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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笔山书屋

    1922年杨文5岁,进入父亲笔山书屋启蒙。

    从腊月到正月,老祖屋经历了从“世、起、君、文、成、廷”六代以来最大规模的翻修改造。

    杨文很早就听过“起勋公”“君孟公”白手起家的打拼故事,祖辈们穷其一生总算给他们留下了这么个立足之地,他从小就心存感激,虽说他就出生在老祖屋,可每次进大堂抬头有个家神牌位,他自然而然地变得轻手轻脚、谨小慎微。

    他父亲在外征战那些年,祖父母就把母亲这个老幺儿家媳妇拢到身边,好一同照顾襁褓中的孙儿。祖父母去世以后,老祖屋就留给老幺儿杨珍一家居住。

    老祖屋,左右两边耳房不算大,大堂比较宽敞,尤其外面是个大院坝,正好方便习练拳脚。父亲上到二层检查了椽皮梁柱,大伯协助颇通泥瓦的二伯上房拣瓦,木工手艺精湛的三伯加大了大堂和耳房窗户。这样一番操作之后,采光更好,也不怕下雨偏逢屋漏水了。

    杨文走进堂屋,堂兄弟们陆续到齐。大哥杨创按照父亲昨夜给他交代位置,安排弟兄们归位。桌椅板凳的问题是三伯负责,也不知道从哪家调拨征用的,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塞下了十六个。

    杨文没有发现有父亲的一套桌椅,他印象中,其他人家请的私塾先生,都准备一张带靠背的太师椅,前面一张大案几,不但摆放文房四宝,而且还有一套专用茶具。而他家这个“笔山书屋”的先生,只在家神前安了一张独凳,旁边一张放书的小茶几。

    同吃同睡的开裆裤兄弟还在拉家常的时候,私塾先生大步流星登堂入室,堂屋一下子风向大变,鸦雀无声。只见这个杨幺爷手提一把大戒尺,身着一色青布短衫,黑帮鞋翻白毛边,扎紧裤管,缠实护腕,亮相就给人一个下马威。

    开讲可不是什么“风水火山石、眼耳鼻口手”,跳上来就是一篇“商颂玄鸟”。他解释字义时,必须聚精会神听讲,讲完以后,识几个字的,完全不识字的,能理解的,还不太理解的,通通必背。他给足时间,规定时间内背不得,没有一个字,就是打板子。

    他的儿子先背。杨文刚开始还存有侥幸心理,说读也读读,说背也背背,感觉自己已经重三遍四地下了功夫,应该可以应付过去。到了抽查日,杨创第一个上到家神面前背。大哥有些磕磕巴巴,但好歹一字不落。

    父亲坐得笔直,哼了一句:“不畅。过!”又喊:“杨文。“

    杨文首次在父亲面前背书,平时还放松,现在面前的先生又凶又恶,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嘴,旁边已经过关的大哥开了个好头,身后一帮弟兄观望着,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点紧张,一紧张,开始结结巴巴,一结巴,忘词了。

    忘词,那是世上最漫长的一分钟。心跳,虚汗,眩晕。对方也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杨文的手,被戒尺挑起来,抬高,端平,伸开,“呜”地一声空中生风,疼得他跳脚,那是他平生头回尝到啥叫“筋竹笋子炒瘦肉”。

    杨文强忍疼痛,只见父亲用戒尺指着墙角,低沉地命令道:“去背。再来。”

    后边一群兄弟全看傻眼了。

    大堂兄杨炳见势不妙,火线突击,打了时间差温习了几遍,跟杨创一样磕磕绊绊勉强完成任务。站在幺爷面前时,也是两股颤颤。

    那天一大半都挨了打。杨文之后是杨化,然后杨革、杨命。杨幺爷家亲儿子收拾完,大伯家杨昌、二伯家杨荣、三伯家杨炳、杨强、杨萃等等排着队地打。

    挨了篾条的,捂着手心规规矩矩坐着听先生训话:“不能背诵,有人抱不求甚解的态度,有人读望天狮子白眼书,有的临时抱佛脚,有的纯粹当作耳旁风!小的不懂,可曾请教过大哥?大的懂了,可曾提携过小弟?一两天不能成诵,情有可原,七八天不能牢记,成何体统!今天回去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放学了,大伙儿都等先生离开了,才敢跨出门槛。杨炳目送幺爷的背影,冲着杨创吐了一口气道:“杀威棒啊!”

    杨创从没见过父亲的炉火,头一次开眼,悄悄回了一句:“带兵的。”

    杨文憋屈地说:“以前老见桑老伯给爹送药,送药,还以为爹病歪歪的呢。”

    “谁在说我给他爹送药,送药?”桑老伯突然推开大院坝的腰门走进来,接嘴说起来:“我是给你爹送药的,他人呢?”

    杨文用嘴嘟嘟示意他进了厨房。

    桑老伯跟他说:“我不但给他送药,我还要给他送我儿子。你到时候给桑华找个地方安书桌啊,我把药房的桌椅给他搬到你们笔山书屋。我这就跟你爹说去。”

    桑老伯说桑华要来跟他们扎推入伙,可把杨文高兴坏了,偷偷摸到厨房门口听桑老伯怎么说。

    桑老伯常往家里跑,最先就知道开办私塾的事,他早就想让儿子跟着这个见过世面的幺老人长点本事。

    要是只让儿子识几个字,学点文墨,桑老伯自己也可以在家或者药铺带带儿子,以后就让桑华继承自己的衣钵,当个郎中。可是,要文武兼顾,武功这一块他就无能为力了。

    作为一名老医师,桑老伯对通过练功习武来强身健体的体会最为深刻。桑华又是个男孩,以后是他老桑家的顶梁柱,怎么地都得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吧。桑华本身就喜爱武术,又特喜欢杨幺爷家那几个儿子。桑老伯思来想去,凭着跟杨家多年的老交情,腆这块老脸也得跟幺老人开这个口。

    杨文躲在厨房听到桑老伯绕山绕水地开了头,绕得自己都发现不好说了,一拍大腿就“我就直说了吧”,然后把他的想法一股脑儿抖了出来。

    只听父亲满怀谢意地对桑老伯说:“桑老伯,杨创早产是你救活的,我这把骨头是你接好的,我内心感激不尽。桑华你都无需多说,这个孩子我认定了。”

    杨文听到这里,撒开两腿跑开了。桑华不久就可以来作伴了,他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哥和杨化。但是杨文跑早了,母亲接着桑老伯又跟父亲提了铁匠街郭家小儿子也想来求学,父亲二话没说也应允了。

    从杨文母亲角度来讲,为了郭家向丈夫开口,是为了帮一把她们王家的姻亲刘家,她听了安龙那支刘家人遭受的灭顶之灾已经不能自持,可怜那位刘家孤女。

    可对杨文父亲而言,却是纪念自己跟随将军浴血奋战的峥嵘岁月,在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将军被逼得砸锅卖铁筹军费的日子,郭家慷慨解囊,在当时置之死地的危急关头,郭家人肝胆相照,站在他的阵营。“这哪里是接受人家一两个孩子念书能报答完的呢?”他想,“如果郭家人都不能坐在笔山书屋,笔山书屋可以关门了。”

    他父亲送走桑老伯,巡看四周无人,掩上伙房门跟母亲说:“袁祖铭铲除了刘王两姓,任GZ省高官,夺取贵州军政大权。告诫王家人,务必谨慎行事。”

    母亲茫然所失地悲叹:“段小菊不会放过这个血仇冤孽。这些年,怎么你我收到的都是报丧信。”

    父亲拉着母亲操持家务磨得粗糙的手,更加贴近她说:“活在乱世,噩耗只会越来越多。昆明来信,唐继尧打败顾品珍、罗佩金,顾品珍自杀,罗佩金被云南蒙自土匪普小洪残杀。”

    母亲猛地抓住父亲的胳膊,眼泪花花打转。父亲已经读懂老妻要说的话:“还能抓住这个没被枪子儿打死的还活在眼目下的孩子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