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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余娘

    如果说,从出生到现在这么几年来最让苦离感动的事,莫过于金老婆婆死后余娘因为苦离的离开和她丈夫大吵了一架。

    她丈夫是一个经商人士,长年累月游离海上,借着家门口这片汪洋的大海四处漂泊,哪里有货他就驶着那艘不大的载货船往哪里跑。

    说是一个海上的经商人士,其实他的经商范围也只有这条海岸线的其他几个邻区和近海的几个岛礁群。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他那一出海帆桨就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声的老式载货船实在是没有能力承担向远海驶进的风险,二则是因为,他也放不下家中的妻子儿女。

    其实他本可以借着几个远房亲戚的照应,放弃海上经商这条走不远的路,转而向内陆繁荣之地发展。从前他隔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样一来的话,只怕是要长居他乡经年不归。

    他实在是放不下家中操劳的妻子和几个嗷嗷待哺的飞快成长的孩子。

    好在上天眷顾,采货渠道不断涌现,虽然势小,但通过卖货每隔几个月往家里带回的资金也足够补贴家用,供小孩读书。

    他常恨妻子不争。

    余娘曾是金老婆婆手下的得力干将,金老婆婆去世后一度垄断城东南的杂物劳工包卖,甚至这个垄断的趋势还在向其它地区扩张。

    拥有这样优量的劳务资源,获取中间价赚取的利润,不说是富甲一方吧,最起码衣食无忧是不成问题的。

    可余娘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一如曾今的金老婆婆,她从来不关心劳务中间价的涨落,凡经她手的穷苦劳工,最初都不必收取中间费用,余娘免费帮他们介绍工务,等到他们过了一段时间有盈利能力了再来偿还中间费。不仅如此,她还倒贴费用帮助劳工解决前期的温饱和劳务工具的问题。

    这样一来,中间费用一赚取就又从指间流出,真正到手的,并无多少。

    看着原调剂班子的其它调剂人资产与日俱增,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滋润,而自家却还常常要为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忧愁,余娘丈夫就常常埋怨她不为她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个家考虑考虑,却常常被余娘一句“家里怎么了?家里好得很!有你没你一样过,没我就是不行,老娘爱怎样就怎样......少他妈管老娘的闲事!”顶的膛目结舌,如鲠在喉。

    婆婆去世后余娘提出收留下苦离,把他当作她们的干儿子一样对待,却当即被丈夫应声反驳。

    “家里三个孩子等着吃穿等着上学,你自己手里还有一大堆事情......”

    “我也不知道要隔多久就回来一次......回来一次带的东西还不够家里用几个月......又得马不停蹄往外赶......”

    “你还嫌负担不够重么?......”

    “你可怜他,谁来可怜可怜我们?!”

    性情刚烈的余娘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站起来掀桌子,指着丈夫骂道:“陈尤生你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小的孩子不留着你让他去哪?你让他怎么活!”

    夫妻俩的争吵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到,周围的邻居皆是默不作声不敢来劝架,显然也是深觉此事颇为棘手。街坊邻里住在一起,余娘家条件倒还算好的了,其他几家生活水平本来就相差无几,养活自家都是个问题,又何来多余的精力收养一个孩子。

    好在这场戏剧最终被苦离这个当事人本身收尾了。

    “余娘陈叔你们不用吵了。”

    “我就住在原来和婆婆一起的那个家,这里我住不惯。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

    “只是要麻烦余娘帮我介绍一份工,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稚嫩的童声在布满昏黄灯光的屋中响起,烛火打乱那道单薄的身影,在男孩眼中闪烁。

    余娘听后顿时泣不成声,蹲下身子紧紧抱着苦离,嘴唇亲吻着苦离的额头,眼泪从女人的唇边落到男孩的脸颊。

    丈夫看着眼前的妻子和男孩,也紧皱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声,离开了房门......

    那晚的夜空好像布满了雾气,星星若隐若现,月亮被云雾环绕。

    一如今晚的夜空......欸,不对。

    今晚的夜空异常清明。

    苦离突然回过神来,视线从天上的月亮移到眼前的房屋中。

    灯火昏黄。

    大大的红色“福”字贴满了四周墙壁,陈旧的黄格木桌坐落于客厅中央,木桌上放着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苦离就披着余娘的大花袍坐在茶水旁的椅子上。

    视线透过门窗往厨房看去,披着围巾的余娘正低着头将牛奶和香油的混合物倒入打好的蛋液之中,乳白色的奶流入杯中与杯底金黄的蛋液相融,一股浓厚的醇香就从厨房慢慢溢出,在客厅打转。

    余娘身形高挑,做糕点时需轻弯着身子。

    隐约间可见余娘额头上冒出的点点汗珠,还有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笑意。

    一股暖意自心底流淌而过,男孩不自觉地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花袍。

    这么些年来,苦离虽然是一个人生活,却自始至终都受着余娘的关心。

    她给他找好较为轻松的适合他的活,隔三岔五便往自己城外的家中跑,给自己送些衣食,又把额外不多的领用钱交到他手上,告诉他不够再问余娘要,缺了什么需要什么一定要和余娘说。

    最常问的问题是最近的工务辛不辛苦,会不会饿肚子,有没有好好睡觉。

    虽然苦离回答的总是一切都好,可余娘总是不放心的询问他近来的细况,又在家中四处检查有没有哪里坏了什么缺了什么。

    这些丈夫都看在眼里,好几次说余娘对苦离比对自家亲儿子都好,却又惮于余娘的凶威而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每逢过节,余娘一定会让苦离来自己家中住,说不想让他过节还是一个人。

    这时他总爱帮余娘打扫卫生。

    闲时余娘的女儿阿浅会教他识字,读诗。这是苦离最开心的时候。

    作为回报,他会给阿浅讲曾今婆婆给他讲过的故事。

    “某个冬天天灰蒙蒙的,正下着雨,小白鸭问小黑鸭:你为什么是黑色的?小黑鸭说我虽然看上去是黑色的,雨过天晴之后,我就变成白色的了,你为什么是白色的?小白鸭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是白色?你是不是色盲。说着便浑身使劲抖了抖,白沥沥的颜料洒在地上,露出了身上黝黑的毛发。”

    “那么请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嗯......啊?”

    “请回答。”

    “灰蒙蒙的。”

    “想清楚!”

    说着苦离便拉着阿浅走到院子里,指着蓝天问她:

    “什么颜色的?”

    抬头望了望天空。

    “蓝色的,蓝白色的!”女孩的眼里闪着确信而激动的光。

    “错啦!”

    “灰蒙蒙的。原文里不是有吗,这都不知道。”

    “......”

    “你确定这是你婆婆跟你讲的故事?”看着阿浅满脸黑线,苦离瞬间跑路,转身寻找余娘的身影。

    留下女孩独自对着天空发愣。

    “我不管,就是蓝白的......”

    ......

    一想起这些事,他的嘴角就不自觉上扬。

    他想如果婆婆知道这世上一直有人在像她一样照顾着他,一定会放心吧。

    “啪!”脑袋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将他从发呆中拉了回来,是熟悉的力度。

    “余娘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拍我!”

    妙曼女子移步到桌前,将做好的用盘装着的清酥糕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缓缓解下围裙。

    “傻小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一块块诱人的透白黄金蒸着热气躺在身前,看着整整一盘的清酥糕,苦离咽了口口水。手不自觉地抓起一块,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嘴里一边嚼着东一边西含糊地说着“谢谢余娘。”

    “好了好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余娘摸了摸苦离的头发,看着苦离大口大口地吃着糕点,嘴角里和眉眼里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笑容。

    有一瞬间吃得正欢的苦离抬起头,瞥见了余娘微微散开的髻发下,那如沐春风般亲切到骨子里的笑容。还有眼尾处极淡极淡的皱纹。

    每次看到那张脸他都会出神。记忆里母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可他觉得应该和余娘长得差不多。

    ......

    “妈!——我回来了。”

    一串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门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冲着跑进来,视线从余娘身上扫过瞧见坐在椅子上的苦离,顿时惊喜道:“苦离哥!”

    然后直接忽略余娘朝着苦离的方向冲刺,一个箭步飞奔到苦离身旁一跃而起抱住了他。

    紧接着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女孩也踏过门栏走进房屋。

    “妈,老师送我们回来了,他在门口找您有点事。”

    随后走到苦离身边一把抓过小男孩,“你身上这么脏别把苦离也弄脏了,赶紧去洗澡!”

    余娘瞥向冲进来的两个孩子,回过神来,“老师来了?老师怎么来了?”

    说着正要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栏,就瞧见了一名男子迎面站在门口。

    男子岁数不大,但身着考究。

    “是陈深陈浅的妈妈吗?”

    “噢是的是的,老师快进来坐。”余娘点了点头,正要将男子往屋里迎。

    男子却罢了罢手,“我就不进去了,我这次来是想......”

    余娘神色一变,瞥向两个孩子。

    “老师,是不是这两个兔崽子惹事了?”

    “没有没有,这您放心,我来是想和您说......”男子顿了顿,脸色不知为何似乎凝重了些。

    “最近这段时间您还是来接一下您的小孩,这几天白天夜晚大街上都有城防部的士兵频繁往城中心调,可能城里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余娘迎着男子的手一僵。

    “城防部的士兵?”

    “老师,这两天我都没太注意,这士兵调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余娘的声音逐渐放低。

    男子皱了皱眉,靠近了些余娘,在她耳边低语: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听我一个在城防部当兵的亲戚说。”

    “故梨城除了海岸线,整个城都被兵力封锁了起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怕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余娘眉头不知何时也像男子一样紧皱了起来,神色凝重。

    “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男子一听,刚想开口。到嘴边的话却又吞了回去,一时陷入了纠结。

    余娘等着男子的回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不会是......”

    “哎,”

    男子叹了一口气,用极为艰难的语气道:

    “只怕......那事是真的!”

    话音一落,余娘睁大着眼睛盯着男子,眼中溢满了慌张和不可置信。

    她用手捂着想要惊张的嘴,心却不止地剧烈跳动着。

    “当然了,也不能说一定,这是这两件事关联性太大了,不能不让人这么想。”

    “不过我们也就别再多想了,您这几天还是亲自来接一下小孩,安全为重。”

    男子语重心长,不理会余娘的目光,眉间却依旧紧皱,似乎仍在为他口中那件事忧虑。

    “是是,老师,这几天我就自己去接他们。”

    余娘连忙点头,看向了屋里的孩子,又回过头来。

    “麻烦您了......”

    男子摸着夜色离开了,余娘跟着送了一阵。

    没过一会便从门外回来。她往外头撇了两眼,猛地将门带上。

    “孩子们。”

    余娘走到孩子们身边蹲下,“咱们不吵了,屋里小弟弟还在睡觉呢。”

    “这几天乖乖上学,晚上妈妈会去接你们放学。”顿了顿,又朝着苦离道:“阿离这段时间就呆在余娘家,你陈叔在外面跑生意暂时不会回来,别去外面乱跑,听见了吗?”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嗯,乖,好了快去洗洗睡吧,阿离今晚和深深一起睡。”

    说着便叫女儿将两个孩子带去洗漱。

    等三人离去的时候,自己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余娘。”

    不知为何苦离没有离开,走到了余娘身边。

    余娘回过头,从椅子上站起,又蹲下身来拉着苦离的手。

    “怎么了?”

    苦离望着余娘。

    “我前两天做完工回去,看到路上有很多士兵穿过大街。是出什么事了吗?”苦离的声音稚嫩,但却极为平静。

    余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沉默了一会,咧嘴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余娘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你要记住,只要听余娘的话,就啥事也没有,知道吗?”

    苦离看着余娘,点了点头。

    “你陈叔寄了些货在海港,要我帮忙囤起来,我怕你在家又乱跑,过几天你和我去一趟,之后咱就不忙了,好好在家准备过节。”

    “好吗?”

    “好。”

    “嗯,快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