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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抹夕照

    杨文对他父亲的印象,不论走到哪里,何时提及,就像他老家北方人手中的剪纸,永远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夕照中一个背光的黑影:三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中间一个略微超前一步,背刻意地伸直,后边两个各背一杆枪。

    这就是威风凛凛的杨幺爷!杨文的父亲杨珍是家中最小的儿子,老幺,几位伯父有了孩子以后,都依着孩子称他“幺老人”,孩子们都叫他“幺爷”。但是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外人,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位“幺老人”竟然有一天有这么一副派头。

    杨文之所以呈现这幅画面,是因为他最崇拜的就是父亲这个武赳赳的形象。靠目睹父亲进村的在场人转述,听住在营上的二伯来家喝酒时的描述,还有母亲零零碎碎的回忆,大伯三伯聊天时提到的片段,他勾勒出了这个剪影的轮廓。

    父亲年少离家,上到距家较近且军政治理上几乎视为一体的云南,寻找生存空间。正逢走马上任的云贵总督的李经羲挖来蔡锷、李根源、罗佩金、顾品珍、唐继尧等一批留日士官生执教云南讲武堂,彻底颠覆了这个“晚清学子”的认知,而且还赋予他具有将信仰付诸行动的胆量。

    1911年10月“重九起义”,父亲负伤,昆明无人长期护理,首次折返家中,母亲腹中怀着大哥杨创。

    当母亲怀着二姐杨新之时,1915年12月云南“护国军”大旗树立,父亲又奔赴战场,杀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被驮回昆明。6月随着京城袁府丧钟敲响,战事戛然而止,父亲二度送回家中疗养,

    8月路上,接战友书信,读到蔡将军病入膏肓,送往东洋急救,还不忘嘱咐罗将军“我统率滇之护国军第一军在川战阵亡及出力人员,恳饬罗佩金等核实呈请恤奖,以昭公允,锷以短命,未能尽力为民国,应为薄葬。”不禁潸然泪下。

    杨文出生前的一年,1916年1月黔系军阀刘显世在两个外甥王伯群、王文华支持下宣布贵州独立,加入蔡锷领导的护国军,取得胜利,成为“再造共和”的民国功臣。6月袁世凯猝死,11月蔡锷病世。黎元洪继任民国大总统,段祺瑞任总理掌实权,北洋政府成为中心,任命刘显世任GZ省高官、督军(都督),整编黔军为“暂编贵州陆军”,王文华任第一师师长。黔籍日本士官学校留日生何应钦、王绳祖、李毓华、谷正伦、朱绍良、张春圃六人加入黔军。

    1917年杨文出生,段祺瑞击溃张勋,但拒不接受《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孙中山在广州号令南方军阀进行“护法战争”。何应钦被刘显世任为贵州陆军讲武学校校长,胞弟何辑五考上贵州陆军讲武学校第2期学员,王文华将胞妹王文湘嫁何应钦,王家烈手下何知重柏辉章就读贵州陆军讲武学校。7月滇军唐继尧、黔军刘显世为打出“滇黔靖国军”护法旗号,总部设贵州毕节,分别任总司令、副总司令,王文华为“靖国黔军总司令”,入川北伐,何应钦任第一支队参谋长、袁祖铭任第二支队队长。护法战争,戴勘战死,王家烈转为其手下周西成的师长。滇黔靖国军,控制四川。

    父亲第三次被战友冒死从四川战场抬下来以后,已到了不得不由专人护送彻底告别昆明的地步。这是几位伯父和母亲最后一次见他身着戎装。桑老伯也正式宣布,以战士的身体检测衡量,他报废了。

    杨文1岁,1918年唐继尧派靖国军第八军军长叶荃入陕对峙皖系军阀,9月唐继尧在重庆开“五省(川滇黔鄂豫)联军会议”,出任五省联军总司令,后加湘闽陕加入为八省联军。战功卓著但又日益骄横的袁祖铭未能升任黔军第二师师长,被王文华调任黔军总司令部总参议,从而怀恨在心。

    杨文2岁,1919年京城学生掀起“五四运动”爱国热潮,王文华与妻子刘从淑之子王重光1918年夭折,王文华执意纳省城记者段小菊为妾,刘从淑丧子之痛未愈,丈夫又移情别恋,遂吞鸦片自寻短路。王文华“民八事变”开始逼迫舅父刘显世交权。

    1921年杨文4岁,王文华“民九事变”夺取舅父刘显世大权,刘显世辞滇黔联军副总司令、GZ省长二职回老家。此时的上海,中共成立,并召开“一大”,而袁祖铭的表弟何厚光的结义兄弟、随从副官张俊民在上海刺杀孙中山赏识的“北伐中坚,西南砥柱”“西南后起之秀”中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王文华,何应钦、谷正伦开始问鼎贵州军政大权。

    杨文懂事以后才听母亲说,那两个警卫只作了短暂停留,搭手把家中的一切安顿妥当后就离开了。父亲的很多事,母亲是听他们俩那里获悉的。

    接下来父亲调养了很长的时间,将近大半年,很多活儿还是靠几位伯父打理。伯父们也都习以为常了,父亲出门当兵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杨文从没有听到父亲哼哼唧唧,最多见到母亲娘家人药铺里的坐堂大夫桑老伯经常挎着药箱出入家中,后来他才明白大夫亲自登门的原因。

    好在母亲王珍家有一支世代学医,都有飘洋过海去学西医的,那一支娘家人出了许多名医,在本地口碑极佳。桑家也是祖孙三代跟着王家药铺打拼的忠臣,挂出去的都是金字招牌。

    杨文从小就熟悉这位桑老伯,桑老伯有时候来家给父亲看病,还把儿子桑华带来。杨家三兄弟带着桑华下河摸鱼,设网逮鸟,投石弹、打水漂,漫山遍野疯跑,不到桑老伯扯着嗓子喊回家是不会知道时辰的。通常是桑老伯亲自抓桑华,桑华磨磨蹭蹭挪着步,桑老伯在后边儿给他揪满身的刺。

    杨文父亲家几兄弟感情笃厚,伯父们隔三岔五就来探望。休养了差不多一年,已无大碍,伯父们才渐渐减少了频率。甚至还说等父亲好了,让他架势开课,重的就先不用干,干点轻巧的。

    伯父们是很了解他父亲这个小老弟的。在他们众多兄弟中,就这位幺老人水平最高。书读得好,学问扎实,是唯一凭本事考上正规学堂的人,更厉害的是他随军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外面还请不到这样的先生。

    的确,父亲杨珍从小就文武都能来,文可以到手不释卷,武可以到拳不离手。他天生胆大心细,看问题一针见血,处理事情快刀斩乱麻,一副冷峻的皮囊之下包裹着一个敢于冒险挑战的魂魄。年轻时代就喜欢结交行伍之人,到处拜师学艺。

    所以当他解甲归田之后,几位兄长合计了一下,准备把孩子的教学托付给他。弟子不少,杨门一族共有十六个子弟。女孩排除在外,父亲家兄弟几个的儿子以出生先后排序。杨文家占五个,老二杨新是女孩不算数。

    大伯行事周全,选了冬天腊月杀年猪的日子,出面邀约胞弟们到家中吃杀猪饭,在自家大院子里摆了两大桌,长辈一桌,晚辈一桌。

    说是两桌,实际上就是两大锅。三墩大石头垫高一口大铁锅,用松林里找的含油很重的松针挽成的“草绕枝”,加上松果,点燃干柴,烧开水等着大龙骨下锅熬高汤,然后肉片、内脏、蔬菜、豆腐、饵块粑直往大火锅里下,就着一个辣子面、香葱、芫荽、酱油调的蘸水,那叫一个爽!

    父亲杨珍趁着吃“刨汤肉”大伙儿都在,主动跟兄长们商量开办私塾的事。杨文隐约感觉到其实父亲心里也焦着他们哥仨的学业。大哥杨创坐他左边,堂兄杨炳坐他右边,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吓唬杨文这下可有好日子过了!

    杨创说:“你爹要开始收拾你了!”

    杨炳接着又说:“幺爷要开始收拾你了!”

    杨文白了他俩一眼:“听见了吗,是十六弟兄,你俩一样要被收拾!”杨文年纪虽小,脑子却很清醒,反应快,绝对不吃哑巴亏。

    小辈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竖着耳朵听到大人们选定杨文家住的老祖屋当学堂,分摊出资,二伯拍着胸脯说每年捐多少多少斤谷子出来当作口粮,大伯家出多少笔墨纸砚,三伯家拼凑多少桌椅板凳,连他母亲和伯母们都连连保证每年带着闺女们多养几头猪,多喂几只鸡,多缝制几件衣裳,贴补学堂。

    杨文记得当时父亲是相当高兴的,首先是受到家族如此的信任,那是对他人品的肯定;其次是不但能教育自己子女,而且能培养宗族子弟成才,无疑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父亲话不多,最后只是起身干脆利索大喊了一声“好”,端起一大碗米酒,一饮而尽,顾不得众人劝他别喝。

    当天夜里回到家中,杨文就见父亲挑灯夜战,勾勾画画,时不时还咨询一下母亲:“夫人觉得添加这个科目如何?”“夫人觉得定什么时辰合适?”“夫人觉得定这个篇目如何?”

    一连几天,杨文夜里躺着听见父母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话,白天就见父亲抄抄写写,从东方发白直至夕阳西下。父亲提笔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有时长长地折在板壁上,跟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剪影迥然不同。他穿着布衫,清瘦,母亲给他修剪的头发短短的,影子上看起来都梳得光溜齐整。看不出是个扛枪打仗的,倒真有点教书先生文绉绉的味道了。

    这一年的春节,杨家老老小小都在老祖屋大堂的家神牌位前上香。杨文大伯作为司仪,他们弟兄十六人从大到小鱼贯而入,四人一排,分列四行,恭恭敬敬给端坐大堂“天地君亲师位”前的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行拜师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