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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晚晴残照

    亥正时刻,长安城,重华宫地下秘道。

    时间在紧张焦灼的气氛中一分一刻流逝,陆襄和李贺仍然没有想到很好的对策,他们被天外陨石所铸的坚硬高墙阻拦,前无进路,后无所退,陷在一个窘迫的境地里。

    李贺提议原路返回,他会用自己的命向程静忠换陆襄的命,但陆襄怎可能答应?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直到陆稷虚弱的声音响起:“孩子,听王爷的话,原路返回吧。”

    “陆将军!”陆襄一直在他身边跪着,手按在他伤口上,但是根本起不到止血的作用,“您别说了,就算死我也要保住王爷,这是我的承诺。”

    “好孩子……”陆稷的手臂动了一动,想抬起来抚一抚陆襄的头,可实在没有力气,他看向李贺,声音哽咽:“王爷,臣有些话想跟这孩子说,臣斗胆恳请王爷答应,无论您听到什么,您都不对任何人提起。”

    陆襄有些意外,不知这位将军又什么话想跟自己交代。在陆稷生死攸关的时刻,李贺没有理由不答应:“好,本王起誓,无论接下来听到什么,本王绝不泄露半句。”

    “多谢王爷。”陆稷的目光回到陆襄脸庞上,注视着这张容颜,他的双眸不禁涌出了泪光,嘴唇颤抖,终于开了口:“孩子,你名叫陆襄,而你父亲的名字是江泊宁,你可知道为什么?”

    “嗯?”陆襄一怔,这是从小到大都困扰着她的问题,她不知道跟父亲问过多少遍,父亲从来都只字不言,谁知此时这话却从陆稷的口中问出,这让她感到很意外,“您知道么?”

    陆稷苍白的脸上浮出慈祥的笑容:“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名字,是我给你取的啊。”

    这话实在是让陆襄吃惊,她设想过无数种解释,可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无限的疑惑接踵而至:“您怎会……给我起名?”

    “襄……助也,我以此字给你命名,是希望你的出生,可以帮助你父亲迷途知返、改过自新。”

    “我父亲……”陆襄意识到,这位将军可能知道父亲的事,并且打算趁他活着的时间里讲出来,对真相的万般迫切让她把逃命都暂时放在脑后,急问:“您知道我父亲,他是被人冤枉的,是不是?”

    陆稷缓缓摇了摇头:“他曾是个心怀正气的侠士,可惜血麒麟一场围剿让他堕入魔道,他加入墨梅雪刃,屠蜀地玄机门,灭江南花间派……干下种种滔天罪恶,成为祸害人间的大魔头,再不复当初热忱,所以我才要给你取名为襄,期盼他能够明白。”

    陆襄的耳中轰轰作响,按住伤口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她坚信父亲并没有加入墨梅雪刃,而是天下人对他有误会,但是陆稷的话却在残忍的说,父亲确实误入歧途,曾经干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她决难相信:“不,我爹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陆稷凝视陆襄迫切的神情,眼里尽是疼惜:“孩子,虽然这对你来说很残忍,可你要勇敢面对,墨梅雪刃从不强迫于人,倘若你父亲自己不情愿,没有谁会逼迫他,人都是会犯错的。”

    “可是……”陆襄双眸中忍不住滚出两道泪痕,她知道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可就是不肯相信,“那家伙明明说我爹不是他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他一定……”

    说到这里,陆襄的喉咙自己都发不出声音了,她心里清楚,梅玄桢故意说那句不阴不阳的话,极大可能只是引她上钩,好替他卖力去查墨雪之乱的事,而实际上,老爹就是他墨梅雪刃的人。

    “我爹……是为什么?”陆襄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期盼能从陆稷的口中得到答案。

    陆稷长叹了一口气:“这其中少不了我的过错,是是非非一向难说得很,但我确实对不住你父亲,也对不住你。”

    这话真让陆襄惊讶,凝视着他深邃又饱含泪光的眼睛,实难想象这位将军与父亲有些什么过往,他又为何会替自己起名字,难道他奋不顾身救我就是因他曾经对不起老爹?

    “十六年前,江泊宁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才华横溢,武功高强得世所罕见,外表又玉树临风,最重要的是人品正直温润,当时有许多年轻姑娘仰慕于他,其中就有我的女儿,陆晚晴。”陆稷努力撑着气息讲述。

    陆晚晴,这个名字顿时让陆襄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猛然一跳,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就是对这陌生的名字莫名在意。

    “晚晴是个很大胆的姑娘,她自幼习武,爱争强斗胜,性子像个男儿,芳心暗许后,背着一柄剑就离家追逐她心中所爱,整整半年没有归过家,只偶尔捎信报个平安。”

    “我这做父亲的,也不知她在江湖上经历了什么,半年后,她终于归家,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说几天之后要给我个惊喜,我大抵已猜到了,果不其然,三日之后,江泊宁带着聘礼上门求亲。”

    陆襄听到这里,心里面陡然划过一条闪电,全身都不禁颤动了一下,似乎一团很深很深的迷雾逐渐地显现出原本的模样,一份期盼已久的希望鼓动起来,她按捺住心绪问:“您……答应了吗?”

    “诶……”陆稷又一声叹息,“我从不知道,我的女儿竟敢与人私定终身,着实十分生气,不过……我不是个鸳鸯棒,他们既两情相悦,我也不忍心拆散,可我终究还是没能答应这门婚事。”

    “什么?!”陆襄惊讶得有些失态,陡然拔高的回声在封闭的秘道间回荡许久,她意识到失态,低下声音问:“为什么啊?”

    陆稷的语气充满无奈愧疚:“江泊宁铲奸除恶,替朝廷除去许多贪官污吏,本是极好的事,可他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陆家倘若与他结亲,自必惹祸上身,司天府担负护卫皇室的重担,内部万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则于皇家安危大有损害。”

    “所以啊,我不能只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就让司天府陷入泥沼之中,孩子,你能理解吗?”陆稷满眼含泪地注视着陆襄问。

    “我……”陆襄一时心中混乱,不知如何回答,咬了咬嘴唇问,“后来呢?”

    “后来……”陆稷喘了几口气,勉强支撑着继续说,“晚晴责怪我不替女儿着想,说我胆小怕事,闹了好几天,我始终没有改口,她一气之下又要离家出走,我早有防备,在她房间设了固海阵,让她无法踏出房门一步,想等她先冷静一段时日。”

    说到这里,陆稷的手突然颤抖的按住陆襄的手:“我没想到这个孩子实在太痴情,用了百般办法不见效后,竟然以死相逼,我真是不知所措,谁知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她竟然有了身孕。”

    “身孕……”陆襄听到这里,觉得心中的那团迷雾很快就要散开了。

    “是啊,”陆稷点点头,“有了身孕以后,晚晴自然打消了自残的主意,甚至很开心,觉得这个孩子能逼迫我同意他们的婚事,再也不吵不闹,就在家中安心养胎。”

    陆襄吁了一口气:“那后来怎样呢?”

    “不知是否是相思积郁之故,她怀孕后,身子总是百般不适,整日吃不下什么东西,日渐消瘦,尤其是听闻江泊宁遭到血麒麟围剿,急火攻心,险些没保住孩子,我这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后来江泊宁就加入墨梅雪刃,晚晴听到这个传闻,犹如遭晴天霹雳,当场就昏晕过去,醒后要发疯一般闹着找江泊宁问个明白,我强行将她拦在家中。”

    “此后江泊宁的种种恶行相继传来,晚晴终日以泪洗面,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孩子在腹中还未足月就早产,那日是九月二十二,她诞下一个女婴,我给婴儿取名为襄,希望她的出生能让她父亲回头。”

    听到这里,十五年来一直困惑着陆襄的谜团终于揭开答案,泪水再也忍不住从她眼中决堤涌出,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喉咙里堵着块石头,用力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她是我娘,您……您是我外公。”

    这一声“外公”让陆稷霎时间泪流两行,他以为自己一生都听不到外孙女叫自己一声外公,谁知在弥留之际竟如愿以偿,他凝视着陆襄的脸庞,这张容颜与陆晚晴实在太像,他仿佛看见女儿在身旁,用尽全力握紧陆襄的手:“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陆襄实在没有想到,这位陆将军会是自己的亲人,难怪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亲切,她原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除了老爹就再没有亲人了,如今她孤独不安的心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可是一想到外公为救自己而命在顷刻,她激动的心瞬间就降到冰点,天呐,世上怎会有这般无情又残忍的事,才刚刚相认的亲人,很快就要死去,天意也不能这般捉弄人啊!

    旁边的李贺也忍不住替这一对才相认却又马上要分离的亲人而痛心落泪。想起当初在朝堂上,各方因为陆襄是否是司天府侍卫而争得刀光血影,想不到竟有这般的机缘在,看来都是天意啊。

    陆襄哭过了一阵,才勉强开口继续问:“娘独自生下我,爹难道没去探望过她么?后来我怎么与爹生活在一起?”

    “诶……”陆稷摇头长叹,“都是我造的孽啊,我当初骗你父亲说,晚晴已许好夫家,她自己也答应了,江泊宁听后,一言不发离开了,从此再未踏入陆府一步。”

    “啊!……”陆襄实难相信,怎么会这样?外公欺骗人固然不对,可是老爹怎不去问问娘就自己走掉了呢?这根本不是他的脾性,“那我娘呢?”

    “这事我自然瞒着晚晴,她一直在等待江泊宁来见她,明知他堕入魔道,她还是痴心不改,我实在不敢将真话告知她,她生你之前已经身染重病,你出生后,她也近乎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陆稷说到这里,声音压抑不住的哽咽。

    这话真如一块重石狠狠砸在陆襄心上,她整个人都猛颤了一下,她一直觉得娘还活在世上,可是……她实在不敢去想象,胆怯又急切地问:“后来?”

    陆稷吐出几丝微弱的气息:“这个痴儿,有一天听闻江泊宁身染重病,竟抱着你,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说自己时日无多,想跟心爱之人一家团聚,求父母成全,她虚弱哀求的样子,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折腾劲,我做父亲的如何不心疼,只有从了她心愿……”

    他急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继续说:“她撑着重病的身子,就那样抱着你,去大街上打探你爹的消息,几天后终于让她问到了,她找到你爹,见到他果然卧病不起,可她什么都没有问,只说: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这是你的孩子,你抱抱她吧。”

    陆襄听到这里,早已哭得泪水满面,陆稷终于抬起手来,抚了抚她低下的脑袋:“孩子,你娘最后一段时日过得很开心,她也算如愿以偿了,可惜她逝世之后,我无法将你接回陆府,你从小跟在江泊宁身边,既要养家又要照顾他,吃了不少苦,我都知道,我实在是个无用的长辈。”

    “不……”陆襄明白,他是怕司天府与墨梅雪刃扯上关系,到时候司天府毁于一旦,将致皇帝身陷险境之中,他如此疼爱女儿,又何尝不想外孙女陪在身边呢?陆襄摇了摇头:“这些算什么,您有苦说不出才是真的苦。”

    “好孩子……”陆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长叹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啊,奋不顾身救下睿亲王,在朝堂上不畏强权,也甘愿放弃功名,那天我真想救你啊,可……可我不能认你,否则司天府将陷入万劫不复,你……你怪我吗?”

    “不,不,”陆襄流着泪拼命地摇头,“我明白您的苦衷,我们血浓于水,嘴上认不认又有何妨,总之我身上流着陆家的血,我们就是至亲的亲人,任谁也无法分开。”

    陆稷如同得到宽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睛缓缓地闭上,陆襄大惊失色,突然耳中听见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在幽暗的秘道间久久回荡,紧接着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传过来:

    “你身上流着陆家的血,说得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