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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动迁补偿

    2007年正月十五,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董方佳的外公却在这一天去世了。

    曾经也是油城风云人物的方局长退休后虽然大毛病没有,但小毛病不断,某次不小心在浴室内滑倒,造成髋关节骨折,只能卧床修养。后来引发了褥疮、肺炎等并发症,只两个月左右就去世了。

    外公的葬礼上,董方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舅舅方明刚和表哥方文鑫。以往,她只是在妈妈和外公的对话中偶然得知,自己在上海还有这么几位亲戚,但多年来,双方都不怎么往来。外公退休前因为工作繁忙,回上海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几次回去也是出差顺道路过的,而且回油城后他并没有向方素华和董方佳提起此事。

    董方佳小时候不懂事,曾撒娇让外公带自己去上海玩,但方素华总是脸一板,让董方佳不要缠着外公,反正她爸董光耀以后也可以带她去上海。后来董方佳才明白,方素华是不想让自己跟舅舅那一家人见面,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很深的隔阂。

    外公退休后,可能是想落叶归根,跟方素华提出想回上海住几天,但方素华立刻拒绝了,说外公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那里的所谓“亲人”肯定早就当他死了,不会好好待他的。如此一来二去,回上海的行程就耽搁了下来。直到外公摔跤卧床,他想回上海的意愿就更加强烈了,但他也清楚,自己今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

    方明刚和方文鑫是方素华叫来的,原本她并不想如此,但无奈父亲在弥留之际说想见儿子和孙子一面,方素华只好给方明刚打了电话。可直到五天,这两父子才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油城,根本没见上董方佳外公的最后一面。

    方素华心中虽有怨气,但碍于父亲尸骨未寒,不想在他灵前吵闹,就还是耐着性子给这两父子安排了住宿,让他们准时参加父亲的葬礼。

    因此,才有了董方佳第一次和两人相见的这一幕。

    葬礼9点开始,方素华约方明刚父子8点就到场,因为家属要一起帮忙布置现场,还要一起顺一遍流程,以免到时候在前来吊唁的人面前出什么岔子。

    董方佳没想到方明刚是被方文鑫推进灵堂的,他坐在轮椅上的那双腿已经肌肉萎缩,明显是残疾已久。但他的五官跟母亲方素华,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舅舅好,表哥好。”董方佳率先表示出了自己的善意。

    方明刚看到董方佳惊讶的表情,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说:“哪能?拿妈没刚部侬听,我是个跷脚?(怎么?你妈没告诉你我的腿是残废的?)”

    董方佳一愣,没有听懂这上海话,尴尬地看了方素华一眼。

    方素华冷笑一声,也用上海话回道:“这又不是扎台型额事体,侬去跟伊讲侬年纪轻额晨光是只瘪三,跟银家当相当脚当断忒了,侬有空额!(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难道跟她说你年轻时是个地痞流氓,出去打架被人家打断了腿?)”

    方明刚倒没有生气,继续笑呵呵地说:“侬懂只屁,现在额小年青跟阿拉老早不好比额,缩得来要死,伐是我吹牛逼,阿拉屋里相额,跟我年青辰光忒好搭脉额,一半阿比不上。(你懂什么?现在的年轻人缺的就是我那时的义气和胆量。我家这个,连我年轻时的一半也赶不上。)”

    推着轮椅的方文鑫猝不及防被方明刚回头瞪了一眼,如梦初醒般对方素华微微一鞠躬,说:“娘娘好。(姑母好。)”

    方素华对方文鑫倒是比较客气,脸色缓和地冲他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的董方佳听得一头雾水,同时她也震惊于方素华竟然还会讲上海话,她以为母亲常年生活在湖北,早就忘了家乡话怎么讲呢。

    实际上,董方佳这一代80后大部分都丧失了讲家乡话的能力,因为他们的父母从五湖四海来到油城会战,为了方便交流,彼此之间都讲普通话,久而久之,孩子们也就只会讲普通话了。

    拿董方佳家里为例,最开始方素华单独跟方老局长在一起时还是会讲上海话的,后来她嫁给了董光耀,在家里就也只说普通话了。再后来,董方佳出生,她只听到了父母用普通话交流,而母亲为了方便,跟外公讲话时也懒得切换沪语,所以董方佳完全不知道普通话这么好的母亲,竟然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着实大为震惊。

    “阿拉讲闲话伊是伐是听伐懂?那爷从来没教过伊啊?(我们讲话她是不是听不懂?你和爸居然从来没教过她讲上海话?)”方明刚纳闷地问方素华。

    方素华不置可否,只说:“没必要,反正阿拉伐钻气了。(没有那个必要,反正我们也不会回去了。)”

    “伐钻气阿好,现在上海额房子贵得了伐得了,那老董这幅腔调,侬钻气阿买伐起。(不回去也好,现在上海的房子贵哩,现在你家老董这個样子,恐怕你回去也很难买得起了。)”

    听方明刚这样说,方素华白了他一眼,正要反驳,这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对众人说:“你们人都到齐了吧?来,我把葬礼的整个流程再跟你们说一下……”

    等回顾完流程,四人各自戴上白花,分列遗体两侧,等待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虽然董光耀出了事,但还是有不少方老局长的老朋友和老部下前来吊唁,董方佳一边随母亲向宾客们行礼,一边默默感叹外公这一生还是很成功的。一般来说退休干部都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从外公卧床不起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不少朋友同事来探望他,这足以说明他对别人的影响已经超过了利益的驱动,即便他已经退休,但他曾真心对待过的那些人都还记得他的好。在这一点上,相较自己的父亲董光耀,那确实是天差地别。

    忙碌了一整天,方老局长的葬礼总算顺利结束,明天就可以火化,然后送入城东的陵园。而方明刚父子当天下午便会乘坐火车返回上海,从此这两家人可能就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晚上,疲惫的方家兄妹带着各自的孩子一起坐下来吃顿晚饭,方素华选了附近最贵的一家馆子请客,也算是她对这对父子最后的客套了。一方面她不想让方明刚看不起,另一方面自从董光耀出事,她为了省钱已经很少出去吃饭了,心里隐隐觉得对不住女儿,也想让她改善一下伙食。

    席间,大家为了能让董方佳听懂,都用普通话来交谈。实际上,他们说的话也并不多,方文鑫是个内向的闷葫芦,方明刚倒是一直不停地试图挑起话题,但方素华却兴趣索然,而董方佳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也不敢多说,只能对方明刚的诸多提问,做出简短而不失礼貌的回答。

    除了方明刚,似乎其他人都在忍耐和等待,等待这顿饭吃完的那一刻,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然而在饭局接近尾声的时候,方明刚却说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导致这顿看起来平静和谐的晚餐最终还是不太体面地收了尾。

    方明刚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方素华。

    方素华接过一看,有些疑惑地说:“‘动迁协议’……这是什么意思?”

    “爸留给我的那间房子,现在确定要拆迁了。我没及时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因为在处理这件事。”

    方素华的第一反应是她和父亲的户口早就迁到湖北来了,就算要拆迁,跟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方明刚的行为和态度,让方素华马上又想到这件事肯定跟自己还是有不小关系的,不然以她哥的性子,早就偷摸地就把钱拿到手了,怎么可能还专门把拆迁协议给自己看?

    对了,是房产证!父亲虽然把房子给方明刚住,但房产证上还是父亲的名字,那么如果要进行拆迁补偿,就只能赔给父亲,可现在父亲去世了,那这个钱就理应由他们两兄妹来继承,所以方明刚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方素华,否则少了她的签名,动迁办是不会给办理的。

    想明白一切之后,方素华不动声色地放下协议,看向方明刚,问道:“动迁办的补偿条件是什么?”

    “要房或者要钱,只能选一个。我的想法么,是拿房子,毕竟现在上海的房价涨势很好……”

    “不,还是拿钱,一套房子,怎么分?”方素华马上反驳道。

    听了她话,方明刚表现得有些诧异,说:“什么怎么分?房子当然归我啦,爸爸早就把这套房子给我了,那将来置换的房子自然也是我的。当然,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回上海一趟,去动迁办签字,你的车马费和住宿费我都包了,另外再给你两万块钱辛苦费,这条件很不错了吧?”

    方素华先愣了片刻,然后气极反笑,说道:“方明刚啊方明刚,这么多年过去了,伱还是这么厚颜无耻,那房子是爸爸借给你住的,房产本上又不是你的名字,爸现在尸骨未寒,你就想着把房子占为己有了?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眼见着两人的音量都越来越高,董方佳和方文鑫几乎同时站起来,想要去关包间的门。最后还是靠门更近的方文鑫快董方佳一步关上了门,而这两个表兄妹无意间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竟都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无奈来。

    “素华,你话不要讲得这么难听,房产证上虽然是爸的名字,但爸把这房子留给我住,也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觉得两万不够,我可以给你再加一点……”

    “用不着你给我加,我必须要补偿款的一半,这是我应得的!”方素华坚定地说道。

    “侬额银哪能讲不通额,爷老头子登湖北额遗产,钞票房子大多数都摆侬了,吾没讲啥,侬表得寸进尺,再讲了,吾是残疾人,有残疾证额!受国家保护跟优先照顾额!(你……你这个人怎么讲不通的?爸爸在湖北的遗产大部分都留给你了,我不什么也没说吗?你别得寸进尺!再说了,我是残疾人,懂不懂?我有残疾证的!就连法律也要率先保障我的权益的!)”方明刚一激动,再次说起了上海话。

    方素华冷笑一声,也用上海话回道:“就因为爷老头子伐晓得上海额房子要动迁,否则伊肯定会得在遗嘱里写清桑额,拿大部分补偿款留给我跟佳佳,还有侬不要用残疾证来压吾,吾就问侬,嘎西多年啥银来照顾老爷头子额,侬尽过赡养义务伐?爷老头子西之前想看侬和小鑫,那都不来,现在房子动迁了,来谈‘权益’了?哼,侬表以为吾不懂法,吾晓得阿里额子女照顾老人更多,法律上阿会支持伊额!(正是因为爸爸不知道上海的房子要拆迁了,否则他肯定也会在遗嘱里写清楚,把大部分补偿款留给我和佳佳的。还有你少用残疾证来压我,我就问你,这些年是谁在照顾爸爸,你有尽过你的赡养义务吗?就连爸爸临终前想见你和小鑫最后一面的愿望,你都满足不了他,还有脸谈什么权益?哼,别以为我不懂法,我可知道如果哪个子女照顾老人更多,法律上也是可以判这个子女得到更多遗产的!)”

    方明刚被噎住,急得眼神乱瞟,看到一旁闷不做声的方文鑫,气得用手推了他一下,说道:“侬阿讲两句啊,书白读了啊?”

    方文鑫只好嗫嚅道:“爸,娘娘,哪伐要急,一家人家好商好量,伐要伤了和气。”

    “侬讲额才是废话,假使商量得出还用得着侬来讲?”方明刚白了自己儿子一眼。

    看到方文鑫局促的样子,董方佳忍不住打圆场道:“妈妈,舅舅,事情我大概也听明白了,就是外公的房子要拆迁了,政府会给我们一些补偿,而这个补偿呢,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签字,才能拿到,对吧?”

    方素华和方明刚的情绪此时都稍稍稳定了一些,也不说话,就看着董方佳,等待她的下文。

    “既然如此,那你们更要平心静气地尽快商量出一个彼此都满意的方案来,不然,要是超过了动迁办规定的签字时间,那损失的可是你们共同的钱呀,而且要是外公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们闹成这样的。”

    方素华和方明刚听了董方佳的话,都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但是想要“彼此都满意”又谈何容易呢?最大的可能恐怕还是各退一步吧。

    也许两人都意识到今天是不可能讨论出一个结果了,所以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各自回去思考既能说服对方,又能将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法。

    回家路上,董方佳问方素华:“妈妈,那个拆迁款……你觉得你能拿到多少?”

    方素华撇撇嘴说:“按照你舅舅那个德性,估计一百万能给我们三十万就很不错了。”

    “我觉得三十万也挺多了,咱们见好就收吧,反正这房子确实是外公留给舅舅的。”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这是你外公的遗产,理应有我的一份,他老人家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你爸在里面也很需要钱打点啊,万一被欺负了,谁能帮他呢?只能靠我们娘俩了。”

    董方佳愕然,原来母亲据理力争是为狱中的父亲考虑的,同时她也有些不解,问道:“妈,可是据我所知监狱里的犯人每个月可以花销的钱都是有限额的,就算你送进去再多,我爸能花到的也只有那么点。”

    “自然不是全部给你爸的,而是要找关系塞给你爸的管教,让他们能多关照一下你爸。像住哪间牢房,劳动改造时做什么工作,生病了能不能多休息几天……这些都是管教可以控制的。”

    “可你怎么知道我爸的管教是谁,又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收钱呢?我觉得还是不要铤而走险了吧,别搞得到时反而给我爸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董方佳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肯定是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才跟你说这些的,而且……”方素华说到一半停下,左右看看,确定四周无人,才小声凑到董方佳耳边说:“而且我找的那个人说,有办法帮你爸减刑呢!”

    董方佳吃惊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说:“妈,这靠谱吗,你别被人给骗了。”

    “我也还在观察,但我们手上先多弄点钱肯定没错的。你外公留下的那套房子如果一直给你舅舅住,我也不会去打主意,但现在他们家已经买了新房了,老房子又面临拆迁,那我肯定无论如何都要去争一争的,毕竟我也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啊。”方素华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从小到大,方明刚一直给家里惹事,我和你外公就跟在后面帮他擦屁股,但不得不说人生在世,就是同人不同命,他那样一个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人竟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留在上海当工人,而我这种嵩山中学的尖子生却要去XJ插队,要不是我后来一边劳动一边学习,通过高考返城,可能这一辈子就完了。而方明刚舒舒服服过了一辈子好日子,总不能到头来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去吧?总之,佳佳,你不要再劝我了,我已经买好了去上海的火车票,这次就算去闹个鸡飞狗跳,也一定要把拆迁款弄到手。”

    听了方素华的一番话,董方佳算是彻底放弃了劝说她的想法,其实母亲心中的郁结并不在于这套房子的拆迁款,而是她需要一个时机去发泄自己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和反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似已经云淡风轻地放下一切,但当方明刚带着拆迁协议而来,再次唤醒了她对那段艰难岁月的记忆时,她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如今父亲去世,丈夫入狱,女儿长大,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压抑自己呢?

    “妈妈,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董方佳决定勇敢地站在母亲身后,成为她坚强的,也是唯一的后盾。

    方素华先是吃惊地看了董方佳一眼,随后欣慰地搂住她的肩膀,摇摇头说:“不用,你妈我还年轻呢,一个人搞定你舅舅那一家人绰绰有余,放心吧。再说你在十五队的工作才刚有点起色,应该再加把劲,争取早日转岗,我这边一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昏黄的路灯将这母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董方佳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和母亲这样悠闲地散着步回家了,只是如果父亲也能在的话,那就更好了。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而朴实的愿望啊,只可惜董方佳始终没能等到实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