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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扶楹

    良娣独自漫步于宫廷前后相连的回廊中,冬日萧瑟寒凉,几日白雪融融,两侧皆是云霞朱砂一般夺目的红梅,与矮丛山茶的点缀下鳞次栉比。

    偏偏那雪不与茶花争颜色,要与腊梅拼傲骨,纷纷落在梅树枝头,迫着那硕卷的花打旋儿,摇摇欲坠,冷风袭来互相拥在一起又似无声的铃。

    她这样徐徐赏梅,似乎要与这些清雅之物聚到一起了。两步回廊尽头,前方就是朝臣设宴的朝晖殿,与睦元殿呈工字结构,中部回廊天接云涛,层层相连。

    然而似乎见着泛着寒意的汉白石阶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背影,穿着单薄,颤颤地抖动,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呜咽夹在呼啸中,如一只幼犬小兽。

    清音心下猜疑,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是谁在那里?”

    她的声音素来轻柔和缓,即使突兀也不使人惊惧,然而那背影迅速的跳起来,回过身盯着她,微有恼怒:“你是谁?”

    借着昏黄的灯,透着雪映出来的白光,清音方才收全了他的真容。

    他的面颊苍白,明显有着孩童一般稚嫩的圆润,被冷气淋的泛红,看上去约摸不过十岁,比自己要矮上一个头,身子极其瘦削,一双如银河明亮的翦水秋瞳毫不掩饰强烈的戒备之心。

    穿的很是轻简,唯有身上的布料云纹,无声的彰显着他是某位天家贵胄。清音见着这位半大少年,无端想起自己的弟弟:“我是后宫伺候主子的。你是谁?”

    她这话说的含糊,叫人以为她是某个宫里的婢女。事实上,侍奉皇帝,陪王伴驾,不也是一种伺候么?少年心下有疑,并不中她的哄骗:“莫要骗我,你身上的东西不是宫女可以穿戴的。”

    “好么。是我家娘娘今日高兴,赏了我的发饰,知我要来吹风,又将她的斗篷赠我了,”清音暗自叹气,好个机敏的男儿。

    “许你是哪个高位主子的掌事宫女。”廊下阴影昏暗,少年瞧不清她,亦没有细究,妃嫔与宫女,无论如何,也是不可逾越的。少年也不再计较,又自顾自坐下来,背对着她:“既然你吹过风,就快回去吧。”

    “你既不回去,又如何要我回去。你有甚么烦心事?”清音侧立于他身后赏雪中寒梅,许是因为予舟的缘故,她对年龄相仿的孩子总多些怜惜,念及弟弟,昔日笑颜浮现,清音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少年敏锐的捕捉到这叹息,闭口不提要她回去的话,自顾自道:“若你有个赫赫战功的母亲……算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又垂首,独自的浸溺在悲伤中,连音色也染上几分哀痛与无助,清音的心一动,“不若讲与我听,权当开解你一番。”

    少年的防线崩塌,双眸水汽潋滟,“外祖父只有一个女儿,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嫁给中了状元的爹爹,生下了我,多么温馨的家呵。”

    清音似乎知道他是谁了:“我在听。”

    少年得了回应,侃侃訚訚:“昔年她大病一场,爹爹郁郁寡欢,半年前也随着去寻她了。”

    “爹娘都是心肠柔软之人,为何又能狠心……弃了我。”他有一丝苦笑。“若你身边的人贪心不足,早就不顾,或者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亲邻之情。是啊,他们是一群虎狼,他们没有心,也不配有心。”

    “这些人失了心肝,他们觊觎不该拥有的东西,包括……我的命。”

    忽而飘雪,纷纷扬扬洒落,打湿了不受廊顶庇佑的台阶,亦落在他华贵的衣纹上。他没有回避,只是起身斜倚栏杆,任由风雪裹挟,冷空气钻入他的鼻腔,又随着吐息泛出白气。

    清音受了冰雪吹拂,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酒醒了约莫大半,醒了神,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仇恨,却与你有着相同的苦楚。”甚至更甚……她心底的怨气,似乎也流散其中。

    “你既已明白这世上向来没有真心,就决计不要让他们称心如意。”

    这样冗长的沉寂,一瞬被什么击碎了。他眸底火焰灼着世界的苍白,猛而汹涌。

    一上一下的站位,从远处看,二人的身高差距更甚。她俯视的瞧他。身量瘦小,仍像俊秀挺拔的松柏幼树,仿若经受最猛烈暴雪的摧残,只比寒冬更冷。

    “我要回去了。”

    少年依言,心下一急。他抬头细细描绘她的脸,宫中竟有这样的白壁佳人。“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应的只有斗篷蹁跹,她的背影,“苏扶楹!”

    少年的言辞有着急促,有些恳切,“我叫苏扶楹。你既不肯说在哪里,也好告诉我名字,让我记得你。”

    果真是他!清音感受到自己的喉腔凝出两个字:“不必……”

    话并不完全,苏扶楹再一次压低了声音,“你如何恐惧我?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莫非你不是宫女?”

    她不欲挑起他的怀疑,只好随口用了假名字掩饰他的急切,突兀的告诉他:“嗣音。”

    苏扶楹,苏家小侯爷,母亲苏禾,是当朝名臣苏千屹的唯一嫡出女儿。

    苏家自开国起世代尽忠,老侯爷一生战功赫赫,去世后更是位列二十四凌烟阁,谥号忠勇。

    女儿自小文武双全,随父征战,得封将军。二十嫁给如意儿郎,昔年的状元苏樾。婚后二人恩爱不疑,诞下贵子,取为扶楹。然而旧伤复发,六年后大病一场,母亲故去,独留父子,父亲忍痛育子,可半年前思念成疾,也故去了。

    前世这小侯爷得了恩荫,但是年龄尚小,未来得及防备周围的虎狼亲戚,整个侯府皆被瓜分,崩成齑粉。

    希望这一世,他能早日懂得罢。

    其实那个夜凉如水的晴雪夜,苏扶楹不仅记下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记得她白璧无瑕的纤影姿容。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宫女的身份,不过是个幌子么?

    他又岂不知,父亲是被毒杀的。他们等不及了。

    苏樾佝伏在床榻上,奄奄执起扶楹的手,却不敢描摹这副他与爱人相融的眉眼。苏扶楹清楚的记着,他微薄如缕的呼吸,再难支撑这孱弱身躯。

    父亲的死再度浮现于他面前了。他依寻脑海中父亲的唇型张张合合,喉间发出的瞬息,喑哑唤着母亲的名字,然而竭力也没能凝出他的名字。

    苏扶楹只觉得有数道震尖云霄的雷电撕裂滚滚呼啸的胸膛。他澄澈的瞳孔中仿若有一张被烙印的荆棘铁网,任由最暴烈的虎兕去啃噬这张滔汩恨意的阴鸷面容。牵在睫下的冰晶迫他睁眼,红梅白蕊的景象扯回他陷入泞泞泥潭的神智。

    耳畔只有暴风疾雪纷杂的声音。

    “穷猿奔林,岂暇择木。你看似日暮途穷,朝不保夕。然而,你,扶楹,明明是良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