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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是啥情况?

    六月,旱魃掠地;十三,大暑至,蝉喘雷干。

    广安县,城西南,广元巷。

    在街角无数衣不蔽体乞丐写满麻木的注视中,三名身穿军装形制的小吏挨家挨户地贯入了一家家商铺。

    …………

    “消防通道不合格,立即整顿——如今天干物燥,极易走水,真要是后厨起了火,你这是打算让水龙队把水炮抬进后厨里去?”为首的杨默扫了扫餐馆大堂里那只有两级的小台阶,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是,军爷说的是,请军爷宽限几日,小的立马就整改。”身形很有些富态的掌柜一脸谦卑地谄笑着,袖口里捏着半吊钱。

    虽然说以今年的气候来看,杨默说的很有道理,但是……

    拜托!

    蜀南道多山地,即便是县城也鲜有平坦的地面,几乎七成以上的房屋和铺面都是依坡而建,哪家餐馆里面没有一两阶石梯子?

    真要是按照朝廷特税司公文的标准,那每家店都得把这些石梯给铺平了或者留出一个足够宽敞的斜坡——以蜀南道这边的地形,没了石梯,你让客人怎么进堂入座?

    又或者说,要是真费了诺大功夫把石梯填平,遇上个下雨天,客人在斜坡上摔倒了,这赔偿算谁的?——这里虽然名叫广元巷,但附近住的却都是文庙沟的居民,做的是熟客的生意,真要是出个两三起事故,自己以后也别想有生意了。

    得!

    不用问,这铁定又是朝廷为了捞钱,跟这些**子们联合在一起搞出来的新花样——老夫在这广安县里做了快二十年的生意了,也没见过城里的水龙队啥时候准时出动过。

    嗯……

    只不过瞧这位爷的装扮,应该是朝廷派过来的官爷,就是不知道按照以往的供奉标准,是不是也能把他打发了。

    想到这里,掌柜犹豫了稍许,然后悄无声息地在袖口里又多码了二十枚铜板。

    隐隐听到掌柜袖口里的铜板声,杨默宛如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继续往店里面走去。

    “我听说贵店的招牌菜蒜泥白肉乃是一绝?”杨默盯着大厅墙壁上挂着的菜单看了一会,忽然扭头问道。

    掌柜的闻言,脸上顿时一苦。

    神他喵的招牌菜!

    这年头,人人都穷的叮当响,一百个进店的客人里能有七八个个敢点肉食的就不错了!

    本店的招牌菜是凉粉锅盔好不好——这世道,又便宜又顶饱的吃食才是王道!

    哎……

    果然,朝廷的人跟那些**子没啥两样,又要拿供奉,又要打秋风!

    想起自家后厨今天备着的那两斤猪肉,掌柜的脸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后挤出了满脸的笑容:“官爷果然好见识……您稍作片刻,我这就让厨子做上一盘给您检查一下。”

    杨默瞅了瞅不远处垂着头一脸忿忿的两个伙计,摆了摆手:“掌柜的误会了!”

    说完,也不解释什么,径直向后厨走去:“把猪肉拿出来给我看看。”

    掌柜的闻言,脸色更苦……意思是一盘蒜泥白肉满足不了这位爷的胃口,这是打算把那两斤猪肉全部都带走?

    你妹的,朝廷的人果然更心黑!

    ………………

    看着厨师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院子里的井水里把一条带皮的五花肉拎出来,杨默毫不嫌弃地接过猪肉,然后翻过来看了看猪皮。

    “掌柜的,这猪肉不是从特税司肉铺那里买的吧?”只需要看上一眼,杨默就发现了问题,这猪皮上没有特税司的印章。

    而按照特税司现行的流程,只要你是从肉铺里买的肉,不管大小,都会在皮上盖一个蓝色的印章。

    “官爷……那个,小店开了二十余载,都是有固定的肉商供货,实在轻易变更不得。”掌柜的脸上堆着笑,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对于乱了数十年的蜀南道来说,不管朝廷和那些军阀们势力再庞大,说到底,各县真正具有隐形话事权的还是那些本土豪强势力——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这个道理。

    而那些豪强势力除了能与各路军阀们共分本地的钱银粮税,并且占据颇为不小的一个比例之外,诸如粮食售卖、酒馆青楼,当铺赌场、盐油专营等等一系列生意,也是他们极重要的产业——而生肉供应虽然没有其余行当那么重要和敏感,却也算是这些人的保留生意之一。

    因此,当一年前特税司进入蜀南道,打算通过“分散寄养+统一收购+统一定价出售”的模式进军生肉和鸡蛋市场时,刘大都督等人之所以连看都不看就应许了此时,说白了就是打算在一旁看热闹。

    而掌柜的意思也很明显——你们神仙之家打架,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了,只要你能搞定那些地头蛇,护着我这家店不遭殃,我立马从特税司的肉铺里进货,反正两边的价格都差不多,对于我们而言,去哪儿买不是买?

    杨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蜀南道卫生署月初颁布张贴的《条例》,掌柜的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掌柜的犹疑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官爷……真的发生猪瘟了?”

    杨默点了点头:“根据通报,广福镇那边的确发生了猪瘟,除此之外,花桥镇那边也从猪肉里面检查出了虫子——掌柜的应该知道,一旦用了不干净的猪肉,出事之后,会对贵店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吧?”

    掌柜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看向杨默手中的那块猪肉的眼神里涌现了一丝惊惧。

    做馆子的,尤其是做熟客生意的馆子,最怕什么?

    不是那些**流氓的打秋风,不是有人上门来打砸,也不是店里面路滑摔倒几个人,而是食客吃了店里面的东西后中毒或者生病——哪怕你是百年老店,但凡发生过一两起这种事,你的牌子就算彻底砸了,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

    按理说,鼠有鼠道,蛇有蛇规,不管几方势力再怎么斗,落实到他们这些韭菜身上,一些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但偏偏蜀南道经过几十年的内乱后,民生凋敝的令人心酸——人人都穷的叮当响不说,包括粮肉在内的各种物资也紧缺的让人抓狂。

    在这种情况下,以他对那些地方豪强的了解,他实在不敢拍着胸脯保证那些人会把病猪肉、虫猪肉卖给他——在这种物资紧缺的年代,在民生凋敝的蜀南道,一方猪肉的价值实在不是其余地方可以想象,只要有牙倌居中作保,十斤猪肉直接可以在那群灾民中买上一个年轻小姑娘带回家去。

    猪肉这么金贵,钱帛又如此动人心……

    略一琢磨,掌柜的心下愈加不放心;虫猪肉还好,那瘟猪肉单凭肉眼,真的很难辨别出来。

    一边是地方豪强,一边是朝廷,另一边则是自家的生计存亡……

    想到这,掌柜的忽然察觉出特税司开的那几家肉铺的好来——虽然价格上没有优势,据说还不准买肉的人专挑肥肉买,但人家可是统一验收购的,据说标准还非常严格,因此质量是有保证的,加之特税司所有铺面都张贴着公告,但凡因为吃了他们的东西生病或者出事,全额承担汤药费不说,还十倍金额赔偿。

    有了朝廷的信誉做保证,在这个微妙的当口,大伙倒也不怎么怀疑特税司会糊弄人,毕竟千金买骨的故事大伙还是知道的,因此县城里那些小有资产的人,有些时候为了安全着想,到也会经常跑到特税司的铺子里去买东西——倒不是说他们的立场有什么倾向,而是现今适值乱世,为了生存,市面上乱泱泱的劣质假货其实着实不少,而那些小贩也经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寻常人等中几次招实数正常。

    看出了掌柜的神色动摇,杨默心中洒然一笑,知晓今天的事是稳了——特税司从去年起就在跟当地的豪强们慢慢抢商路,因此他此行名义上是蜀南道监察厅下属的“市监处”联合本地的卫生署就广安县的餐饮商家进行包括防水、防奸等各方面的突击检查,但实际上为的是借用自己的官方优势,把一部分商货的流通渠道争取过来。

    轻轻把手上的那方猪肉丢回盆里,杨默就着厨房的帕子擦了擦手:“如今马上就要进入三伏,加之这几年蜀南道天气异常,酷热难耐——根据卫生署新出的规定,贵店再按照以往的井水镇凉法来保存生肉,保鲜效果差了一截不说,一旦购置的生肉有问题,还极可能造成疫病扩散!”

    掌柜的脸皮抽搐了两下。

    得!

    又是一个听起来正大光明,实际中也是理应如此,但暗中绝对又夹杂私货的理由。

    “还是官爷替小的们思虑的周全,但是小的们是开餐馆的,不可能不卖肉食啊……小的们该如何改进,还请官爷指点一二。”掌柜的低头垂目。

    投毒、刻意扩散疫病可是重罪,哪怕是那些满脑子都只有肌肉的军阀,对于这种有可能人为造成瘟疫的行为,都是立以酷刑的——诛九族肯定不至于,但满门抄斩甚至诛三族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为了不得罪本地的一些豪强,却一不小心被朝廷正大光明地扣上顶大帽子,弄得满门抄斩实在有些不值得——再说了,这不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么,实在不行,破财消灾也总比一家人死光光强得多。

    哎……

    你们神仙打架,啥时候才能分出个胜负啊!像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为难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斗升小民。

    杨默看着掌柜的脸上那一抹土灰之色,微微笑了笑:“其实这个简单,特税司刚研发出了一种新的冰鉴,只要在内层注入凉水,就可以保证生肉和果蔬两日不腐——假如你将其置于井水深处,其防腐时间更是可以延长至四日——妙就妙在,有了冰鉴外层的隔绝,即便里面的生肉有问题,那些疫病也不会污染水源,可谓是一举两得。”

    掌柜的眼中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旋即又有些心动起来。

    放置在井水深处就可以保证四日不腐?

    据说特税司与户部旗下其它的部门不太一样,整日里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到市场上来卖,想必这个冰鉴就是其中之一了,不过目前倒也没听闻特税司的种种商品有什么质量问题,如果真的如眼前这个小吏所说,能保证生肉四日不腐的话,那倒还是非常不错——这总比以往那些**子乱立名项强迫购置,但最终却丢过来一堆毛线作用都没有的废渣要强得多吧!

    想了想,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杨默:“官爷,作为大夏子民,配合朝廷乃是应有之义务,只是不知道您所说的那个冰鉴……价值几何?”

    杨默笑眯眯地看着他:“其实这冰鉴也不贵,甚至可谓是物超所值……一个可容纳二十升的冰鉴,只需要十五贯,平均算下来一升还不到一贯钱!”

    !!!

    十五贯!??

    听到这个数字,掌柜的吓得一哆嗦,袖口中的那半吊铜钱差点没散落出来。

    黑!

    真TMD黑!

    ………………

    一炷香之后,杨默走出了餐馆,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今天的突击检查工作已完成,卫生署的两名小吏可以先行回去了。

    看着街道两旁快要挤满的灾民和乞丐,杨默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丫丫的呸的!

    什么叫做“屯田军的内务工作和技术指导工作相对简单,在能安插职务有限的情况下,让张健君去就够了”?

    什么叫做“与特税司的合作更为复杂、更为艰巨、也更为重要,整个蜀南道监察厅,除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寥寥十数人之外,再无堪用之人?”

    我呸!

    真以为老子稀罕这个什么狗屁的“临时特派组”副组长的位置?

    老子一开始就是冲着监旗这个职位来的好不好!

    大丈夫在世,谁稀罕整日里搞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拿弩逼着那群丘八去跟那些狗曰的外族军队血拼才是自己的理想!

    想到这,杨默垂头丧气地朝着监察厅的宿舍走去。

    求鱼而得木……

    这丫的是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