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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我知道了。”她靠在柔软的垫子,她从进门起就保持着正坐,腰已经开始酸痛。

    “我们从头开始好吗?”复夏医生翻了一页笔记本,“你为什么来找我?”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会时不时的心绞痛,有时候会痛的昏过去,有时候也会突然流眼泪,我没有想哭,眼泪就自己滴下来,之前我去了医院,医生说脏器没问题,建议我来看心理医生,如果被人知道我离婚,还沦落到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地步,我爸妈会失望。”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失望?也许是你低估了父母的承受能力。”

    她看着窗前的绿植,长得真好啊,甚至让人猜想会不会开出纯白的花,哪怕知道七叶莲开不出花。

    “我离婚的那天,晴空万里,老天爷都在为我开心,我发照片给我父母,他们没有任何回复,后来我发了朋友圈,我只是不想一一去跟亲友解释,我父亲立刻打电话过来,“马上删掉,这种东西还发朋友圈,不会害臊么?”我那天原本计划跟朋友一起看电影,后来取消了,一个人在商场闲逛,逛了一下午,我不敢回家,不想见任何人,在外人看来,我的婚姻很美满,我应该很知足,哪怕有什么分歧也一定是我的问题,从那时候起,心脏绞痛的症状就开始了。”

    她观察着复夏的反应,“我不觉得离婚是什么羞耻事,既然不合适就该立即止损,要那样糊弄一辈子,我觉得对不起自己,可我父母无法接受,父亲说他的天都塌了,他觉得他一一辈子都白干了,我听到后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离婚,你的天塌什么?我父母老说现在的年轻人承受能力差,是因为年轻人历经的磨难少,换做他们,上过战场又过过苦日子,断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抑郁,甚至自杀。所以我想,既然这样,那我把离婚看得云淡风轻不是很好么?看到我那么坦然,他们反而觉得我不够重视。离婚这件事,对我而言是结束了一段腐烂关系,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丑闻。以前所有人都穷都苦,哪怕是少数人先富起来了,大众看不见;可是现在,身边无处不在的攀比和被创造的需求,人没有变得更娇气,是因为对比更强烈了,所以才焦虑。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以为他们可以淡定的接纳一切挫败,所以当他们对我离婚这么不满时,我才格外恐慌,我想许是我错了,这就是件顶天的事,我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的圈子都要知道这件丑闻了,我父母会因此被嘲笑,我的父母,居然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要因为自己的女儿蒙羞。”她大口喘气,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种可以触摸得到的疼痛,时不时令她浑身发冷脚底发麻。

    “离婚只是一个突发事件,它没有好坏之分。你并不需要因为离婚这个事件而感到羞愧,因为你才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能聊一下你离婚的理由么?”复夏医生继续说道。

    “因为我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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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了眼手机,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我好像只跟您约了1个小时,一不小心就耽误这么久。”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约下次。”复夏医生合上本子。

    “什么时间合适呢?”

    “下周四可以么?还是这个时间。”

    “我没问题。”她站起身,一抹乌云消失了。

    阳光格外刺眼,她请自己看了场电影,期间泪流不止,硬要说被哪里打动,就是电影聚焦在普通中年人身上,没有用疲惫和苍老丑化他们,也没有用世俗和算计裹挟他们,只是几个并没有成为人生赢家的、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他们依然可以享受迟来的爱,拥有精致的生活。她很久没看到关于中年人的既不歇斯底里又没有一地鸡毛的电影,社会已经给“精英”“奋斗”太多褒奖,然而还有些人只是热爱生活本身。

    回到妺喜家,白鹿正守在门口,“我以为你走丢了,”白鹿说,“你......肚子饿么?厨房还有粥,我去帮你盛一碗。”

    “不必了,我不饿。”这两个多月,她的胃似乎挣断了跟大脑的联系,除非饿到用反酸来抗议,大脑都不愿停下为它搜寻食物。

    刚满三十岁时,她一度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有时间便混迹于各种酒局,人到中年,食欲也开始变好,从年轻时的为伤心进食变成无时无刻不在进食,她任由刁钻的味蕾肆意妄为,不惜花重金宠幸它,结果当然是发胖,体重秤上的数字从50涨到53时,她丝毫没有察觉,是朋友的温泉照令她大受刺激,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努力的阶段:她每天早上7点做半小时腰腹训练,接着1-2小时有氧,戒断碳水,如此坚持了整整两个月之后,她涨到了55公斤。

    她在办公室失声痛哭,同事们闻讯来安慰:“你的运动方式不对”,“必须得管住嘴,你得断食”,“你得跑步,得跟着我做平板支撑”,“节食没有用,没有碳水就没有快乐”,她只能从酒精中寻找快乐,从那之后,脂肪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她全身肆意驰骋,而体重秤上的数字,到了58之后就没再吸引过她的注意。

    也就是这几个月开始,食欲的消失给脂肪来了个措手不及,虽然他们很努力的躲藏,最终还是未能逃离被燃烧的命运,妻离子散的脂肪们揪着她残存的胶原蛋白,一起丧命在抽水马桶。她曾经那么努力要变瘦,现今如愿以偿,却全然无想象中的喜悦,仿佛有个暗黑沉重的幕布盖在身上,让人动弹不得。白鹿像个不沾尘世的孩子,他还处在“以物喜,以己悲”的美妙阶段。此刻,白鹿正捧着一碗粥矗立餐桌旁,她必须吃下,好不让白鹿失望。强迫自己接受自己并不需要的照顾,这是经验冗余的第一宗罪。真想回到小时候啊,她想,可以毫无负担的不顾他人死活。

    她用勺子做出进食的动作,每次只送几粒小米进入口中。巨大的悲伤再次袭来,她喘不上气,上午还好好的不是么?她责备自己,眼泪就要滴进碗里,她背过身打哈欠,用手背胡乱擦掉泪水,“我吃饱了”,她快步把碗送到水池,明明交代了自己要吃完,要把碗洗掉,或者至少,要把粥倒进马桶,然后自己去把碗洗掉,一定要记得把碗洗掉,怎么能忘记呢?不是忘记了,是根本做不到,她冲进浴室,让热水打在脸上。

    冲掉黏糊糊的鼻涕,她打开手机音乐,“嗨,我告诉你哦,有了这个歌单,我可以多跑两公里。”脑子里出现一个穿着运动衣的背影,她再也忍耐不住,迎着淋浴大声痛哭。过了很久,也许是一两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她把“今日份”委屈全部排出去,擦干头发和身体,蹑手蹑脚的溜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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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初一借住在阿姨家,阿姨刚成婚,很有出息的丈夫在她学校附近新买了房子,那时候还没有“学区房”这个恐怖概念。阿姨的新房子风景和采光都很好,刚装修完还残存着木质家具的气味。她每天中午和晚上回去睡觉,周末搭公车回自己家,就这么留宿了三个月。那是夏天,大家都用凉水洗澡,也只能用凉水,他们家还没安装热水器。有个中午,她迷迷糊糊去上厕所,看到阿姨的丈夫一丝不挂的站在客厅,她告诉自己阿姨的丈夫是刚洗完澡,正打算回自己房间,阿姨的丈夫一定是不知道她在家,虽然她每天中午都会回去。

    有好长一段时间,那具说不上丑陋但粗壮得令人反胃的躯体一直是她的噩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真心希望“人类对于痛苦的记忆,都趋向于忘记”。不过真正忘掉姨夫的身体,是她大学交了男友之后,但现在那具恐怖的裸体又闪着诡异的黄光回到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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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门,“你睡了么?”是白鹿的声音,她从床上弹起,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他。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在白鹿肩上睡着了。‘站着都能睡着么?’这是第一条窜进脑袋的信息。她慢悠悠后退,像电影倒放,观察着白鹿的表情,他好像很害羞,又好像刚睡醒。

    “你来干嘛?”

    “来看你睡了没。”

    “还没有。”

    “哦。”

    “然后呢?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

    “那我关门了。”

    “那个,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白鹿扶住门框。

    她坐回到床上,“你想看什么?”

    “看恐怖片你会怕么?”

    她想告诉白鹿,有时候为了肃清大脑,她要不停的回想恐怖片,恐惧比绝望要温顺的多。

    “有你在,我怕什么?”结婚以后,她再没说过这种调情的话,说情话或能成为肌肉记忆,流逝的是暧昧的心。

    “你想在哪看?”白鹿咧开嘴,一切表情的都挂在脸上。

    “就在这吧,你得等我换件衣服,我还没穿内衣。”

    白鹿的脸刹那间红到脖子,立刻转过身。初中时,她也会听到某个男生的名字就脸红,那时还讨厌自己太容易就被看穿。

    “我去拿零食。”白鹿跑回客厅,她换上当做睡衣的T恤,瘦了以后衣服松垮垮的。白鹿找来薯片和啤酒,他们胡乱选了个泰国恐怖片,席地而坐,电影比想象中的吓人,她越喝越清醒。她在床头摸到带来的伏特加酒版,“想来点烈的么?”

    “当然!”白鹿仰头把啤酒喝干。

    她打开床头夜灯,把笔记本电脑搁在梳妆台上,再用靠枕在地上拼出一个简易沙发。她靠在白鹿肩上,闻到自己身上沐浴液和白鹿身上独特的青草香混合在一起,她想象白鹿赤裸的上身会是什么样,姨夫的裸体不知何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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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里一切都归于原位,她怀疑所谓的恐怖电影只是一场春梦。

    直到白鹿从门口探出头,“你终于醒了啊。”

    “你现在都不敲门了。”

    “快起来吃早餐,今天带你出去玩。”

    “其它人呢?”她刷了牙,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烤吐司和煮鸡蛋。

    白鹿给她端来咖啡,身上的淡蓝色衬衫令她忍不住多看几眼,“我妈上班去了,小小白在姥姥家,老白下周末才回来。”

    她咬了口烤糊掉的吐司,“是出差么?”

    “他调职去花都了,现在休大小周,隔一周回来过个周末。”

    这么重要的事,妺喜竟从未提起,怪不得来了三天都没看到老白人影,“你们会想他么?”

    “偶尔吧,我很少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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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妺喜跟老白结婚时,白鹿刚9岁,她还记得白鹿穿着白色西装站在台上,这孩子那会就是个万人迷,妺喜总开玩笑说,白鹿长大了一定也会伤女孩子的心,就像他没心没肺的老爸一样。

    再后来就是小小白的满月酒,小小白生在夏天,把妺喜折磨的够呛,妺喜产后恢复的很快,一席黑色晚礼服魅力十足,妺喜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她那时刚失恋,对方心智像个少年,却没有少年的样貌。

    小小白3岁时被诊断出自闭症,妺喜因此辞了工作专心陪他治疗,万幸小小白现在已经能就读正常学校,她从不知道那两年妺喜是如何度过的,后来聊起,妺喜只说全靠妈妈帮忙,老白也给了她不少鼓励。

    小小白读小学后,妺喜重回工作岗位,只是被迫降了一级,她常说还好有妈妈那个永不枯竭的取款机。她最开始了解妺喜的家境是在大学,妺喜搬去新房子,临走前邀请大家去家里玩,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学妹。她进门时里面已挤满了人,惊呼声此起彼伏,她才知道所谓带不走的东西,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台灯、热水壶,而是铺了一地的名牌鞋子和包包。

    后来只剩下她们两个,她告诉妺喜那些东西她可以帮忙收着,等放假再寄去给她。她从没见过哪个人有那么多鞋子,也从没想过哪个人需要那么多鞋子,很多鞋子只穿了一两次,被丢掉实在是很可惜,但对于妺喜,那就是一次性的东西。她们聊了很久,内容她都忘记了,只记得妺喜刚出生父亲就不在了,大学休学了一年在家里生孩子,有一句她一直记到现在,妺喜的妈妈说:能在20岁买的东西千万不要等到30岁,美丽比钱金贵的多。

    妺喜妈妈对白鹿的溺爱令许多人羡慕,“生产商都赶不上她花钱的速度”,妺喜这么形容。

    她们曾经每年都去日本旅行,一起坐游轮,在公海上日夜狂欢,醉到不省人事。妺喜跟她在一起一向以单身女人自居,去酒吧除了品尝美酒,更重要的是享受陌生人的搭讪,妺喜从不让男人占到半点便宜,那些男人们就像围着火焰飞舞的飞蛾,兴奋、畏惧、又抵挡不住诱惑。

    女人一进入三十岁,就失去了暧昧的能力,曾经她们最常聊得话题便是情人,她们给各个情人起代号,对比他们的表现:没有百分之百的男人,所以需要好几个百分之五十的男人,她们肆意挥霍魅力,把匍匐群脚下的男人们迷的团团转。

    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已经好久没跟妺喜好好聊过天,结婚后再没一起出游过,妺喜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殷丞,还是她的眼光准,她想。她发信息给妺喜,约周五晚上一起喝酒。

    几秒之后收到妺喜回复,“我就等你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