

    安吉列斯之审判,杰拉德曾听说过,这是神话铭文之一,神话铭文皆解言自尤托奈尔诸神的遗产,只有真正见过这些以诸神之名为名的神器之人,才能学会使用神话铭文。已面世许久的晶体长剑叶菲拉之上的铭文无人可解言,还被世人冠以无铭剑之称。

    杰拉德审视着漂浮于半空的剑,复原的剑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异,唯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剑身上若隐若现的奇怪文字。“这真的是...神话铭文吗...?”廿夫长将双手缓缓伸向本属于自己的剑,却又不敢靠得过近,生怕会对神明不敬而触怒神威。

    “哎......”白夜一声叹息,像是对杰拉德的表现很失望,“其实是一串儿歌,两只老虎跑得快,行了吧?”魔士控制着魔素,将剑丢到杰拉德手上。后者前倾两步兜住长剑,还让其在自己手中颠簸了好几下。

    杰拉德注视着躺在掌中的长剑,而它也作出回应,亮起了淡绿色的光芒。似乎它已知晓杰拉德是个掘魂徒。

    没等杰拉德与“新朋友”再相处一阵,北方的林后便传来一阵喧闹。师徒二人循声而去,棕榈暮霭的那一头卢弗利亚与索库利亚已是打成一片。

    敌人不过十余人,皆为金纹红袖,大概是战团的侦察队。而这一片区放哨的卢弗利亚除开杰拉德与白夜则仅有三位。

    杰拉德刚要拿起剑上前帮忙,白夜拦住了他。魔士一挥手,银色的魔素便将三个从索库利亚的包围中拽出,提到杰拉德的身边放下。

    “你刚刚不是问我如何处理自己的杀戮欲吗?”已是赤手空拳的白夜将斗篷脱下,扔给了杰拉德,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向前。

    这还是杰拉德第一次看清斗篷之下的白夜。他的长发过肩,湿土一样的褐色中夹着一簇纯白,带着点天生的微卷。他的长耳向上而立,与其他利亚相比稍显短小。木面具仍未离开他的脸,不过那鹤般的细颈已将不属于利亚的白皙展现给旁人。

    不知何时,四个白衣萨纳林出现于杰拉德等人的身旁,他们手持黑色的骸骨巨斧,一动不动地站到士兵们的前方,像是在保护着卢弗利亚们,也像是在监视着......

    再看白夜,他的步伐愈来愈快,踩过枯枝与落叶,清脆的折断声与碾碎声同疯狂的笑齐响。没等旁人反应过来,魔士如风般掠过,便已是一人被他按在树干上,脖子被掰断没了生气。

    其他战团士兵立即抄起武器一拥而上。却又是白夜大手一挥,熊熊烈火凭空而起。离白夜最近的一人直接被烧作焦尸,其碳化的头颅还被魔士一把捏烂。哪怕数十米之隔,杰拉德也能感到层层热浪扑面而来,更别说那些索库利亚,他们身上的盔甲如同他们的勇气一样在掘魂徒面前融化。

    稍远的一个士兵念动咒语妄图施展魔法,可没等她将第一个词念完,飘在她身边的魔素便从其十个指头刺入她的血管,从她的双眼插进她的大脑。士兵发疯似地将身上的衣物撕个精光,哀嚎的同时在精壮的酮体上不停地抓挠,可无论她如何乞求也无法阻止涌入体内的各种魔素。两分钟之内,杰拉德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上的所有血管在不断肿胀,就像一条条毛虫贴在她的身体上。最后,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士兵的血管尽数爆开,连同她的大脑一起,绽作一团烂肉。

    与此同时其他的士兵仍在试图还击,只是他们似乎中了某种幻术,只顾着在原地挥砍而不管敌人在哪,甚至有二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砍死了对方。

    正当杰拉德与另外三人看得目瞪口呆时,那些白衣萨纳林突然身体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有一个卢弗利亚刚想探出身去,萨纳林便捏着他的头,粗鲁地将他拽了回来。没等杰拉德等人看开口询问,萨纳林们身后就亮起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纵有身前这些巨大身躯的阻挡,那些余光也已闪得杰拉德疼痛而睁不开眼,就像有针扎在他已紧闭的双眼上一样。

    待到光芒消散,萨纳林又为杰拉德等人的视线让出一条道。

    多数战团士兵仍站在原地,像是时间停滞一般一动不动,唯有一个士兵双手抱头躺在地上。白夜丢掉手里夺来的剑,从所有站着的索库利亚身旁走过。而当他每路过一名日叶,那日叶便会裂作百个大小一致的方形肉块,倒塌,然后沾着血弹跳滚动,散落一地。

    不同于之前在维勒尔城楼上看到的湮灭之悦追猎,白夜杀人的过程十分安静,仅有不间断的阴森轻笑在杰拉德的耳畔环绕。这耳语挥之不去,仿若整座森林都在陪着这掘魂徒一起笑。哪怕杰拉德将耳朵捂上,他仍能听到这笑声,并且没有丝毫减弱。

    白夜来到最后一人的身边,温柔地用缠绕着暗魔素的手将士兵抱头的双臂拨开,并将他的脸捧起。

    “别杀我,别杀我!”那士兵惊惧道,“我可以告诉...”

    “嘘。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看着你死。”

    魔士的指尖从士兵的脖子划到下颚,然后又婆娑至他的脸蛋,轻抚他的鼻梁。

    “亲爱的,我保证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

    洁白的五指猛地按住士兵的脸,其上的暗魔素也一转为冰蓝色。自白夜的指尖所触,士兵的脸化作冰晶,而后是他的头,他的身体,他的生命。

    杰拉德转过身去,不愿再目睹这一切。他本已抛下一切,他本以为复仇之心能让他直面一切恐惧,可今天看来,杰拉德错了。他开始害怕了,并非是害怕白夜的这般屠杀,而是害怕自己变得和白夜一样,变得享受杀戮的快感。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要坚守最后的底线,绝不被这杀戮欲望左右。

    在学徒的身后,一阵清脆的破碎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