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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风尘

    “空山,请留步!”

    来者名唤谢尚,表字承安,是莫散在两个时辰前的一次每日例行“山贼消消乐”中解救的“肉票”。自称是会稽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去健康探亲,行至荒村被盘踞于此的贼人所劫。

    “辛丑夏,六月朔一,冬瓜公子行于乡野而不知藏富,衣蜀锦,车五花马,遇人乞则施,后见贼则恐,恐则吓,吓而伏地惶惶。随行十数家丁部曲亦轻其主,见小利而痴,痴而忘命,餐食不察,蒙汗后倒,麻绳缚身,引颈就戮。幸得旅人助,贼首没,其余众皆作鸟兽散,遂得安。”

    这身着大红衣袍,头顶两根鸡毛的俊秀青年微眯双目,一面大步向前,一面欣赏着手上这张刚刚完成的“日行一善记”。三尺长剑腰间挂,伴着步调有节奏地晃动,身后的“冬瓜公子”埋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又被这剑晃得迷糊,不由得神游天外。

    谢尚想起了两个时辰前与这位少侠的相遇。

    “在下姓莫名散,字空山。诸位,其实我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诸位觉得似你们这样不占山的贼也可以被称作‘山贼’吗?”

    身着奇装异服的青年在问出这个古怪问题后,也不等贼人回答,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约莫六寸长的“小剑”。

    而后他腾挪,似晴空之下乍现的霹雳,不消片刻,领头那几个大汉僵直倒在地上,手中钢刀坠地,砸出“哐当”声响。

    他得救了。

    ……

    “空……空山兄!咱自知不察,但……但您倒不必把这腌臜的丢人事儿大声唱出来啊!”

    机会!

    似是察觉到这背影速度变慢,谢尚猛地一蹬后脚跟,向前扑了上去。

    却见这大红衣袍侧身闪至路旁站定,教这“后来者”扑了个空,宽大的锦衣扑得四周尘土飞扬,灰头土脸的谢尚抬头,瞧见了正蹲在他身前的青年春风般的笑容。

    “唱与这天地听,好教此方天地发发善心,警示似你这般……纯白无暇的后来者。”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天老爷可不会管咱这等凡俗的腌臜事儿,空山兄怕是在做无用功啊。”谢尚怔了一下,而后泄气似的在地上翻了个身,惹得尘埃再起。

    他有故事。

    “那就请被你扬起来的尘土或是恰巧路过此地的清风听听,请它们卖我一个面子,散你这冬瓜忧愁。”面前的男子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要他站直。

    “尘土和风又能帮上什么忙……不对!咱明明是来感谢你的,怎么扯上这般不知所谓的话题了。”

    谢尚忙从怀中摸出玉佩一块,双手捧起送至救命恩人身前。

    “重环样式,透雕龙凤,质地温润又内敛生光,确是价值连城之物,看来眼前这冬瓜公子绝非寻常富户出身。此人将此等珍宝在此相赠,怕是心怀结交之意,那么是收还是收呢?却教这俊美公子好生为难。”

    “虽然自知家里有几分浮财,但您倒也不必当着我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

    “莫散像是没听到谢尚的抱怨,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的脸,随后伸手拿过玉佩,脸上却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

    “您没有静静地盯着我的脸,眼睛分明长在这玉佩上了!还有奇异的微笑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谢尚只觉头晕目眩,扶着额头堪堪站定,待得回过神来,就瞧见了这位空山兄开怀的笑靥,其后是旷达的天地。他愣了一下,不由地晃了晃身子,自己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承安兄何故发笑?”

    是啊,为何发笑?

    “咱笑空山兄是个妙人儿,也笑咱自己,还笑后面这帮小的们追不上咱俩!”

    心中那疙瘩惹人烦忧,却在几声大笑后烟消云散,许是被路过的清风吹散了吧。

    那就多谢清风。

    两人回头,看那十几个壮汉挑着好些垒在一起的箱子,摇摇晃晃地挪动脚步。他们向前远眺,“安陵”二字在刺眼的阳光下依稀可见——终于能歇歇了!那帮直娘贼到底掺了什么东西,怎得都一天了腿还软成这样!

    谢尚跟在莫散身后,看着周围愈多的行人,找话似的开口说道:“咱打算等进了城先找家客店歇脚,再寻得几匹马来,那帮狗娘养的好生可恶,竟将那等好马吃入腹中。可怜我那追风儿!此行本是打算让它跟我见见世面的,谁知世事无常,葬身人腹。”他的那几匹好马在昨天被绑之后就成了贼人当日的晚餐,烤着吃的。

    “没见识的混账东西!好马不拿去典卖,杀了吃肉,他们这辈子也就那点脑水了……”

    他的救命恩人看着眼前这位面色悲愤的公子,不发一语,待到他像是终于泄气了,才缓缓开口道:

    “承安兄,节哀。”一面说着,一面随手击飞了不知从哪扔过来的石子——旁边的小孩儿似乎还挺仇富。

    谢尚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这位空山兄会笑眯眯地问他那些马好不好吃呢。

    “所以追风儿好吃吗?”

    ……

    “不说这些了,不吉利!几匹畜牲没了就没了吧!幸亏那帮混账不吃人肉,不然跟着我出来的这些小的们要是折了,我可就真的该跪着滚回家去了。”谢尚大手一挥,像是释怀,又扭头看了不知不觉快要跟上来的家仆们一眼。领头那个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对着主子露出一个自认为憨厚的傻笑。

    “笑个屁!养了你们十几年就是让你们趴在地上看着少爷被贼人踹的?”少爷看上去很生气,但总归是少爷,就原谅他吧。

    “不过说起吃人肉,听说北边的索虏将百姓唤作‘两脚羊’……”

    进城的手续并不复杂,几个兵士瞟了两眼衣着华贵的谢尚以及他身边着奇装异服的莫散,简单看过他们的路引之后就放行了。黄昏时分,两人进到了这座有“京师门户”之称的内镇安陵。

    “安陵咱来过几次,热闹是热闹,却也比不上会稽繁华。这地方文人气和武人气都太重,不像会稽可以容得下吃喝杂耍的三教九流,也不像会稽那样……见不到沾着‘胡味儿’的家伙。”谢尚扫视着远处那几个沾着“索虏味儿”的短衣孩童,眼神里藏着几分避讳。

    “说起来,空山兄是何方人士?”

    “我?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江州陀县人吧?我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莫散思索片刻,得出了一个他认为说得过去的答案。

    “陀县?哦,陀县是个好地方……不对,您是从陀县出发,一路行至此处的?”

    “额……不可以吗?一路步行倒是可以欣赏沿途风景,当然也可以让沿途风景欣赏欣赏我这一身打扮。”青年在原地打了个转,向这位路遇的友人展示起自己这身行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所以如果您是从江州一路走来的话……敢问此行何处?”

    “去会稽,送人回家。”莫散拍了拍背在身后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的视线越过了眼前的谢尚,看向那几个北民幼童旁边一处卖馒头的小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摊主正被几个找茬的泼皮无赖纠缠着,正是个机会。

    十九个。

    “那看来您是已经来过安陵了,咱让您陪着走了两个时辰的回头路,这又是何必呢?”谢尚红着脸苦笑,自认为折损了这位恩人的时间。

    “哦?”

    莫空山将目光重新移向他,开始上下打量这位冬瓜公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一是因为发现我救的这位承安兄胸有沟壑、能言善道,所以想看一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观一观这是颗什么样的心。至于这第二点嘛,就是我独享的秘密喽,透露不得。”轻笑一声,道出了缘由,也隐瞒了缘由。

    谢尚听罢赶忙转过身来,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收紧小腹,像是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那您看出什么了吗?”

    却见眼前之人的目光像是略过了自己,看向了他的身后——那几个孩童已经不见了,摊主却还在被无赖纠缠。

    十九个。

    像是满足了一般,青年收下了这份自己独享的快乐,风一般掠过谢尚,飘入了喧闹的人群中。

    “看出来喽,一个明恩怨的俗气之人,一颗重感情的斑斓之心。”

    那道背影挥了挥手,似是道别。谢尚望着那道就要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吾愿与兄台结友!今虽别,可在会稽再见……还有,您那半文不白的‘日行一善记’写得真的很烂!”

    那人终于还是消失了,来自会稽的公子也捂着脸逃离了数十道投射而来的怪异目光。

    不对,他怎么又朝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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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成和弟妹们正围着这不知怎得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包袱,摊开来看,装着六个不大不小的白面馒头,刚好够他们一人一个,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弟妹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等待这位兄长的首肯。

    范成不识字,爹娘没来得及教。他拾起那张字条,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不然他没办法把眼前的东西吃进肚子里。

    “先藏起来,我等会儿就回来了。”他拿着纸条走出棚屋。

    最小的妹妹一屁股坐在地上,揉了揉肚子,旁边一个稍长的男孩抚摸着她的后脑勺。

    他们要等他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

    范成敲响了一扇门,门后走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子,他是主人家里管文书的先生,姓汤,他定是识字的。范成将字条递了上来,就这么盯着他看。那汤先生揉了揉眼睛,眯着双目盯着这字条看了许久,又瞥了眼面前这个沉默的少年。

    “偷跑去城里了?”

    “是。”

    “好大的胆子啊,不怕挨鞭子吗?”

    “怕。”

    “小畜生!”一声笑骂。

    “上面写的是‘不大不小的奖赏’。不管你们收到了什么,总之是遇到贵人喽,安心了么?”将字条递了回去,汤先生回屋翻找了一会儿,提着个油纸袋走了出来,然后将这纸袋一把塞到了范成怀里。

    “您也偷跑出去了?”

    “长者的事情,那能叫偷跑么!那叫游历四方,只是地点恰好在城里罢了。”

    “谢谢您。”

    男孩抱着纸袋跑入了夜色中,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了,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

    星空下,那位贵人正漫步在安陵城外的小道上。显然,紧闭的城门并不能阻拦他轻快的步伐。

    莫散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数天上的星星。

    【成长了啊。】

    “你在说什么啊,另一个我?”

    【你是为了看那几个孩子才折返的吗?你怎么确定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会在那儿?】

    “怎么会有人做这么无聊的事啊,另一个我。顺便罢了,若是不在,便不在了呗。”

    【那你怎么确定那几个馒头不会被人抢走?】

    月下漫步的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在这无人的旷野中直不起腰。

    “因为我压根不关心那几个小玩意儿会不会被抢走,如果他们真的有幸饱餐一顿,那还真是上天降下了垂怜啦,亲爱的另一个我!

    把想给的东西给出去,然后收获了想要的,这还不够么?除了发自内心的愉悦以及由此产生的幸福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整天管这么多你难道不会觉得累么,另一个我?虽然我不讨厌你这样。”

    身披夜色的行者抑扬顿挫地回答着源于内心的发问,只觉神清气爽,却又不愿放声大笑来破坏这份星空赋予的宁静。

    【好吧,那么一个折返,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走风尘。”行者思索片刻,张开双臂,似要拥抱这夜空。

    【走风尘?什么意思?这也是你学来的吗?】

    “凭一颗浊心入尘世,行于人间走风尘。我临时想的,酷吗?”

    【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