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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国之干城

    郭老伯家又放了一个大炮仗,长子灯明考取中学的喜讯传遍了街坊。

    人逢喜事精神爽,郭伯母走在石板街上,脚下生风,站在铁匠街铺面里,腰板挺得老直,跟顾客介绍货品的声音也洪亮。

    郭伯母的娘家张家,并非世家大族,却可谓清流士家,祖辈中有人录补六年一次的大挑举子,从北方奔赴西南蛮荒之地补缺任职,张氏子侄有的娶纳当地名流之女,张氏女眷也有从老家远道而来嫁与当地有头面的人家。

    郭伯母许配的郭氏,虽说也是外来的生意人,可几代购房买地沉淀下来,也算扎根当地的手头略微宽松的乡绅。

    作为张家女儿,郭伯母没有大富大贵,用度也不可大手大脚,可是在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城里,守着祖业做点小本生意,养两个儿子,读书考学一帆风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夫复何求?

    郭伯母店铺里那些花枝招展的老主顾,还在跟她抱怨娃儿读书不攒劲之际,郭伯母盘绕心头的大疙瘩却是如何向大儿子摊牌。

    灯明顺利进了中学,年龄也勉强合适。眼看着这小子翅膀一天天硬了,得搞个家室的紧箍咒给他套着,为了她的大胖孙子,得先撮合撮合大胖孙子家爹娘。

    然而灯明一天在她耳朵边念叨的是时尚无比的飞机大炮,水墨工笔花鸟虫鱼,远大理想伟大抱负,她这个老娘却要跟这个激进青年谈童养媳。郭伯母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她指使老爷子豁出去,说:“老头子,你去跟你儿子说。”

    郭老伯反推给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就该你们老婆子去说,男的怎么好插手?”

    来来回回拉大锯,夫妻俩辩不出个胜负,最后郭伯母决定亲自出马:“男大当婚,他就是当婚。现在老二在考试,我不跟他说,等老二放假,我套套这个当婚的话。”

    灯明知道考上中学,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他本人异常冷静,常坐在千树园里画画,却更怀念在杨家田坝耕读的日子,下着蛮力劳动,朴实地流着汗,累到极点倒头睡得呼呼呼的,爬起来心无杂念地读书,画田埂上的小野花。

    老娘亲最近阴一句阳一句试探灯明的话题,他有些出乎意料,一次两次他还理解,三番五次,他觉得念经一般,有些烦躁了,直接一句给老娘顶回去:“先生告诫‘一心只读圣贤书’,我还要考学光宗耀祖。”

    灯明等到灯亮一放假,便跟郭老伯要了生活费,骑着周芬带来郭家的马,下到杨家。

    笔山书屋合心人多,一点不寂寞。杨幺爷就像一口流淌不尽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令人心驰神往知识。学校教员传授的知识很严谨,而杨幺爷讲的东西让他们觉得狂野。

    灯明一到笔山书屋,杨幺爷就甩了一道作业给他:“笔山书屋第一个考上中学的人,不能不背点东西。灯明老大哥,带着你弟、杨文、杨化把你即将就读的中学历史给背了。明天抽查,老规矩。”

    “老规矩,就是打。”杨文私底下敢开老爹一句玩笑了。

    次日,还是抖抖那把吓唬人的戒尺,他从自己的儿子开始点名:“首建笔山书院——杨化!”

    杨化背:“乾隆年间,在老城西南的水井坡,后靠笔架山,前临龙潭,首次创建笔山书院。”

    “二建笔山书院——杨文!”

    杨文背:“嘉庆十八年1813年,知县杜有李在城东门二建书院。1818知县张梦骤购地扩建。”

    “三建笔山书院——灯亮!”

    灯亮背:“光绪元年1875年,斋长李辉垣捐文庙右侧地基修筑文昌宫,三建书院。”

    “四建笔山书院——灯明!”

    灯明背:“1883年冬至1885年三品顶戴花翎刘官礼以黄草坝昭忠祠所创‘培文局’名义,由赵天如、林子亨、前任知府孙清彦支持,用官民捐资、没收匪产绝产、会馆寺庙租谷,于城东老鹳坟四建书院。光绪三十年1904年书院横匾旁侧,新加竖匾一块,更名县立高等小学堂。”

    杨文瞥见父亲满意地点着对灯明说:“1925年教育局长赵伯俊改建兴义中学。现在,对你的新中学应该了解了。背它的历史,记住它,它就在你们头脑中生根,有了根你们才不会像浮萍一样飘零,而是像松柏一样扎紧土地。”

    他转身向自己的儿子们说:“让你们一字不落地背诵,首先是让你们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对材料都必须精准记忆,不可有半字含糊。其次以灯明哥为楷模,争取考进中学。”

    “我是没有中学的。我出生的清朝后期,在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推动下,才开始引导学子关注政治、经济、军事、科教。垂帘幕后人迫于时势逼人1901年实行新政,四年后1905年袁世凯、张之洞上奏废除科举、兴办学堂,1906年光绪帝下旨乡会试、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学务大臣颁发教科书,各地督抚严饬府厅州县于乡城遍设小学堂。直至此时,省会才有了一所‘通省公立中学堂’。”

    杨文听到父亲一个一个换算着每个前朝对应年代,以前他以为是他教书的腔调,常常模仿他这种说话方式。每次数着这些老黄历,父亲就会慢慢低垂着眼睑。当杨文长大些了,忽然之间,才明白他愿意为每个数出来的年代冒死冲杀,把自己打得遍体鳞伤的原因。

    “你们有中学,你看,你们都称学校了,我还习惯说学堂。”他抬起眼睑,说:“灯明,你是幸运的,我们这里去年赵先生才创办中学,今年北伐乱局不会打断你的学业。”

    灯明急迫地说:“杨幺爷,我照你说的,在学校打听了考学的事。王教习、何教习都说时局乱,我此次下来就想仔细问问你,现在到底形势如何。”

    杨文马上给父亲交代灯明的目标:“爹,灯明哥是想学开飞机。”

    “开飞机?如此先进的东西,得去省外了。不过现在几乎一省一个山头,省外打成一锅粥。广州国民政府刚刚誓师北伐,跟中部直系吴佩孚20万大军、东部直系孙传芳20万大军,东北奉系张作霖35万大军决战,总司令蒋介石,一至八军军长依次为何应钦、谭延闿、朱培德、李济深、李福林、程潜、李宗仁、唐生智,战火即将烧遍大江南北。”杨幺爷眉头紧锁着说。

    杨文说:“爹,意思是没法出去了?”

    “看事态发展,战场瞬息万变。”杨幺爷转向灯明说,“你先安心读书,至少还要留在本地读三年。目前是南方人北上打北方人,本省暂未起火。若前线火力顶不住,北方人要反扑过来。若北伐军一路高歌猛进,你很快可出省投考航校。进中学后,继续跟着师长关注北伐战况。”

    从听到北伐战争打响,灯明好似背上一个沉重的壳。等他进了中学,发现全国打仗人人都沉重。

    中学里,他发现自己打听外部消息的教员,也如同在小学堂一样,依然有那么多的王校长、何主任、王老师、何老师,课堂能碰到,运动操场上也碰到。

    灯明不知道的是,课余时间相约散步的老师一转又一转地在操场兜着圈,没有回家,其实是另一种陪伴。

    老师们在仔细地观察每个学生在放松状态下的各种表现。在灯明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和整个中学的同学,已经是社会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这个酷爱运动的积极分子早已进入老师们的视线。自从他逮住时机就向王老师连珠炮询问北伐战况,提问水平之高,思考问题之深,让王老师猝不及防。

    站在一线讲台上的何教师对他的一举一动更是了如指掌,背地里不知在学科组跟同事夸过他的计算能力多少次。

    在中学这几年,灯明千方百计打听军校招生信息,何老师、王老师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竭尽全力动用族内一切人脉,拜访家中在中学任教的家人,与外地充任军职的亲朋频繁书信往来,一来汇报家乡学子的学习情况,二来为本地学子打探考学谋职出口。

    一日夕阳西斜,何老师又约王老师操场散步,说:“刚收到粤地家兄来信,战事激烈,军中急需得力人才,叮嘱务必做好老家子弟输送工作。”

    王老师喟然长叹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自1852咸丰三年胡尔昌中乡试十六名,是本地设县后唯一的举人,赵显彬应乡试中副榜,人称‘半边举人’,这块地要培养一个人才谈何容易,你我任重而道远哪!”

    何老师很有信心地说:“这满校园的学子,进来受教的都算是打了童子功底子的,四五岁进私塾,十年寒窗,已可看出些苗头了。今天的得意门生,明日的国家栋梁。”

    王老师嘴角直往腮帮子咧:“要是出几个军旅中挑大梁的人,就不枉费你我一番苦心了。郭家老大,天天在办公室堵我询问有无外省军校消息。老校长获悉以后惊呆了。”

    何老师说:“那不正合‘圣意’吗?他也堵我的学科组的门,我问他为何一天到晚除了军校还是军校,他反而教训我‘大争之世,可用之才,军人第一,乃国之干城。孙先生说的,再不想想法子挽救,就要成为亡国灭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