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再见，再也不见
虽然董光耀的个人财产全部被没收了，但属于方素华的那一部分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再加上她们母女俩都有稳定的工作，所以生活还能维持，只是不能再大手大脚。
董家原来住的大房子也被收走了，方素华和董方佳只能搬出来，在外租房居住。方素华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而且她是城东中学的特级教师，在教学上确实有两把刷子，学生和学生家长们都很认她这块牌子，所以在董光耀出事之后，她在工作上受到的影响并不算大。
而董方佳这种初入社会、毫无根基的年轻人，在失去了董光耀的庇护之后，工作上受到的待遇就远不如之前了。
办公室的姨姨姐姐们不再热心地帮她张罗对象，顶头上司也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研究院的大领导甚至直接找了个很牵强的理由，直接把她从组织人事科调到了前线采油队，美其名曰是让她去基层实习，但要实习到何时却根本不说。
对此，方素华十分生气，想要去找董方佳的领导讨个说法，但董方佳却劝住她说，去采油队也没什么不好，天高皇帝远地很自由，而且她听李小墨讲过，采油队的环境单纯，工人们也都很好相处，正适合她这种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小白兔”。
听女儿这么说，方素华只感觉既心疼，又自责，心疼这个从小被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主要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吃苦，自责在丈夫倒下之后，自己没能力、没本事为女儿撑腰。
最终，方素华还是拗不过董方佳，只得含泪帮她收拾去采油队要用到的行李——董方佳被派去的那个采油十五队基本是距离油城生活区最远的一個队了，去上班单程都需要两个小时以上，到时肯定来不及每天都回家，只能工作日在井站吃住，等周五下班以后坐班车回家，然后周六又得匆匆赶到井站。
方素华一边收拾，一边叮嘱董方佳要留心哪些人情世故，说着说着还哽咽起来，董方佳见状赶紧笑嘻嘻地抱住她，劝道：“妈，我当初去上大学也没见你这么舍不得我啊，至于嘛？采油队又不是龙潭虎穴，就是一个工作的地方，小墨都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你真觉得你闺女比别人差？”
方素华抹抹眼泪，说道：“这跟上大学能一样吗？你在大学想玩就玩，想学就学，老师同学都宠着你，又没有什么压力，可你去了井站是要干活儿的，干得不好还会被师傅骂，被同事打小报告，再加上你爸现在这个情况，那些看热闹的、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万一，万一你被人欺负，可一定要告诉妈妈。”
“那我把活儿都干好，不让他们有这个机会找我麻烦不就行了？”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妈，听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是以前也在队上干过？”董方佳好奇地问道。
方素华被噎了一下，有些窘迫地说：“那倒没有，我一到油城来就去学校里当老师了，从来没有当过工人，也没有去过前线。但是……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些年来类似的事，我听得太多了……”
“好了，妈妈，放宽心吧。你女儿没伱想得那么一无是处，只要我认真想做一件事，就肯定能做好。而且万一真有人欺负我，我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的，要知道我可是特级教师方素华的女儿，吵架必须不能输！”
董方佳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扬了扬小拳头，把方素华给逗笑了。看到女儿这么乐观，她不禁觉得自己也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想想是否还能为身陷囹圄的董光耀再做点什么。
去采油队报到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董方佳约了周林出来见面。自从董光耀出事之后，这对小情侣几乎没有机会，也没有什么心情见面，只是打过电话，聊过QQ，互相安慰几句，再分享一下现状。而如今无论是董光耀还是周国强的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们也是时候见面好好聊一聊了。
城东某条小街上一家名为“水边吧”的饮品小店里，董方佳和周林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相对而坐。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他们都不想太过招摇，只想把自己隐没在人群里。但董方佳的美貌还是引起了旁边几桌男士的注意，他们看看董方佳又看看周林，就像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恣意揣测着两人的关系。
但周林这次却没有心情跟董方佳调笑，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她，半晌说了一句：“瘦了，是不是晚上也没睡好？你以前从来不长痘的。”
董方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也瘦了，还邋遢了，以前你跟我出来约会从来不会不刮胡子的。”
周林伸手摸了摸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长痘了，怕你自卑，所以故意没刮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气氛总算轻松了一些。
“你家里最近怎么样，董叔……还好吗？”周林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段时间我们搬家了，租了间两室一厅，够我和我妈住了，而且那里离她上班的地方比以前的家还近，挺方便的。至于我爸嘛，在里面能有什么好不好的？上次去看他，感觉他精神还不错，就是希望他别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在里面受别人欺负就好……”董方佳说着微微垂下眼帘，明显是在掩饰内心的担忧。
“对不起啊，你搬家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那段时间刚好我爸病了，我在忙着操持店里的事。”周林愧疚地说道。
“没事，当时我不就跟你说了，让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在那个特殊时期，我们两家人都不容易。”董方佳顿了顿，又道：“周叔叔的病，不要紧吧？”
“老毛病了，明明有糖尿病还一个劲儿喝酒，结果引发了脑血栓，现在半身不遂在床上躺着，能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就看他运气了。”
周林说完看了正在喝奶茶的董方佳一眼，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今天董方佳主动找他出来是肯定绕不开那个话题的，于是他鼓起勇气，又道：“佳佳，我爸他……”
“周林哥，周叔叔去自首的事，你事先知道吗？”董方佳打断周林的话，问道。
周林沉默了，没有说话，只是不停抽拉着杯子里的吸管，不敢看董方佳。
董方佳继续自说自话道：“他们说，周叔叔早就知道有人要举报我爸，所以专门提前去自首，还把一切都交代了，只为争取减刑……我知道，我爸确实是做错了，周叔叔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但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董方佳急于求证的热切眼神，滚烫而执着，刺得周林如坐针毡、无所适从，他原本就是来坦白一切的，可当董方佳主动问起时，他却畏缩了。
终于，他再次鼓起不多的勇气，迎上董方佳的目光，说道：“我爸去自首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一切了。实际上，举报董叔的马书记曾经找过我爸，让他也加入，但我爸当时拒绝了，后来又听到风声，说马书记手里握有一定的证据，很快就会去实名举报，我们全家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我爸赶紧先去自首。”
董方佳一字一句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由笃定，变得困惑，最后是难以置信。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有人要举报我爸了，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周林没有说话，算是默认，想了想又解释道：“就算我跟你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爸和董叔确实是犯罪了，他们逃避不了法律的制裁。”
“真的改变不了什么吗？至少，我也可以劝我爸去自首啊，那样他就能跟周叔叔一样尽可能多地减刑了。”
周林微微一愣，对董方佳的话其实并不感觉意外。难道他过去真的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吗？不，他怕的是董光耀比周国强更早自首，就会让周国强陷入被动的境地，甚至可能会成为董光耀甩锅的对象。在经过了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之后，他最终还是选择为了他们周家的安危而对董方佳保持沉默。
“佳佳，对不起……”周林的千言万语现在只能汇成这一句话。
董方佳十分沮丧，她绞尽脑汁想为周林编出几句为他辩护的话，却发现只是徒劳，忽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神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带着更深的绝望。
“你是故意不想让我爸去自首的？”
周林再一次的默认令董方佳几近崩溃，她这是又被自己无比信任和深爱的男人背叛了吗？
周林拉住董方佳冰凉的手，说道：“佳佳，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现在董叔暂时不能照顾你和阿姨了，就让我代替他来照顾你们，好吗？”
董方佳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苦笑道：“你觉得……可能吗？我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周林略显慌乱地说：“佳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信任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我给你的信任还不够多吗？我不怪周叔叔为了自保去自首，我只怪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不告诉我。你是担心我爸先去自首了，会对周叔叔不利？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一起去自首呢？再说，有我在，是肯定不会让我爸把周叔叔没做过的事栽赃嫁祸给他的。”
“但事实是，你爸早就已经栽赃嫁祸过我们家了。”周林的话一出口，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但可惜为时已晚。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董方佳因为激动，而双颊微微涨红。
周林叹了口气，索性把董光耀当年串通其他餐馆老板来陷害“悦来”饭店，让周家一度走投无路，然后他再来充当救世主，最终让周家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事向董方佳和盘托出。
董方佳震惊无比，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只是别人的一面之词而已，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你爸的律师，我相信他肯定知道你爸和我爸形成这种合作关系的全过程。”
董方佳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她放弃了努力，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而无助。
周林心疼得想去抱她，纠结了片刻之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道：“董叔对你而言，肯定是个好爸爸，可在别人眼中，他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只是不管他真实的样子到底如何，又对我家做过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佳佳，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董方佳没有反应，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拎着自己的包站起身，说道：“我想回家了。”
“好，那我送——”
周林话未说完，就被董方佳抢过了话头，她眼中含泪，却是笑着对周林说：“周林哥，再见。”
周林还没反应过来，董方佳已经大步走出了“水边吧”。周林正想追出去，又被店老板喊住买单。等他匆忙付好了钱，董方佳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周林跑了起来，跟董方佳的距离不断缩短，在他几乎已经可以拍到董方佳的肩膀时，他却忽然停下了。
董方佳刚才说的是“再见”吗？那个笑容，让周林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禁片《天浴》中，李小璐扮演的“文秀”临死前向老金告别时的微笑。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老金却从她的笑容里理解了她赴死的决心。
就跟周林此时也理解了董方佳那句“再见”的意义一样——他们不会再见了。
周林双手捂面恸哭起来，哪怕被路人指指点点、侧目围观，他也不管不顾，眼下他只想彻底释放自己那无处安放、喷薄而出的痛苦和悲伤。
然而留给董方佳痛苦和悲伤的时间，并不多了。
她必须在到家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雪上加霜。她今天从周林那里得知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慢慢消化，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跟母亲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情绪本就不稳定的母亲更加暴跳如雷。
自从知道周国强提前自首出卖了董光耀后，方素华就一直将周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即便告诉她董光耀曾陷害周家的事实，她也断然不会相信，只会一味袒护自己的丈夫。同时，董方佳仍跟周林有来往、藕断丝连的事，也足以让她数落董方佳好几天了，甚至她还可能会狠狠嘲笑董方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所以才会落得被男人背叛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总之，董方佳决定强颜欢笑熬过这个周末，等到了井站，再慢慢反刍被压抑的悲伤。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基于董家和周家今天所造成的这种局面，自己和周林今生恐怕是有缘无分了。
拎着行李坐上去采油十五队的班车，一路晃晃悠悠两个多小时，董方佳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打瞌睡，一会儿思念周林，一会儿埋怨父亲，也不算太难熬就到了目的地。
董方佳是车上最后几个下车的人之一，她之前听李小墨讲过，这趟车上最后下车的人基本都是去十五队上班的，所以她只要跟着这些人走就能找到报到的地方。
李小墨还告诉董方佳，油城采油厂一共有26个采油队，产量多的就是大队，一个队大概有200人，产量少的就是小队，一个队只有50人左右。而除了大队和小队的划分外，这26支队伍中还有一个特殊的队，就是董方佳来报到的采油十五队——之所以说这个队特殊，除了其偏远的地理位置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队里的成员都是其他队不愿意要的人。
什么叫“不愿意要的人”？董方佳和李小墨也探讨过这个问题，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可能就是像董方佳这样家里或者自己犯了严重错误，抑或是性格乖张，跟别人都处不好的那类人吧。
董方佳不禁自我安慰，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搞好工作，别跟其他人有过深地交往，应该就可以平安地熬到实习期结束。但实际上，这个采油队的真实情况已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她在井站的工作和生活也根本由不得她去控制。
在董方佳费劲地拎着行李下车时，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姑娘，我帮你拎吧。”
董方佳回头一看，是一位三十多岁有些微胖，穿着采油队工服的大姐。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的。”她礼貌地推脱道。
“客气啥呀，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别摔咯。”大姐直接抢过了董方佳的行李箱，轻松地拎下了车。
董方佳感激地说道：“谢谢姐姐，您也是去十五队的吧？”
“对啊，你是去我们队上探亲的吗？我们队上的小伙子可不多，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呀。”大姐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董方佳，因为她还没有发工服，所以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让人猜不出身份。
董方佳脸一红，笑道：“不是的，我是去实习的，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董家原来住的大房子也被收走了，方素华和董方佳只能搬出来，在外租房居住。方素华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而且她是城东中学的特级教师，在教学上确实有两把刷子，学生和学生家长们都很认她这块牌子，所以在董光耀出事之后，她在工作上受到的影响并不算大。
而董方佳这种初入社会、毫无根基的年轻人，在失去了董光耀的庇护之后，工作上受到的待遇就远不如之前了。
办公室的姨姨姐姐们不再热心地帮她张罗对象，顶头上司也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研究院的大领导甚至直接找了个很牵强的理由，直接把她从组织人事科调到了前线采油队，美其名曰是让她去基层实习，但要实习到何时却根本不说。
对此，方素华十分生气，想要去找董方佳的领导讨个说法，但董方佳却劝住她说，去采油队也没什么不好，天高皇帝远地很自由，而且她听李小墨讲过，采油队的环境单纯，工人们也都很好相处，正适合她这种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小白兔”。
听女儿这么说，方素华只感觉既心疼，又自责，心疼这个从小被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主要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吃苦，自责在丈夫倒下之后，自己没能力、没本事为女儿撑腰。
最终，方素华还是拗不过董方佳，只得含泪帮她收拾去采油队要用到的行李——董方佳被派去的那个采油十五队基本是距离油城生活区最远的一個队了，去上班单程都需要两个小时以上，到时肯定来不及每天都回家，只能工作日在井站吃住，等周五下班以后坐班车回家，然后周六又得匆匆赶到井站。
方素华一边收拾，一边叮嘱董方佳要留心哪些人情世故，说着说着还哽咽起来，董方佳见状赶紧笑嘻嘻地抱住她，劝道：“妈，我当初去上大学也没见你这么舍不得我啊，至于嘛？采油队又不是龙潭虎穴，就是一个工作的地方，小墨都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你真觉得你闺女比别人差？”
方素华抹抹眼泪，说道：“这跟上大学能一样吗？你在大学想玩就玩，想学就学，老师同学都宠着你，又没有什么压力，可你去了井站是要干活儿的，干得不好还会被师傅骂，被同事打小报告，再加上你爸现在这个情况，那些看热闹的、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万一，万一你被人欺负，可一定要告诉妈妈。”
“那我把活儿都干好，不让他们有这个机会找我麻烦不就行了？”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妈，听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是以前也在队上干过？”董方佳好奇地问道。
方素华被噎了一下，有些窘迫地说：“那倒没有，我一到油城来就去学校里当老师了，从来没有当过工人，也没有去过前线。但是……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些年来类似的事，我听得太多了……”
“好了，妈妈，放宽心吧。你女儿没伱想得那么一无是处，只要我认真想做一件事，就肯定能做好。而且万一真有人欺负我，我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的，要知道我可是特级教师方素华的女儿，吵架必须不能输！”
董方佳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扬了扬小拳头，把方素华给逗笑了。看到女儿这么乐观，她不禁觉得自己也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想想是否还能为身陷囹圄的董光耀再做点什么。
去采油队报到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董方佳约了周林出来见面。自从董光耀出事之后，这对小情侣几乎没有机会，也没有什么心情见面，只是打过电话，聊过QQ，互相安慰几句，再分享一下现状。而如今无论是董光耀还是周国强的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们也是时候见面好好聊一聊了。
城东某条小街上一家名为“水边吧”的饮品小店里，董方佳和周林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相对而坐。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他们都不想太过招摇，只想把自己隐没在人群里。但董方佳的美貌还是引起了旁边几桌男士的注意，他们看看董方佳又看看周林，就像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恣意揣测着两人的关系。
但周林这次却没有心情跟董方佳调笑，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她，半晌说了一句：“瘦了，是不是晚上也没睡好？你以前从来不长痘的。”
董方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也瘦了，还邋遢了，以前你跟我出来约会从来不会不刮胡子的。”
周林伸手摸了摸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长痘了，怕你自卑，所以故意没刮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气氛总算轻松了一些。
“你家里最近怎么样，董叔……还好吗？”周林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段时间我们搬家了，租了间两室一厅，够我和我妈住了，而且那里离她上班的地方比以前的家还近，挺方便的。至于我爸嘛，在里面能有什么好不好的？上次去看他，感觉他精神还不错，就是希望他别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在里面受别人欺负就好……”董方佳说着微微垂下眼帘，明显是在掩饰内心的担忧。
“对不起啊，你搬家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那段时间刚好我爸病了，我在忙着操持店里的事。”周林愧疚地说道。
“没事，当时我不就跟你说了，让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在那个特殊时期，我们两家人都不容易。”董方佳顿了顿，又道：“周叔叔的病，不要紧吧？”
“老毛病了，明明有糖尿病还一个劲儿喝酒，结果引发了脑血栓，现在半身不遂在床上躺着，能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就看他运气了。”
周林说完看了正在喝奶茶的董方佳一眼，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今天董方佳主动找他出来是肯定绕不开那个话题的，于是他鼓起勇气，又道：“佳佳，我爸他……”
“周林哥，周叔叔去自首的事，你事先知道吗？”董方佳打断周林的话，问道。
周林沉默了，没有说话，只是不停抽拉着杯子里的吸管，不敢看董方佳。
董方佳继续自说自话道：“他们说，周叔叔早就知道有人要举报我爸，所以专门提前去自首，还把一切都交代了，只为争取减刑……我知道，我爸确实是做错了，周叔叔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但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董方佳急于求证的热切眼神，滚烫而执着，刺得周林如坐针毡、无所适从，他原本就是来坦白一切的，可当董方佳主动问起时，他却畏缩了。
终于，他再次鼓起不多的勇气，迎上董方佳的目光，说道：“我爸去自首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一切了。实际上，举报董叔的马书记曾经找过我爸，让他也加入，但我爸当时拒绝了，后来又听到风声，说马书记手里握有一定的证据，很快就会去实名举报，我们全家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我爸赶紧先去自首。”
董方佳一字一句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由笃定，变得困惑，最后是难以置信。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有人要举报我爸了，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周林没有说话，算是默认，想了想又解释道：“就算我跟你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爸和董叔确实是犯罪了，他们逃避不了法律的制裁。”
“真的改变不了什么吗？至少，我也可以劝我爸去自首啊，那样他就能跟周叔叔一样尽可能多地减刑了。”
周林微微一愣，对董方佳的话其实并不感觉意外。难道他过去真的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吗？不，他怕的是董光耀比周国强更早自首，就会让周国强陷入被动的境地，甚至可能会成为董光耀甩锅的对象。在经过了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之后，他最终还是选择为了他们周家的安危而对董方佳保持沉默。
“佳佳，对不起……”周林的千言万语现在只能汇成这一句话。
董方佳十分沮丧，她绞尽脑汁想为周林编出几句为他辩护的话，却发现只是徒劳，忽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神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带着更深的绝望。
“你是故意不想让我爸去自首的？”
周林再一次的默认令董方佳几近崩溃，她这是又被自己无比信任和深爱的男人背叛了吗？
周林拉住董方佳冰凉的手，说道：“佳佳，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现在董叔暂时不能照顾你和阿姨了，就让我代替他来照顾你们，好吗？”
董方佳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苦笑道：“你觉得……可能吗？我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周林略显慌乱地说：“佳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信任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我给你的信任还不够多吗？我不怪周叔叔为了自保去自首，我只怪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不告诉我。你是担心我爸先去自首了，会对周叔叔不利？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一起去自首呢？再说，有我在，是肯定不会让我爸把周叔叔没做过的事栽赃嫁祸给他的。”
“但事实是，你爸早就已经栽赃嫁祸过我们家了。”周林的话一出口，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但可惜为时已晚。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董方佳因为激动，而双颊微微涨红。
周林叹了口气，索性把董光耀当年串通其他餐馆老板来陷害“悦来”饭店，让周家一度走投无路，然后他再来充当救世主，最终让周家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事向董方佳和盘托出。
董方佳震惊无比，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只是别人的一面之词而已，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你爸的律师，我相信他肯定知道你爸和我爸形成这种合作关系的全过程。”
董方佳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她放弃了努力，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而无助。
周林心疼得想去抱她，纠结了片刻之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道：“董叔对你而言，肯定是个好爸爸，可在别人眼中，他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只是不管他真实的样子到底如何，又对我家做过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佳佳，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董方佳没有反应，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拎着自己的包站起身，说道：“我想回家了。”
“好，那我送——”
周林话未说完，就被董方佳抢过了话头，她眼中含泪，却是笑着对周林说：“周林哥，再见。”
周林还没反应过来，董方佳已经大步走出了“水边吧”。周林正想追出去，又被店老板喊住买单。等他匆忙付好了钱，董方佳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周林跑了起来，跟董方佳的距离不断缩短，在他几乎已经可以拍到董方佳的肩膀时，他却忽然停下了。
董方佳刚才说的是“再见”吗？那个笑容，让周林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禁片《天浴》中，李小璐扮演的“文秀”临死前向老金告别时的微笑。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老金却从她的笑容里理解了她赴死的决心。
就跟周林此时也理解了董方佳那句“再见”的意义一样——他们不会再见了。
周林双手捂面恸哭起来，哪怕被路人指指点点、侧目围观，他也不管不顾，眼下他只想彻底释放自己那无处安放、喷薄而出的痛苦和悲伤。
然而留给董方佳痛苦和悲伤的时间，并不多了。
她必须在到家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雪上加霜。她今天从周林那里得知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慢慢消化，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跟母亲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情绪本就不稳定的母亲更加暴跳如雷。
自从知道周国强提前自首出卖了董光耀后，方素华就一直将周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即便告诉她董光耀曾陷害周家的事实，她也断然不会相信，只会一味袒护自己的丈夫。同时，董方佳仍跟周林有来往、藕断丝连的事，也足以让她数落董方佳好几天了，甚至她还可能会狠狠嘲笑董方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所以才会落得被男人背叛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总之，董方佳决定强颜欢笑熬过这个周末，等到了井站，再慢慢反刍被压抑的悲伤。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基于董家和周家今天所造成的这种局面，自己和周林今生恐怕是有缘无分了。
拎着行李坐上去采油十五队的班车，一路晃晃悠悠两个多小时，董方佳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打瞌睡，一会儿思念周林，一会儿埋怨父亲，也不算太难熬就到了目的地。
董方佳是车上最后几个下车的人之一，她之前听李小墨讲过，这趟车上最后下车的人基本都是去十五队上班的，所以她只要跟着这些人走就能找到报到的地方。
李小墨还告诉董方佳，油城采油厂一共有26个采油队，产量多的就是大队，一个队大概有200人，产量少的就是小队，一个队只有50人左右。而除了大队和小队的划分外，这26支队伍中还有一个特殊的队，就是董方佳来报到的采油十五队——之所以说这个队特殊，除了其偏远的地理位置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队里的成员都是其他队不愿意要的人。
什么叫“不愿意要的人”？董方佳和李小墨也探讨过这个问题，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可能就是像董方佳这样家里或者自己犯了严重错误，抑或是性格乖张，跟别人都处不好的那类人吧。
董方佳不禁自我安慰，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搞好工作，别跟其他人有过深地交往，应该就可以平安地熬到实习期结束。但实际上，这个采油队的真实情况已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她在井站的工作和生活也根本由不得她去控制。
在董方佳费劲地拎着行李下车时，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姑娘，我帮你拎吧。”
董方佳回头一看，是一位三十多岁有些微胖，穿着采油队工服的大姐。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的。”她礼貌地推脱道。
“客气啥呀，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别摔咯。”大姐直接抢过了董方佳的行李箱，轻松地拎下了车。
董方佳感激地说道：“谢谢姐姐，您也是去十五队的吧？”
“对啊，你是去我们队上探亲的吗？我们队上的小伙子可不多，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呀。”大姐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董方佳，因为她还没有发工服，所以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让人猜不出身份。
董方佳脸一红，笑道：“不是的，我是去实习的，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