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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死灰复燃

    亥时四刻,吕府中,吕自山站在大厅的长安城舆图前,目光透过轩敞的大门,凝视天上红莲烟花消散的烟迹,面孔上的皱纹紧紧地拧在一起。

    这明显是万工阁的信号,方向在城北,应当是关押他们阁主的地方,照此看来,应当有救兵成功将龙尧救出,没法再从他口中审出皇帝下落,不过他身中剧毒,想必已经毒发身亡。

    睿亲王府仍然没有回信,不知李贺的人头还在不在,吕自山有一股很不祥的预感,觉得程静忠多半一败涂地,形势陷入了相当窘迫的境地,皇帝不知所踪,李贺不知生死,所有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丞相大人,一切准备妥当,为今之计,宜先发夺人,再拖延恐怕失去时机。”萧逸躬着身子在一旁请奏。

    在舆图案几旁,摆放着一副担架,架上静静地躺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容貌与弘熙皇帝毫无二致,身形比他略高略壮些,若不仔细察看,也难以辨别得出来。

    此人是他们费心竭力好不容易找来的替身,其实早已准备好,就是怕出现如今这种变故,也是用弱水三千毒死的,容貌与弘熙极为相似,乔装打扮一番后,完全能够以假乱真。

    算算时辰,弘熙这个时候应当已经毒发身亡,既然他已死,那么这具尸身就是真正的皇帝,弑君的罪名,如今只有落在陆钧的头上,就说他勾结民女陷害皇帝,以清君侧的名义出师。

    可惜陆钧和那个名为温柔的女子都失踪了,原本将他们关押在一个隐秘之处,估计也是万工阁赶来救走的,眼下还有个棘手的问题——死无对证,谁也没有亲眼看见皇帝在温府里中毒。

    萧逸见吕自山沉思不语,又再劝道:“丞相大人,早作决断。”

    吕自山摆了摆手,他对金蝉脱壳这一招,确实没有什么准备,但既然到此一步,懊悔退缩又有什么用,是胜是败,且看最后争锋,他吩咐道:“摆驾进宫,将辅政大臣叫进宫来。”

    一声令下,自在楼的杀手将假弘熙的尸身搬进一口棺椁里,抬上车辇,车轮直向宫门碾去,此时的大明宫,仍然笼罩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皇帝失踪,尚未找到踪迹,整座皇宫每个角落都守备森严,禁绝各宫一切人进出。

    吕自山的轿辇从承德门进宫,按礼应当弃轿步行,但吕相要乘轿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到达宣德殿广场正是亥时六刻,这里一直是皇帝召见大臣处理朝政之所,雄伟的大殿一片肃穆,吕自山想,也许等到寅时二刻,殿内坐在御榻上的就是另一个人。

    辅政大臣刘光庭、朝廷六部的各尚书等人已在广场内候着了,见吕自山下了轿辇,纷纷围上去,行礼之后,户部尚书率先开口:“不知丞相大人深夜召集我们来,所为何事?”

    吕自山扫目一遍众人,一掌重重拍在轿梁上,悲痛道:“本相愧对先皇啊!”众人忙问何事,吕自山缓缓抬臂向身后车轿一指:“找到皇上了。”

    大臣们的心都是咯噔一跳,脸色都瞬间变得惨如死灰,有好几个登时紧张得发呆,仍旧是户部尚书前去察看,他过于慌张,迈步时踩到袍角,几乎是摔到轿子跟前,掀开车围子,一口棺椁赫然入目!

    “啊!”大臣们惊呼一声,至此地步,也顾不得什么忌讳礼数,户部尚书直接开棺验人,却见里面躺着的真是弘熙皇帝,他不禁两眼一昏,整个人摔下车轿。

    大臣们见了这反应,也都不用看尸身了,纷纷跪地痛哭,找寻皇帝下落时,他们的神经就已紧张到一触及溃的边缘,如今终于一记重锤落下,这是个什么罪名?朝政又要如何变化?他们慌乱了阵脚,只得痛哭。

    这里吕令仪在清思殿内,听闻父亲载着皇帝棺椁进宫,一时间怔在了御榻上,她早知今夜结局大抵如此,可真当这一刻来临,她心里却只有空荡和失落,恨来恨去,除了一时的痛快,最后得到了什么?

    户部尚书急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扑向吕自山:“丞相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吕自山扶住他双臂:“你冷静一下,怪只要怪陆钧挟君出宫,咱们找了一整晚,把长安城都翻了好几个遍,谁成想,还是让他们得逞。”

    话音一落,一个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让谁得逞?”

    众人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沉沉暗雾中浮现,气宇轩昂地朝这边走过来,大家立刻辨认出此人的身份。

    李贺。

    吕自山和萧逸互换了一下眼色,看来程静忠果然不中用,李贺若是不死,肯定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事态陷入更严峻的境地,而大臣们也更觉焦灼,于理当推选李贺继位,可于局势而言,吕自山定然是志在必得。

    李贺在车轿旁停住,斜目暼了一眼轿中棺椁,冷笑一声道:“事关江山社稷,进殿再议吧。”

    他镇定的阵势让众臣诧异,按理说他应当是最悲痛欲绝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能登上皇位,无人提出异议,众臣怀揣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宣德殿,按照李贺的意思,吩咐几个太监将棺椁也抬进来。

    殿内极静,金漆烛台点着昏黄的火烛,照亮正中高悬着的,顺文皇帝提额的“正大光明”牌匾,匾下是象征着皇权的金漆雕龙屏风和宝座,御座上空空荡荡的,左旁则是吕自山亲设的丞相宝座。

    吕自山正要登上宝座,突然殿内响起一个震怒又熟悉的声音,如同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吕自山,你知罪么!”

    这是弘熙皇帝的声音,众臣不禁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声音从何而来,更没瞧见任何人影,几个大臣只当天子在天显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吕自山、萧逸等人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几人的脸色霎时苍白,绝难相信弘熙中了弱水三千还能活命,他向李贺瞪了一眼,道:“何人装神弄鬼?”

    话音一落,从金漆雕龙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身影,身穿皇袍,手持宝剑,剑缀一条黄穗子,剑鞘是金龙吐焰的浮雕,烛火映照之下金辉闪闪。他一步步登上台座,站到正中央御座前,双目灼灼地盯着殿下众臣,肃穆又庄严地坐定。

    吕自山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一下子遭到了雷霆,脑海里一阵轰响,他们实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弘熙怎会死而复生?

    他们盯着弘熙仔细看,不敢确认眼前的是不是皇帝,倘若他是如假包换的真身,弱水三千又没有解药,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中毒,难道他们也找了替死鬼,代替他出宫玩金蝉脱壳和借尸还魂的把戏?

    吕自山不禁感慨,这计谋真是高明,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方才的烟花,想必就是提醒弘熙现身的信号,他或许早已隐匿在宫中,不知他何时回的宣德殿,皇宫四处守备森严,他如何能悄无声息躲在屏风后?

    事实上,弘熙从未出宫,昨日他就已在清思殿秘见龙尧,一番商议,决定逼吕自山先行出师,先下两道圣旨,挑唆吕令仪动手,再由龙尧用秘术“千面一狐”变化弘熙的容貌,让他潜伏在宫中,再将陆襄变化为弘熙,让她代替出宫。

    千面一狐,是龙尧身为九尾狐的天赋,属于别人学也学不来的,可以给自己或他人临时易容,持续时间大致有一天,当然他可以随时解除,陆襄夸赞这法术厉害,他自己倒是很少用,只有被陆襄用有情索捆住时,用来变作小狐狸。

    陆襄在温府遭遇姬阳等人围剿之时,虫子将她瞬移到梅玄桢的竹屋,这当然在龙尧的计划内,他告诉陆襄这是他的安排,如果见到梅玄桢就逼他送你到睿亲王府,所以陆襄在找不到龙尧时,才会猜测梅玄桢就在王府附近。

    “臣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贺带头向弘熙行跪拜大礼,这话瞬间将其他人震醒,众臣忙不迭地跪下行礼,户部尚书真是吁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最为铿锵有力,唯有吕自山怔在原地不动。

    弘熙端坐着受礼,先吩咐:“四叔,你平身。”见吕自山愣着不动,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吕自山,你还不知罪?”

    吕自山的心境在弘熙出现之后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不是一个怕输的人,也不去懊悔什么,到此地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臣有何罪?”

    弘熙厉声道:“你罪无可恕!你营党乱政,残害忠良,是其一,你图谋不轨,雇凶弑君,抬个尸身进宫妄称天子,意图趁乱篡位,毁我大启朝政社稷,是其二,你女吕令仪不遵圣令,废为庶人,仍以皇后身份乱施政令,此罪可诛九族,是为其三。”

    “你派遣程静忠围剿我府,明知吕令仪已是庶人,仍然奉行她的指令,意图谋杀本王,是为其四。”李贺道。

    “哈哈哈!”吕自山仰天大笑,这个文弱的文官展露出他近乎疯狂的一面:“四条罪名如何够?应该再加一条——功高盖主!弘熙,没有我,你如何坐上皇位,没有我,大启如何有这繁荣盛世?”

    “巧言令色!”弘熙顶回去,“你纵然功高,也难以抵过你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

    话音一落,一阵人群惊呼和兵戎相交之声传过来,听起来是在清思殿的方向,不用细想也知,被吕令仪禁足于宫中的司天府侍卫,此时成了捉拿她的主军,她有自在楼眼线保护,自是他们正打作一团。

    众大臣这时才注意到,宣德殿门外不知何时已被司天府侍卫团团包围住了,被禁足的侍卫,如今也成了皇帝最快的支援。萧、刘两人知道死到临头,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吕自山倒是仍然泰然自若,说道:“说到今天,臣倒是想过,今日这番结局,臣也曾想过,臣自然有话要说,但不是当着这许多臣子的面说。”

    弘熙知道他多半在耍花样,不过与他斗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将他败军,总要听一听他在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凛然吩咐道:“除了吕自山,其余人退下,这口棺材也抬下去。”

    “皇上万万不可!”李贺急切阻拦,“求皇上以大局为重,不可莽撞行事!”

    “无妨。”弘熙抬手一摆,“按朕的旨意办,退下。”

    众臣不敢抗旨,纷纷躬身退出宣德殿,萧、刘二人不敢站立,出殿后仍然跪伏于地,李贺又劝了许多,终究拗不过皇帝,只得先行退出,守在门外,带领侍卫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偏巧这个时候陆稷父子都不在。

    殿内只剩下一君一臣两人,吕自山理了理自己的头冠朝服,扬起脸正视弘熙:“说到罪名,皇帝细数了臣之罪过,却闭口不谈君之罪业,是否有失偏颇?”

    弘熙冷笑道:“朕有何罪业?”

    “你无罪,便是有罪,臣时常思之,倘若大启交到你手中,会是怎样一派景象?”

    “朕心怀子民,勤勉兢业,必使国泰民安,不劳你牵肠忧心。”

    “你错了,臣忧心的不是君,而是民,臣自有取死之道,只怕臣死之后,这国家再度陷入泥沼,百姓受苦受难。”

    弘熙真觉可笑:“你好大的口气,难道朕身为真龙天子,不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道离了你,这天下就不行了?皇爷爷在时,你也如此肆无忌惮?”

    吕自山听到顺文皇帝,倏然变了脸色,默了一下,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正德皇帝驾崩时,朝政早已是一团烂泥,若非有我,国家早被一群蝗虫啃食殆尽,而你一个无知稚子,叫我如何将天下交付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