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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家神台上一香炉

    周芬的悲惨命运,杨文听母亲王珍提过。母亲还告诫他,去到郭家,有机会尽量关心关心他们王家姐妹的遗孤。在学校,他不自觉地会向灯亮了解更多的情况。

    每次灯亮都不禁会说:“简直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背运如此凄惨的人!”

    杨文也呆呆地感叹:“幸好还有你爹娘收留她!”

    灯亮喃喃自语:“幸好?未来要发生什么,我们都无法预测……”

    灯亮回想家中闹的别扭。无论母亲招大哥进卧房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要么不吱声,要么压低喉咙反劝他老娘:“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娘交给小的去办,时辰不早,早点歇息。”

    等回头大哥跟他抱夜草喂马时,看着刘家马匹,又长吁短叹:“造化弄人,曾经有那么多马,家大业大,若是人家爹娘不走,好歹也算个小姐,说不定都已经是‘毓秀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了。”

    灯亮转头对着杨文,欲言又止。有些话,他还不能告诉杨文,但是他明确地知道,大哥灯明总有一天为了他的梦想要离家出走。他求助般的眼光在杨文脸上寻找着支撑的力量,说:“如果那一天到来,这个刘家孤女只有你和我帮一把了。”

    周芬其实就是众人口中的“刘家孤女”,因为被嫁到周家的姑妈周刘氏收养,跟随周姑爹的姓氏改名周芬。

    她本名应该叫刘芬,父亲刘安龙是当地大姓刘家一个较远的分支。刘安龙生于明末永历帝逃难停留的安龙府城,遂以地名为名。

    安龙府城,郭伯母娘家张氏宗亲曾出任知府,清理永历帝及追随者十八先生遗迹,引进江浙荷花,翻修总兵招国遴所建“十里招堤”,湖光山色,配以小丘之上的半山亭,堪称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刘安龙一支,大姐刘瑶许配黄草坝周家以后,他本人就留守在西南一方土肥水美的老府城接手经营老父传给他的粮米生意,娶妻刘王氏,生了两个女儿刘莲、刘芬。

    一切小本生意人该有的优良品质几乎在刘安龙身上闪着光,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苦干蛮干,终于用刘老爷子积累的一笔底铺发展出一支马帮,搞起货运。

    可就从那一年开始,厄运就不断降临在安龙刘家。刘安龙妻子刘王氏病故,刘莲周芬姐妹成了没妈的孩子。

    刘安龙后来续弦,找的是郭伯母同宗的张家女眷。

    刘张氏喜添贵子,连续生了两个儿子刘荷、刘叶。刘安龙别提多高兴了,总算有了“香炉脚”,刘安龙在家神牌位前终于可以敬酒烧香磕响头,自己苦的一份家当,有了传人。

    周芬只记得两个弟弟出生后,父亲生意蒸蒸日上的那些年,家门口一会儿来了马帮,一会儿又来了马帮,陆陆续续拉着大包大包的装粮的麻袋往楼上搬。

    按照当时富户衡量标准,谷子堆到房梁,那绝对是小山城里一等一的阔绰了。

    不知何时冲犯太岁,不知得罪哪路神仙,小儿子刚学会走路不久,老木楼的梁方被堆满的粮食压断,连木方带麻袋从天而降,正好砸在堂屋中央玩耍的刘荷、刘叶头顶,两个儿子被上千斤的粮食活活压断气。

    周芬继母刘张氏在屋外晾晒衣物,一声巨响,亲眼目睹悲剧发生,她发疯地尖叫冲进堂屋,在烂木方中抢救儿子,双手刨得鲜血淋淋。

    周芬和大姐刘莲惊慌失措地哭着,没命地跑去通知父亲。刘安龙如雷贯耳,还没开跑,突然一口老血喷上天。

    周芬永远记得,父亲跌跌撞撞地奔跑,嘴角挂着黏糊糊的血丝,衣服前襟全是鲜红鲜红的血浆。他们一家子疯狂地刨着垮下来的粮堆,满头大汗的邻居帮忙稳住梁柱。

    断裂的木方,像刀剑一样,割裂了父亲的双臂。当两个儿子满是灰尘的面庞露出时,父亲哀嚎着栽倒在儿子的尸体上。

    母亲离开了周芬,父亲也离开周芬。刘张氏,儿子眼睁睁地窒息而亡,丈夫随后撒手人寰,飞来横祸令她神情恍惚,终日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

    才十来岁的大姐刘莲主动出门放马,留年龄尚小的妹妹周芬在家照料继母。

    在一个血阳残照的黄昏,本该回家的姐姐久久不归,不祥之感笼罩着周芬,她六神无主,回忆着刘莲平时给她讲的路线,朝着那个方向眺望。识途的老马带着马匹找回来,但是姐姐刘莲,没回来。

    远山的放羊人跟周芬说,看到刘莲骑的马在湖边饮水,她顺着马脖子滑入水中,等他们跑去捞救出来,刘莲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

    刘张氏听了刘莲溺水而亡,刺激她终日活在丧子之痛的阴霾之中,最后到水米不进,郁郁而终。

    周芬,娘死了,爹死了,弟死了,姐死了,继母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一个周芬。

    瑶姑妈周刘氏失魂落魄赶来安龙接她。周芬这辈子决定用“周”姓,就是因为膝下无子的周姑爹说了一句:“从此当周家姑娘吧,忘了刘家发生的一切。”

    郭伯母惊闻远房的堂妹家接二连三出大事,跟杨文母亲王珍一样,心生悲悯。等郭伯母辗转打听到周芬的姑妈周刘氏住地之时,周姑爹因患恶疾离开人世。她便跟守寡的瑶姑妈提亲,要周芬作儿媳妇。

    瑶姑妈觉得难得寻得一户好人家,又是弟媳的远亲,求之不得。她告诫周芬要勤快,要孝顺,少说话,多做事。

    瑶姑妈的妯娌周二叔结发妻素孃,找到周芬亡母家一支仅有的两个姊妹,一个是后来嫁到胡家的娥表妹,另一个是后来嫁到滕家的凤表妹,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娃组成一支送亲队伍。

    童养媳是什么,周芬一片空白,想当然地认为就是拼命干活。

    没多久,周芬就被接到了千树园。父亲亲自从马市挑选的几匹马,也是大姐刘莲最后放过的几匹马,是家里最后剩下的傍身物了。

    郭老伯请来木工活极好的杨三伯,率领郭家杨家的儿子们盖了新马棚。

    灯亮跳上跳下帮忙搭马圈,累得汗流浃背。他是从父母的窃窃私语中偷听到周芬坎坷的身世和进入郭家的身份角色。如果他再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

    鉴于郭家养不过来太多的马匹,经得周芬同意,让杨三伯牵走三匹稍大的母马寄养在马岭营上乡下。

    连遭不测的周芬,变得沉默寡言。她喜欢待在果园里的厨房,离马棚最近,靠近那最后剩下的几匹马,周芬感觉父亲还在。

    周芬深入这个大园子,才明白为什么灯明喜欢在千树园里画画。

    成群的蜜蜂嘤嘤嗡嗡围绕着花朵转,各种毛色的小鸟被吸引躲进树梢,五彩斑斓的蝴蝶满园子扑腾,墙头时不时还有窜门的野猫,只需小棍子撬开泥土就能见到蚯蚓,树叶上随便找都能找到绿绿的肉乎乎的“八角钉”,到处都是蚂蚁、蜗牛、瓢虫、多脚虫……

    只有亲近大自然,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周芬才能释放内心的压力。灯明跟小动物们相处,是欣赏它们,赞美它们,描绘它们之时内心充满着喜悦,而周芬跟小动物们亲近,是它们能抚慰心灵的疮疤。

    她用葫芦瓢舀着小桶里的水,浇在树根周边。没有机会读书写字的她,只有在劳作中参悟一些朴实的道理,照料这一棵棵的树,照料好刘家的马,就像好好照顾自己。只有在果园里埋头苦干,才是最惬意的时刻。

    这个果园,虽然有些陌生,怯生生的她有了寄人篱下的沉默,不愿多跟谁说话,在一个仅仅几岁却饱经沧桑女娃心里,什么情与爱都不奢望了,无家可归的人,有个归宿就好。

    她在厨房外面忙碌,厨房内有吃着她做的饭菜的少年郎,他们健康地活着,听得到欢声,看得到欢颜,真实可感,并且将会跟她成为家人,她并非人去楼空的两眼一抹黑,而是稍微看得见一点点亮光,这就够了。

    周芬牢记瑶姑妈的千叮万嘱,在郭家可谓“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对二老百依百顺,洗衣做饭,家务事一肩挑,跟着郭伯母学金银加工手艺,拉丝、掐丝、螺钿、錾花、镂刻、镶嵌,生意上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帮手,郭伯母一百个满意。

    灯明每顿饭为回避周芬找借口,撂下碗去接周芬的班浇果园。郭家两夫妇很欣慰能看到儿子有懂事、成熟、心善的一面。

    郭伯母尤其宽慰,她推测儿子是想换周芬早点儿回厨房吃饭,照此发展,也许冰雪终究会消融。

    灯亮看到,自从大哥提出来要出省考学,家里就开始闹别扭,连他跟杨文几兄弟考上中学这件大喜事,也被家里的紧张气氛给冲淡了。

    他母亲频频找他大哥深谈,大哥却坚持己见:“我一直以兄妹来相处,善待她,是因为她家里无人了。”

    灯亮母亲好说歹说,逐渐失去耐心,最后指着家神牌位供台上焚香炉,呵斥他大哥:“这个儿媳妇是我家家神台上的香炉!给我听好了!她身上定了的东西,谁都不能动!”

    老娘亲这一声骂,把光着脚丫子摸到堂屋外的灯亮给震了一惊。他明白了周芬在母亲心中的定位,周芬在郭家的角色。而这一切,他都还不能跟杨文畅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