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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漫天风雪

    大雪封山,老松山还是头一次下这样大的雪,山脚下的猎户没有出门,砍柴的樵夫也不见踪影,韩家村户户闭门,风雪遮蔽泥土路,白花花的一片压在茅草屋上吱吱呀呀地响。

    风雪吹拂当中,只听一座茅屋小院传来推门声,斑驳的木门扫开房前的一地积雪,裹着陈旧羊裘衫的女人从门中探出头来,雪絮拍打中显出一张清瘦无比的脸,这张脸面色蜡黄,像是由黄土攒成,身上的那件羊裘已是打满了补子,只被一层布裙罩住的双腿在寒风下打着摆子。

    在风雪呼啸下,她迈出了家门,佝偻着瘦弱的身躯,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向老松山的方向行去。

    家里的木柴都被雪水洇湿,火盆也要灭了,她要去老松山脚下的林子里折些干柴回来。

    女人名叫韩柳氏,近年跟着丈夫来到韩家村,两人皆说是北地望族之后,贱卖了家中田产,金银珠宝,为了躲避仇家,一路逃难至此。

    对于这种说法,村民们倒是不咋信,那男人身上倒是还有几分书生气,虽也食不果腹面黄肌瘦,但好歹看上去像个说书先生嘴中的落魄相公。

    而这韩柳氏自打来的时候就是一副风吹雨打染就的瘦削皮相,说话做事也是爽快利落,有一把子跟样貌不符的力气,丝毫不像是那些话本评书里描述的天天在园子里咿咿呀呀个不停的小姐才女。

    不过不咋信归不咋信,村民们还是接纳了他们,而后说来也巧,这男人姓韩,韩家村也姓韩,村里的几位老人也说,村子里几十年前确实有一宗姓韩的人家,说不定是祖宗有意,让这在外的韩姓子孙于落魄时来此寻亲。

    至于这夫妇俩的韩和韩家村的韩到底有没有确切联系,村民们没问,夫妻俩也没说,一个山脚小村的村民,分不来那各家祠堂,平常祭祖过节,生死大事也都是互相帮衬,哪里分什么韩家王家,根本无甚在意。

    韩柳氏踩着蒲窝子,也就是蒲草编成的暖鞋,在雪地上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不是这双蒲窝子有问题,而是女人的脚底已经生了冻疮,蒲窝子踩进厚厚的雪里,雪里的凉意透过鞋子直达脚面脚心,真是摧残人的神智,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咬着牙,驱使着自己走向树林。

    倒是也能不受这番苦,若是敲开隔壁人家的门,说上几句,贵重东西要不到,几捆扔在院子里的柴火还是一句话的事,可女人偏不这么干,自从春天死了丈夫之后,她就再也没接受过左邻右舍的帮衬了,说自己孤苦无依,寸缕恩情都还不起,所以就没打算要。

    倒是也有村民劝过,让她跟别的死了婆娘的男人凑合凑合,搭伙过日子,然而全被她一番凌厉的说辞塞了回去,说自己吃饭有火,喝水有瓢,自己一个人也有手有脚,不至于死喽!

    上门说媒的婆婆婶婶们头一次见到这向来对谁都是温声温气的女人这么火大,一番话被呛过来,于是也反应过来这该是个痴情的,心思全在她那死了的韩相公身上,所以一提改嫁才会这么生气。

    婆婆婶婶们一合计,也不想因此在邻里之间相互生了怨气,便也就将此事就此作罢。

    凛冽的寒风扑咬在女人的脸上,将鼻腔贯得生疼,就算是咽一口唾沫都能品尝到天地间的那股凉意,直下心肺,叫人的眼前发黑,意识都开始因为寒冷而变得迷迷蒙蒙。

    在山脚下的小树林里,韩柳氏停了步子,一边打着哆嗦哈着气,一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冻得通红的手来折取一些生得较低的树枝,待把那些树枝搂在怀里,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地,她的眼角陡然流出一滴清泪。

    这滴泪流出的缘由,兴许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又或许是想起了九泉之下的亡夫,要么,单纯就是被风雪迷了眼,与其他事无关。

    “刷,刷,刷——”

    恍惚间,韩柳氏听到有人踩着风雪疾行而来,而还没等她反应,一只铁锈味弥漫的大手就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她下意识地想要喊叫,却突然感觉后背更是一凉,金铁构成的锋刃抵在她的身上,韩柳氏心中一颤,知道那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

    “莫要慌张。”

    嘶哑的男声越过她的肩头传到她的耳朵里,裹挟着一股血腥气。

    紧接着,怀里的树枝被人往里推了推,一只散发着温热气息的包袱被塞到了她的怀里,包袱外面还系着一把带着剑鞘的长剑。

    感受到怀中的重量,韩柳氏下意识地往怀里看去,只见一名婴孩正安卧在襁褓中,不哭也不闹,只是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她!

    没由来地,只是看见这婴孩,韩柳氏的心头就猛地一颤。

    “收好这些,好生看顾,我今后必来寻你,定有重谢……”

    男人咳嗽了几声,韩柳氏感到抵住自己后背的刀剑似乎已经收了回去。

    就听远处又传来几道踩雪声,紧接着男人就把她往来时的方向推了推。

    “跑,莫回头,我为你断后,今日强加你之因果,来日必三跪九叩,陨首相还!”

    死死捂住女人嘴巴的大手应声而落,韩柳氏望着来时的路,没有叫喊。

    她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婴孩,这小孩子乖得很,两只粉白粉白的小拳头紧紧攥住她的衣服,即使小脸被冻的通红,也是一闹也不闹,一动也不动。

    她眼角不知怎地又生了泪,鬼使神差地就开始向着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跑出去一段之后,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刀剑铮鸣,几声叫骂。

    “安以烛,快把那孽障交出来!”

    “……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难道要与我们拔剑相向?为了那孽障背叛大齐,值得吗?!”

    “燕公子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失心疯!你那燕公子不过是一介质子!”

    “质子又如何,天下人视安以烛为不详,唯有燕公子视安以烛为肱股,不必多言,请诸位一齐上吧!”

    “安以烛!你既寻死,我等也无甚好说,亮剑吧!”

    “那边请诸位赴死。”

    便听话音落下,有长剑出鞘之声乍然而起,响起龙吟阵阵。

    “通玄召偃,照胆,飞将!”

    一声大喝过后,巨大的响声骤然炸起,猛然间有气浪掀开树上的落雪,纯白的雪絮于一瞬之间在半空落下。

    韩柳氏怀里的婴孩伴着襁褓边的长剑,正定定看着响声传来的方向,一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登时变得煞白煞白。

    …………

    这个世界上或许没人会知道,韩柳氏怀里的孩子是有自己的名字的,陈霄孟,或者说,他在自己原来世界的名字叫做陈霄孟。

    而现在陈霄孟已经彻底懵掉了,如果说一觉醒来变成婴儿,被一个蒙面男子带着夺命狂奔,就足够令他的世界观震碎一地,那么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场景就毫无疑问地又往那碎片上跺了几脚!

    名为陈霄孟的存在躺在女人的怀里,直愣愣地看着那名带着自己一路狂奔的男人挥起了手中长剑,在漫天的风雪飘扬当中……剑锋微动,风雪一滞,金光一瞬!

    而后他身上陡然披挂上了一袭金铁打造的黑色战甲!

    这战甲全身漆黑,覆盖全身,连男子的面容都被肃穆的黑色面甲遮蔽,站在苍白的雪地上,突兀地像是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勾魂使者,索命判官!

    真要认真比较起来,这盔甲的形式上倒是有些像陈霄孟还在读书时从书籍上偶然看到的唐代明光铠,当然,他眼前的这一副根本就不似书中那般金光灿灿,更称不上什么“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而最关键的是,陈霄孟根本没有看清这套盔甲是怎么出现的!他只看到那男人拔剑,呼喊,身上就自动浮现出这一副威武不凡的宝甲!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上辈子……

    陈霄孟攥了攥自己那毫无力道的小拳头,觉得“上辈子”这个称呼正合适。

    他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特摄片,也无外乎就是主角手持信物道标,口中呼喊,便可见天中一道金光大盛,激射而出,主角顷刻之间身披流光玄甲,一举一动之间声如雷霆,如有神助。

    如果有机会,陈霄孟真想让两者交流交流,看看到底是不是一个路子,一个来头。

    只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地界绝对不属于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了。

    咽了口唾沫,婴孩的小脸重新转向正在带着自己奔逃的女人脸上,明明是大雪飘扬,寒风刺骨的天气,女人红彤彤的额头上却是已经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陈霄孟听得到身后追兵的喊声,也看得到女人神态上的急切,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小身板往襁褓里又缩了缩,往女人的怀里又缩了缩,好躲避外界这混乱的状况和刮起来没完的飞雪。

    这世道对一名小婴儿来说,还是太凶险了一些……

    …………

    “嘭——”

    韩柳氏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推开残旧的院门,紧接着单手搂住襁褓,一手插上门闩,随后飞也似地冲进了屋里,将怀里的孩子放在了灰扑扑土炕上的一张干净草席上,怀里的木柴则胡乱一扔,把家里有些分量的物件全都推到了屋门前,死死地顶住了木门。

    做完这些之后,韩柳氏就一动不动地趴在了门前,侧脸将耳朵紧贴在木门上,仔细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躺在草席上的陈霄孟也盯着茅草与泥土夯成的天花板,大气都不敢出,系在他的襁褓上的长剑同样默默地躺在他身边。

    门外漫天大雪,一时无言。

    “呼——呼——”

    不知过了多久,在确认只听得见风雪肆意吹拂的声音之后,韩柳氏才退后一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释重负。

    这下,她可以放下心身来,转过身凑近被自己放到床上的孩子。

    韩柳氏的脸在陈霄孟的眼前现出,他瞪着圆咕隆咚的眼睛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她的眼睛。

    而韩柳氏也用那双因世事侵染而变得分外昏黄的眸子回以注视,隐隐地,在四目相对之间,那双昏黄的眸子深处生出些温暖的光亮。

    只见韩柳氏忽然坐到床上,将襁褓上系着的长剑接下,随后把陈霄孟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又把自己的手伸进衣服里捂了捂,这才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额头。

    “乖孩子,一定吓着了吧,不怕了,不怕了,没事了……”

    温柔的声音出奇的好听,与女人的外貌带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陈霄孟感受着覆在额头上的温热,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温暖,于是他耸耸鼻子,情不自禁地……

    “阿嚏——”

    打了个喷嚏。

    就看一只清亮的鼻涕泡从陈霄孟的鼻子里调皮地蹿了出来,让女人原本温和的脸上霎时间就染上了一层明晃晃的焦急,那只抚摸着陈霄孟额头的手也在轻颤两下后立刻往后退去。

    “这,这是感冒了吗!孩子莫慌,我这就去烧火!”

    嘴里说着“孩子莫慌”,韩柳氏表现得倒是比谁都慌,放下陈霄孟之后就急匆匆地把火盆拽了过来,把刚刚收集起来的柴火扔了进去,再以火石引燃。

    “噼里啪啦——”

    安然升起的火焰裹挟着盆底剩下的木炭,火光升腾映着韩柳氏的脸,将在风雪欺压下黑蒙蒙一片的屋子照得亮堂堂。

    韩柳氏跪坐到火盆前,陈霄孟则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大一小紧贴在一起,共享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乖,乖……一会儿就不冷了,一会儿就不冷了。”

    陈霄孟被韩柳氏生疏地抱在怀中摇晃着,火焰的温暖一遍遍地撩着他的小脸,通红的小脸慢慢恢复成了正常的红润。

    这人刚一睁眼就是惊险逃命,险象环生,此刻安定下来,又有火光照拂,这般先冷后热,使得婴儿之身的陈霄孟不禁打了个哈欠,升起了沉沉困意。

    奇怪,怎么这么困啊……

    他的思维慢慢地变得迟滞,仿佛赤脚奔行了数万里一样的疲惫袭打着这小小的身体,让他禁不住地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所以即便是处在韩柳氏一点都不舒服地摇晃中,那小小的眼皮还是慢慢地垂下闭合,嘴巴微张着,意识沉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