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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金马碧鸡1933

    走进昆明城,就是一个大。家里居住的老城,点一支烟便穿城而过,昆明,走啊走啊脚都走酸了都还走不到头的大,每个新移民都必须有迷路、问路、找路的经历,才能合格入住。

    光是这个大,就能形成大城市特有的直击人心的气势,让初来乍到者觉得它发达得犄角旮旯都充满了诱惑和机遇,刺激每个怀揣美梦的人将其梦想膨胀到极致,臆断自己未来的舞台和人生的作为也跟这座大城市一样大。

    杨文手里捏着堂兄杨炳寄给他的地址。一路打听杨炳反复提到的有着“金马坊”“碧鸡坊”的金碧路怎么走。

    他凭着老昆明人口中指示的“左拐”“右拐”“直走到岔路口”“穿过小巷兜上去”,双目锁定大马路上的明显地标,脑子用醒目的大品牌在市井喧闹声中勾勒出了一幅通向炳哥的线路图。

    十七万人口的首府,跟人口几万的小县城简直天壤之别,道路宽阔得太多,人也多得太多,从热闹升级到了繁华。

    两排的商店前面人来人往,它多了很多新奇的行业,营造着小城没有的享乐气氛,书店、戏院、酒肆、餐厅、茶室、赌馆、澡堂子、人力车行,令人感到它的街道上方的空气里都飘散着铜板和银锭的气息。

    杨文从拓东路穿越巡津街,远远望见两座金碧辉煌的牌坊,他吃定已经来到金碧路,激动地加快脚步,渐渐地看清了“金马”二字,远处楼牌定是“碧鸡”无疑。

    久久驻足于“金马”之下,这字体甚是亲切,临行前父亲提醒他好好看看“金马”“碧鸡”两坊,一个云南呈贡人能在首府中心区留下的墨宝,它们跟营上“祥凝紫气”四字是出自同一位令人仰慕的知府孙清彦。昆明霎时变得可爱无比。

    “金马”坊拉近了杨文与昆明的距离,可坊下“惠滇医院”的招牌、金碧路与三市街交会的“共和春”婚宴酒楼,深深地震慑着熟悉母亲娘家“王家药铺”的这个小青年,新鲜感之后,紧接着就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陌生感。

    离炳哥不远了,他果断右转进入同仁街。堂兄杨炳此时就像一个漂泊的小船可以停靠的港湾,他寄给他的地址如今让他多么踏实。杨文都无法去猜想炳哥初来乍到之时,吃喝拉撒是怎么安顿下来的。

    拓东路上的大宾馆“谊安大厦”、巡津街法式“甘美医院”和西式“商务酒店”、金碧路天主教“锡安圣堂”冲击的余波未平,同仁街又掀起一波巨浪,猛烈地拍打着杨文。

    同仁街是杨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妙设计,他内心直夸超前先进。粤式两层骑楼下的人行走廊,石砌的街面平坦整洁,下雨不泥泞,两侧楼房下面的人行通道如同走廊,日不晒、雨不淋、车马不惊扰。滇越铁路火车运来的越南咖啡在“南来盛”咖啡馆里熬煮得满街飘香。

    杨文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特殊的香味,咖啡是什么玩意儿,他没见过,他调动所有尝过的储存的味蕾记忆,边走边在风中品味,心里默默地评价“有点像花生炒到正脆的焦香味,花生壳有点焦黄泛煳,煳香煳香的,总之挺好闻。”

    芬芳馥郁的温和的气味,转进杨文鼻子里,变作一把利刃猛戳他的脑部似的,杨文打了打冷战。这股令他心生好感的大自然馈赠的香气,却一下子令他作呕。

    老父亲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晚清爆发的中法战争,冯子材老将军在广西镇南关已经挡住法国人从越南入侵的铁蹄,无奈清廷一纸文书让法国人的铁路捅进西南腹地昆明。

    东北有关东军,西南有法国人,两头受气。杨文头顶上空,似乎有种不祥的预兆在盘旋,刚进大昆明的那一丝新鲜劲也被冲淡了,忐忑不安的情绪刺激着他加快脚步,急行穿过一片大兴土木的工地。

    这一带,比较空旷。杨文顺着路人指示的毡子街一路向北,逐渐地,开始有了聚集的人家户,还有些小摊贩,又有了烟火气息。

    他一路走,一路仔细地搜索着一个特别的小摊。不多久,见到一个木推车,把手边上插着一面“沈记”黄布小幌子,对了,他仔细观察了杨炳说的四个轮子是竹轱辘,也对了。

    杨文按照杨炳在信中约好的,就在毡子街卤猪头肉这家摊子旁边等他。他找到卤肉摊后面的一扇木门,老旧的门槛旁边是两墩石墩,这也对了。他就靠墙根坐在石墩上,看着沈家卖肉。

    摊子上一排大碗分类摆着卤猪头肉,拱嘴一碗,耳朵一碗,猪舌一碗,猪脸一碗,另外也配了杂碎,猪肚、猪肝、猪肠、猪尾巴各一碗,左侧一块切肉小砧板上横放一把小菜刀,右侧是酱油、陈醋、葱花、芫荽、麻油、煳辣椒面一排调料土罐。

    临到晚饭时间,时不时地有人来沈家切几片卤猪头肉。走了一天,看着人家卖肉,杨文更觉腹中空空,口干舌燥,脚走得有点儿酸,屁股一落地,双肘垫在软软的包袱上,睡意袭来。

    杨文也不知道自己眯了多久,只身在外,他警惕地紧拽包裹,睡得浅,感觉一只手轻拍自己肩头,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杨文,醒醒,杨文。”

    杨文猛地惊醒,抬头一看是杨炳:“炳哥!”

    杨炳笑容满面地用嘴嘟了嘟杨文旁边那扇老木门,招呼他:“走,进屋。”

    “原来你真住这儿啊,炳哥。”杨文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提着自己的大包袱跟着杨炳进门。杨文接过他手上提着大筐小篮,站在身后,等他用一双沾满尘土的手掏钥匙开门。

    “累不累?跟着朱家马帮一路走来,还得帮他们拉一匹马的货物。”杨炳一副过来人的腔调关切地问堂弟。

    兄弟两会心一笑,似乎把一路上的荆棘坎坷地笑得灰飞烟灭。杨文完全尝到了当时杨炳尝过的苦,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说:“该走的道都绕不掉。”

    杨炳熟练地摸到门边一根拉索,拉一下,说:“看,还有电灯。厉害吧!”

    杨文惊呼:“果然是我爹说的,有电!滇池螳螂川的石龙坝。”

    杨炳也叉着腰,摆着头说:“全国第一座水电站,德国西门子电机,王炽、王鸿图父子十九位乡绅富商筹建了‘耀龙电灯公司’,煞费苦心啊,才让我们用上电。”

    习惯于夜间点油灯的杨文,一下子觉得这间小屋子大放异彩。夜晚,所有的犄角旮旯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他环视一周,屋角摆放了一张小木床,放了简单的铺盖,靠墙叠了几件换洗衣裳。

    屋子中央,有个貌似手工自制的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下面放了蔬菜,上面搁着碗筷杯子,虽然木板之间的缝隙挺大,但摆几个碗吃饭没问题。

    屋子另一头的屋角放了一只大水缸和木桶。旁边也有一个木架子,下面放着炒菜锅和焖饭锅,上面酱醋盐几个小土罐子。

    铁炉子就挨着木架,炉子上用火眼烧着的水壶已经嗞嗞作响。旁边堆了散煤、黄泥和煤灰,墙上木钉挂着火钳、火钩,靠墙立着一把灰铲、一把小锄头、一个竹篾撮箕、一把高粱扫帚。

    “你来看着,以后就像我这么弄火。”杨炳熟练地打开铁炉子底下的风门,用火钩隔着炉箅子钩了几下灶膛,火红的煤灰垮下来,又提起水壶揭开火盖,用火钳往灶膛中心一捅,火苗马上窜上来,“出门上下封火,炉子上煨一壶冷水,回家时基本快开了,加热一下水就烧开了。”

    杨文说:“这方法好,就跟家里埋在灶里的瓮坛差不多,一天都有热水用。”

    “热水焖饭也快。我下工回来,一个钟点差不多就能开饭。”杨炳从一个小茶罐里抓了一小撮小碎粒,放在一个大碗里,说:“我泡点云南人的苦荞茶给你尝尝,你往里面倒开水,我淘米煮饭。”

    滚烫的热水一下去,苦荞翻出淡黄色的汤色,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杨文叫道:“哟,跟我今天在同仁路闻到的咖啡有异曲同工之妙,煳香煳香的。”

    杨炳有些吃惊:“什么狗鼻子啊这是,煳香味都能闻出来。不瞒你说,苦荞真是炒香的。而且喝到最后,还可以嚼吃了,它也是粮食,没有一丝丢头,浑身是宝。”

    杨文主动请缨做点事,问道:“炳哥,我帮你干点啥?”

    杨炳把淘米水倒在散煤和黄泥上,说:“你帮我拌煤吧,用小锄头把黄泥搅散,跟散煤和均,给它围起来,堵住水。”

    杨文感叹道:“昆明如此先进,都烧乌金了,省得天天打柴了。”

    “几百上千年烧火用柴,周边能有多少树木给后人砍?好在昆明二十一公里外的一平浪和五六十公里外的宜良有煤矿。昆明名士庾恩锡筹资成立‘明良煤矿公司’,十年前1923年,得胜桥西竹子巷开了第一家燃料店‘吉瑞祥’,大家都到那里买煤。”

    杨炳指着灶膛下,“你看,火钩钩下来的煤灰里,还有没烧尽的小黑渣,都是炭粒,可以挑出来,再添进你刚才拌的煤粑里,再烧。”

    “炳哥,拌煤为什么要加黄泥巴?”杨文开始用灰铲扒拉出还没烧成灰烬的黑炭渣,和进黄泥中搅拌,照着杨炳教的,用火钳拍打紧实,滚来滚去滚成一个个的煤球。

    “散煤不加黄泥是散的啊,黄泥是粘性的,加进去散煤就像‘牛打滚’就能团拢成球,而且还经燃耐烧。”杨炳焖饭锅放在炉子上,嘴里回复杨文。

    杨文恍然大悟笑一笑,说:“加点泥巴,烧煤价格还更便宜了。”

    “你算说准了,”杨炳就是喜欢这个堂弟一股聪明劲,“燃料棘手,尤其是煮盐耗柴更是巨大,柴禾一稀缺,盐价就飙升。煮100斤盐从7块滇币猛翻25倍,涨到170到180块,薪本就要30块,1斗米才换1斤盐,今年盐运使张冲不得不把‘元永井’煮盐搬到‘一平浪’。”

    “居然碰到燃料和食盐出大问题,听得一身冷汗。”杨文想到自己身无分文,物价飞涨,不由得心慌意乱喃喃自语。

    “吃点甜食压压惊。我专门绕去螺峰街给你买的‘吉庆祥’火腿饼,陈惠泉、陈惠生兄弟清光绪三十三年开的老铺,苦荞茶配云腿饼,昆明得不能再昆明了。”杨炳从自己提进来的篾条篮子,翻出两个浸了油的小纸包,招呼杨文尝昆明点心,“这一包,是你在门口打瞌睡的时候,我切的沈家卤猪头,一会儿饭焖好,吃卤肉盖浇饭。”

    杨文接过杨炳递给他的油噜噜的云腿饼,一口下去,那个蜂蜜香,那个火腿香,那个酥酥,那个糯糯,简直不枉来世一遭的享受,他连连称赞:“香!太香了!云南人真会吃!”

    看着杨炳在对面也陶醉地咬了一口“吉庆祥”,杨文心潮起伏,兄弟俩在偌大一个昆明城,围在一盏电灯下,品着香喷喷的肉饼,有一碗热腾腾的荞香茶,有一盘暖和和的卤肉散发着卤药香,热乎乎的炉子煨出稻米香,什么都香,这美好的一切太让人觉得幸福。

    杨文问杨炳:“炳哥,我来,有你这个第一人铺派好了一切。我好奇你当初怎么落脚下来的。”

    杨炳觉得应该实打实地让杨文了解实情,毫无遮掩地说:“给人挑水,代人写信,帮人扛货,给车行修车,送报纸,扎花圈,写挽联,挖土方。只要能挣一分钱,就把那一分钱挣了。什么都肯干,先活命。我不是第一人,幺爷才是第一人。幺爷介绍的‘同乡会馆’刘叔和王叔帮忙找了很多活儿。”

    杨文说:“可以想见我爹,他才叫人生地不熟,一定有哽咽三天三夜都道不完的苦水。”

    “幺爷当初让我们干农活是对的,出门在外,必须能吃苦。”杨炳深有感悟地说,“他给我铺好了很多路,他云南的战友都出面帮过我。昆明引卤到一平浪煮盐的工程,除了盐业专才,也急需能写会算的监管、测绘、会计,去年罗叔让我拿着中学毕业证谋得一份差事。”

    杨文回应道:“伯父和幺爷他们老一辈逼我们读书,让我感触最深,天底下走到哪儿,都是用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今天一路走来,看到商道两排各种实业,报纸刊登的各种信息,更让我坚信这一点。”

    杨炳说:“所以我才写信让你火速来滇,城大人多,谋生渠道多些。我在盐业那边的活儿做完,栖身的这间小屋、电煤吃喝开销,现今勉强能够撑住,趁此空档,放放心心在昆明找事做。”

    杨文问道:“我今天下午经过的那片空地,就是你提到的正待改造的南教场吗?”

    杨炳赶紧跟他介绍道:“是不是已经有人下场做工了?马上你我都要加入了。清廷倒台以后,南教场荒废,我刚来时,几乎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乞丐、赌棍、失业者鬼混。前不久被滇军第三师师长朱旭购得,顾叔听到朱夫人宋嘉琴跟长子朱嘉锡准备着手修建‘东记木行’,托人给你我找了一份工。”

    杨文对这些陌生姓氏的叔叔充满了敬意,他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炳哥,我一定好好干,等我挣了钱,你带我去看看这些大叔们。”

    杨炳一口答应:“好,他们是我们的贵人啊。我们边在朱家工地干,边找下一步的工作。等你站稳脚跟,就可以写信叫杨化过来了。这间屋子挤得下。”

    一提起兄弟姊妹,杨文马上想到二姐杨新,他跟杨炳探探口风道:“炳哥我有个想法,跟你商量商量,我离家时,有户黄家向二姐提亲,男方太一般。走在金碧路上,我看到那么多的女孩在街头工作,论能干二姐不比她们差,我想以后把二姐也接到昆明,好好找一户人家在此生活。”

    杨炳十分赞同:“一语点醒梦中人,只要生米没有煮成熟饭,杨家的姑娘能拉一个到昆明就拉一个,以后兄弟姊妹也有个照应。‘惠滇医院’还打算招女护士学员呢。回头我也跟我爹他们写封信叮嘱一下。”

    杨文露出笑容:“就知道你跟我想法一致。前提是我的基础得硬,才有资格接他们。灯明哥你有消息吗?”

    杨炳急切地问:“还没联系上。家里弟兄们怎么样了?”

    杨文说:“昌哥、荣哥、杨化送我出发时说等我的消息,还是想走昆明。桑老伯说桑华信上说已经到达灯明哥那边,郭老伯说灯亮顺利到达广州,安顿下来了。”

    杨炳估摸饭的水快焖干,起身走到铁炉子边,揭开锅盖叼了几粒饭尝尝,“嗯——透心了,杨文,拿碗过来盛饭。”

    杨文找到木勺,满满地盛了两大碗米饭。杨炳把刚拌的稀煤粑加几坨进炉膛,烧上开水,吩咐他说:“卤猪头肉你一半我一半,全部赶进去,包括卤水、作料,不要留。”

    杨文分着卤猪头肉,舍不得吃那么多,说:“太多了吧,吃得了吗?今天又是火腿饼,又是猪头肉,花了不少钱了。”

    杨炳不过意地笑笑说:“一天没得好好吃饭,几块卤肉不在话下。等老哥我挣钱了,我们去吃清代老品牌‘三合春’的过桥米线。来昆明的第一碗过桥米线,必须是炳哥请客。”

    杨文打趣地说:“好,不请老弟,这哥白叫了。我等着吃大碗,全加。”

    杨文跟着杨炳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尽情地消受兄长的满满的爱。杨文知道,铺满米饭的卤猪头肉是炳哥节衣缩食刻意买来招待自己的头一餐。

    兄弟俩好久不见,话多得刹不住车。晚上,杨文抱着满肚子的火腿肉、猪头肉,挤在小木床上杨炳的脚头,昆明过的第一夜,裹着被子睡得特别安稳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