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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游子吟

    莫散是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楼下传来的脚步声的,显然他并不在意。待“莫散”把他从床上扯下来的时候,房门已经被一脚踹开,六七个大汉鱼贯而入,领头的则是个贼眉鼠眼的老头。

    来者打量了莫散一番,似是在估摸这肥羊肚子里的油水,然后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地开始了早已说过无数次的开场白。

    “好教兄台知道,承蒙道上兄弟抬举唤咱一声赵三儿,身后这几位好汉子是这会稽鲟鱼堂的弟兄们,替官家做事。听说兄台无门无派,怎得昨日带剑入城?咱这人心善,不好叫官爷劳心,这才上门良言相劝。”

    老头儿摇头晃脑地吟诵完这段“良言”后便抬头盯着眼前的肥羊,一字一句道:

    “还望兄台不要伤了咱这几位好汉和官爷们的面子,不要为难你我。”

    “盯上了之后就先跟着那人,看他在哪儿歇脚,然后再回去找打手堵门,去找他讲道理。”

    嗯?这肥羊怎么还把规矩说出来了?

    “这么说来五弟确实是个新手,在城门口的时候就被我发现了……你们认得这个吗?”莫散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掏出玉佩。

    “什么玩意儿?玉佩?”

    看来是不认识了,这么说来我运气确实不错,恰好碰见了个认得这玉佩的兵士。还有……鲟鱼堂?

    “怪不得不用报官的法子,防止不正当竞争确实是有必要的,开场自报家门和姓名,是要算业绩吗?还有……”

    这边莫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三儿却犯了难。他不认得这玉佩,但多年来丰富的道上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在被威胁的时候拿出了什么东西当作倚仗,那这东西多半真是倚仗,不能赌。赌赢了不过赚点小钱,赌输了可能命都没了。且这玉佩哪怕自己这个外行看着都透着股价值连城的味道……怕是撞到铁板了。

    “兄台……”

    “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后面的一个好汉子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大喝一声冲到跟前挥拳欲打。

    拳头被还在神游的青年随手拿住,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这大汉的手臂连带着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像块猪肉一样摔在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从肩膀处袭来,让这将近二百斤的汉子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哀嚎。

    “回去躺上一段时间吧,最好再找个大夫,能不能好就看命了。”

    妈的,真是硬茬子。

    “兄台见谅,这愣货怕是见兄台丰神俊朗,高人气质,便生了比斗的心思,技不如人是他活该。我观兄台天人之姿,想必是大派的高徒在外不便暴露身份,我们也就不打扰了……一点薄礼,算是为扰兄台清净赔罪。”

    赵三儿连忙堆笑作揖,又顺滑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锭白银递了上去。

    昨天的绩效没了。

    “这怎么好意思不收呢,诸位客气了,没什么事儿的话就赶紧带这位兄弟找个大夫吧。不过今天我怕是没法卖官家的面子了,还请不要怪罪。”这年轻人也是个通透的,既得了好处,给个台阶也就下了,想必是忌惮我鲟鱼堂威名,既然如此,他赵三儿也合该陪个笑脸。

    “兄台折煞小弟了,我等小人怎么会有官家的面子呢,胡诌罢了。”老头挤出一个恶心的媚笑,让站着的扛起躺地上的,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另一个我,你说前后哪句话是真的呢?”

    【这么容易便“听说”了我们的身份,哪句话是真的还不清楚么?】

    莫散把装着骨灰盒的包袱背在身上,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不怕?】

    “你怕?”

    ……

    在街上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安家府邸所在——城东兰芝巷,本土豪族祖宅多居于此。不似城北侨人豪宅的雕梁画栋,会稽安家祖宅那古朴的朱红正门向凝视它的人展示着这江南百年豪族的底蕴。

    “干它一炮,你说它能扛住吗?”

    【不可能,你别在这儿发癫了。】

    “这位公子,敢问有何事?”

    侧门旁的家丁从刚才开始就盯上了这在正门前站了半晌的怪人——莫散此刻身上的青衣取代了原先的红袍,原本看着有些神经质的青年倒真成了一位浊世佳公子。

    “小哥客气了,在下受一位安家故人之托到此,望小哥找来能辨别我手中书信之人。”

    从未如此礼貌的浊世佳公子将安清元的信掏出展示,又顺手递过碎银少许,引得这看门的小家丁眉开眼笑,在扫视了一眼莫散手中的信封之后便转身走入府中。

    等候了片刻,一位身着灰衣的老者走了出来,刚才的家丁在一旁搀扶。

    “怎得劳您大驾。”语气带着些诚惶诚恐。

    “不过是下人罢了,哪有什么大驾的道理?既然来者提到安家故人,那就怠慢不得。”老人摆了摆手,抬头看向了莫散所在的位置,弯腰作揖。

    “劳公子等候多时了,老朽算是个管事的,还请借书信一观。”

    他在期待着什么,而当他看到递过来的信封上所写的“安氏不孝子长秋儿绝笔”时,手指颤了颤,不自觉地用力,就这么端详着这已经有些皱了的信封,许久才递回去。

    “劳公子进府一叙。”像是没法再多说什么一样,老人踉跄着跑走了,竟等不及旁人搀扶。

    莫散被刚才的家丁带着走进侧门,随后又被引入会客厅,这一路上写满“豪横”的景色惹得这小地方出来的年轻人东张西望,啧啧称奇。

    【又不是没见过,你收敛一点】

    “王府那次天色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这次我可得好好感受一下这大户人家的豪横。”

    在会客厅晃晃悠悠地转了许久,他果然还是品不来这大户人家的茶,又觉得那糕点太过甜腻,只得在屋里兜兜转转。

    过了许久,他望见一个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向这里跑来,待到临近又像是整理仪容般顺了顺衣服,走到他的近前。

    “某安清方,字玄感,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姓莫名散,表字空山。想必你就是……我兄弟的兄弟?”莫散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体格壮硕的“美髯公”。

    “兄弟的兄弟?在下是吾兄玄知三弟,还请公子让在下看看吾兄书信。”这人倒是开门见山,是性格使然,还是真就如此迫不及待?

    【期待却又恐惧。】

    待到接过信件,却望着信封上的字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不拆开看看么?”送信的人有些好奇。

    安清方回过神来,低声呢喃:“公子见笑了,这是大哥写给父亲的信,在下不敢私拆,还请随我移步。”

    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嗯,私拆确实是不对的。”

    两人离开会客厅,绕进了错综复杂的庭院中,最后在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建筑前停住。

    安清方没有走进去,就只是站在台阶下,先是凝视着大门片刻,随后在门外“扑通”一声跪地,闭着眼睛磕下三个响头。

    “不孝子玄感今日代父观兄长信!”

    做完这一系列操作之后,他看上去有些沉重,起身看向满脸写着“我很好奇”的莫散解释道:“祠堂不得擅入,就在这儿看吧。”

    看出来了,但你在外人面前不尴尬吗?

    莫散也没多做计较,与安清方一起开始聆听这位离家游子的临终遗言:

    吾父敬启。

    父亲,长秋儿将死,本想诉说此经年累月之思,但回首过往,才发现竟只有那段儿时的时光还算清晰,故舍无谓之言,仅叙旧时家事。

    我记得小时候您总说我是您最满意的儿子,因为我是长子,所以我会在将来扛起安氏的重担。您那时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吗?您是怎么知道我会是您最满意的那个?我那时问过您,但您总是不告诉我为什么。

    后来,玄则出生了,您不喜欢玄则,因为他是陈姨娘生的。

    玄则周岁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那时坐在床上睡着了。我看着他,发现他的眉眼和您一模一样,那样的孩子明明还没长开,我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后来陈姨娘去世了,您把他接回了家里。我读书的时候就把他放在身旁,他不爱说话,就看着我读书。

    时间过得很快,玄感出生的时候,玄则就三岁了。有一天,他说我是他最满意的兄长,我不意外,因为我知道他和您很像。

    玄感跟玄则不一样,他小时候爱在庭院里跑,您说他将来是当蛮横武夫的料,我那时却觉得他能当大将军,去北方打仗。玄感总是吃不饱,却不敢跟您说,我瞒着您让厨房平时多做几个菜,您很容易就发现了,但那多出来的几道菜成了家里的常例。

    玄感说我身体弱,说他以后会帮我撑起这个家族,我知道他能做到的。

    父亲,我快死了,您就剩两个儿子了。

    我对不起采盐和阿琉,阿琉应当已经长大了吧?我很爱她们,但请她们忘了我。

    最后,空山,你一定会看这封信吧?或早或晚。抱歉,你被骗了。老哥我的胳膊不是为行侠仗义断的,它断得挺窝囊的,其实也没有游侠的本事,身子骨挺弱的。死前向你吹牛是不想你看不起我,但又觉得不能在死后欺骗了你。空山,看在兄弟的份儿上,烦请替我照顾阿琉。

    你,不对,你们是我在这最后的时光里遇到的最大的宝藏。

    安清元绝笔。

    “那个……”

    【噤声。】

    “请问是何时走的?”

    良久的沉默之后,虎背熊腰的男人抹了抹眼睛,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今年开春,没扛过去。”

    “那就是兄长去寻父亲了啊,该是这样,他们总是最要好的……您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只想让父亲原谅我和二哥呢?”

    壮硕的汉子在低声念叨了几句后终究是让在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垂落,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不顾形象地低声哀嚎了出来。

    “大哥,父亲也会走的啊!他没法一直像座山一样立在那儿……”

    离开祠堂门前时已是傍晚,安清方在亲自把莫散送进了专为贵客准备的厢房后就离开了,明天他就要召集族老商量安清元认祖归宗的事宜。

    【今天又看了一遍,有什么新感觉吗?】

    “我无父无母能有什么感觉,另一个我,你有吗?”

    【我有,所以你也有。】

    ……

    朦胧中,“天问”送来了一段黑白色的影像——一个有些怯懦的孩子站在前面,他似乎有些害怕眼前这个要把他们一家的灵魂抓进去的玩意儿。

    他的身后是一对男女——男人笑容可掬,打扮花哨,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揉捏自家小可爱的面颊。女人则一脸严肃,拍掉他的手,又把自己的右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左手轻抚儿子的面庞。

    咔嚓!

    一张黑白色全家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