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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这里开始

    故梨城是远东之海的故乡,亦是隐世的边防巨剑,孕育出顽强却质朴的人们。

    传闻其中住着时间的故人,城中曾四季海梨常开。

    在这座滨海小城的夕阳与海浪声里,一道小身影徘徊在海岸沙滩上。这个背着麻筐,时不时抓一把岸沙扬起来的孩子是海岸夕阳下的常客。

    他叫苦离,名字是父母取的。

    孩子的父母据说都是隶属海军兵部的战士,在一次海上任务中英勇牺牲。兵部追封这对夫妻先锋战士称号,却对处理他们儿子的事久托不置,不善而终,好在一位心善的老婆婆可怜孩子的处境,又与其父母相识,收养了他。

    婆婆姓金,是城里有名的杂务包卖调剂人,人称金老婆婆。

    婆婆在城中总览相当大一部分杂物包卖,为众劳工寻找,调剂一些并不热门但能满足人们需求的杂务工作。这些工作大多是针对一些找不到工作的杂牌劳工,让他们能够更好地生活下去。

    据说婆婆家世代都是做这个的,一句祖训流传至今时常在婆婆口中挂起:“当自己忙碌起来了,也要让身边的人有事可做。”继承了家族的意愿,得到家族世代真传,比起其他不惜花大代价笼人,宣传的调剂人,婆婆更加清楚地明白她所做的事情。她亲自领导,培训调剂班子,告诫他们仗势欺人的事做不得,外头千千万万的劳工才是真正的主,又把中间价降至市场最低价,有祖上的名头,很多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止满足于他们的生存。

    是生活。

    杂牌工们只有在婆婆这里不会被瞧不起,更能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于是祖上的薪业在婆婆手里耀耀生辉。

    可婆婆在孩子七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如今他九岁。顶梁柱塌了,调剂班子矛盾不断逐渐崩溃后又各自为业。婆婆总揽的劳工只能纷纷四散投入不同门下或是寻找新的调剂人,孩子无法像婆婆那样四处拉人协调各方,为了生存,也成了大劳工中的一个小童工。

    他找到的工作虽说并不劳累,但也算耗时,早晨天还未亮要往城北山头采摘药材送往医坊,傍晚又赶往城南林先生家作一临时书童为人研磨扶经。除中午吃饭以外,采摘工作要持续到下午,于是苦离采完后只能背着麻筐迎着夕阳赶往城南。每一次他都要绕远一些走海岸沙滩这一条路。

    他喜欢大海。喜欢海风吹起岸沙,吹舞衣袖,吹乱发丝。从前他总拉婆婆到这里来听她讲故事,后来婆婆不在了,他就一个人蹲着或坐在岸沙上看海。

    这里的海总是柔和的。

    远处隔一两米长着几株野草,他常常盯着野草一动不动,看它们摇摆,一看就看好久。有时风吹过来了,他就立刻回头面向大海,闭上眼睛用力呼吸,远海带来的气息在他五脏六腑中流淌,每当这时他就忍不住想笑,不出声,那股欣悦与笑容伴着夕阳在他脸上久久不去。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他的名字是苦离。听婆婆说也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他的父亲坐在岸边有感而发,“人生苦恼不如意事,别离当为大”,坐在旁边的母亲一听,一拍父亲大腿当机立断为他们的儿子取名苦离,望苦离不苦离。

    于是苦离接连经历了父母与婆婆的离去,他想是不是母亲取名的时候离天太近被老天爷听见了。

    父母牺牲时他还不记事,婆婆走的时候他大哭了一场,此后再没有哭过。

    好像任何烦恼被这样一场海风吹过都将烟消云散。

    就这样,这个背着麻筐的孩子以每天云端泛红为始,从海岸走向城内,从黄昏走入黑夜。

    ...

    这一晚林先生似乎性质不佳,写了会儿字便让苦离走了。

    没有像往常一样提起麻筐直往城外的家,他在离城口很近的一条街上停了下来。

    街名“永合”。

    多年以前这里是一条被称作“永盛古巷”的小巷。巷虽小,但足够长。成千上万的外陆商人驶着巨型商船,载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跨海而至,在海港卸货,用畜力载货,再穿过这条长长的古巷,就能将络绎不绝的商贸输送至内陆,“永盛”之名得以远播。

    后来其他占得天独厚优势的海港雄起,此港没落,“永盛”至衰。这一条古巷的前中段也被改造成了步行街。永盛不易得,永合尤所愿。这也是后来此街永合之名的由来。

    小城是滨海城,每逢新春,亦是不夜城。

    可今夜却并非如此。虽说新年降至,旦临之际人们忙着阖家团圆,可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不少人齐家而出欢聚长街吃年糕,送贺纸,洽谈趣事共享新春之福,常常是通宵达旦。今夜灯虽依旧明亮,却不见人影,徒增些许冷气。

    苦离就背着麻筐笔直地站在街头正中央,灯光穿过这小小的单薄的身体,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抬眼望去,眼前的长街门店紧闭,人影稀疏,只少许贩摊腾腾地冒着热气,印着“福”字的挂灯恍恍惚惚均匀地排满两侧一直延伸到街的深处。

    他就这样望着街道的深处,昏黄灯光与寂静交织,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挺了挺胸膛,背紧麻筐,轻轻地长吸一口气,他一步步向着长街深处前进。忽然眼底闪过一丝察觉不到的明亮,此刻他的步伐竟不像往日般轻快,两肩端正,背脊挺得笔直,步履间隔一致,步调错落有致不紧不慢跟上呼吸的节奏,有种说不出的,不该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显现出来的端庄。他就这样嘴上挂着浅笑,幽黑的双眸吸收着灯光只在眼底留一片明亮,不带任何情绪地向前走着。他身影所过之处,街边翻腾的热气、紧闭的大门、摇摆的挂灯、花草树木......乃至光影、空气似乎都在为迎接它们的帝王而呼吸舞蹈,好像......好像这条街是为他而生的!

    他喜欢这个时候的这条街,喜欢昏黄灯光下长街远处的缄默与未知。他不知道继续走下去会经历些什么,他就继续走着。左边卖年糕的贩摊处总有个老头在吆喝如今却没有了他的声音,右前方驻灯旁的画报店总有一群小屁孩等着看新版的画报此刻也没有了他们的身影,他穿过安乐大马灯,大马灯停止了摇摆;从百香风味楼下经过,闻不到昔日四散肴香;小商铺上的琳琅商品一扫而空;还有那总有人唱戏的戏台,此刻竟然也......

    等等。

    戏台竟然还开着?

    苦离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灯光,光影里恍惚勾勒出戏台的台框和深色的巨大背幕,台下布置着一排排整齐的板凳,凳上空无一人。由台上照射而下的灯光散成光晕铺设出台下一排排凳影,光与影交织一直消失在后方的黑暗里。

    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他对路旁的幕台再熟悉不过,今夜却觉得陌生无比。光影笼罩之处,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绝了,不像是记忆里的那个场景。

    苦离不自觉地朝戏台走近,近了些,忽地发现板凳上并非空无一人,最前排的板凳上不知何时坐着一白衫少年,身形纤细,双手合十放在大腿处,坐的笔直,在寒风中一动不动盯着戏台,即使此刻戏台大幕未开,无人上台。

    苦离揉了揉眼睛。视线透过揉眼的指间缝隙落到光影里,少年雪白的肌肤被台上的光照的透亮,耳垂处两侧红色结坠随风摇摆,一头乌黑长发整齐的披在身后,披在素白的衣衫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苦离,只是一直充满期待地盯着幕台。

    确定没有看错,他不是近视的人,不由得怀疑此前为何没有发现他。

    放下麻筐,苦离向白衣少年处移动,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看他如此期待,待会说不定有戏子上台唱戏,往常他总是被人群挤在最外围,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这么晚了,真会有人上台么?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又扭头看向旁边的人。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苦离心底一惊。少年嘴唇红润,眉眼如画直视前方,鬓发被整齐地梳理贴着雪白的面庞,细脖旁的耳坠被风吹的时不时打在带有纹理的白色襟领处,发出轻微的声响。有种说不出的静美。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孩。

    就在这时,台幕被打开了。

    深黑色的幕布从两侧散开,灯光汇聚成道。一道身影从幕后缓缓走出。身影走出来的瞬间便吸引了苦离的视线。

    走出的是一名女子。

    下半张脸被白纱遮蔽看不清整体容貌,只从带着淡妆的线眉和一双挂着柔红眼线妩媚明亮的眸子中看到些许笑意,遮不住妙曼曲线的带有乳白色精致纹路的深红色裙袍,在左侧大腿处开叉,露出洁白细长的大腿。青丝就这样随意地散乱在身后。

    这可不是唱戏该有的妆容,戏台上更没有这样的裙摆。

    似是应了苦离心中所想,女子纤纤细步走上前来,手放于腰间,屈膝下身对着苦离和少年做了一揖,唇齿轻颤道:

    “百乐归心,与君舞戏。”

    说罢,还不等苦离反应,女子本放在腰间的左手忽地被升于头顶,连带着她的视线在指尖汇聚,顷刻间她的气势骤然一凝,五指柔软,临空一点。

    这一点,仿佛冻结了时空,清风归于宁静,灯火长燃不息。

    不知从哪传来悠扬之音,像是笙篌高歌,亦有古琴浅吟,隐约间听见金戈撞击战鼓轰鸣,有壮士九天长啸,有妻儿细声低语,童叟谐笑之音,交杂而至,回源本味,古老至极。像是很早很早就应该存在的声音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于此重临。

    女子开始舞动身姿,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活了起来,清风环绕戏台,灯火闪烁狂舞,古音盘旋,有细长遒劲之戏词自女子口中唱起。

    “我自西关踏莲来,盛曌和世当空舞。百央有果,伟业存民,不伏人心......欲去河雄寻白马,白马健如飞,高冠长髯,目及炬生。”

    红袍飘转处舞步亦轻扬,女子时而端庄作摆时而面露矜奇,时而含情脉脉又时而娇羞掩唇。戏台上明明只有女子一人,可舞步轻灵之间似有成群少女结伴出游,置身宏城,引马骤停,翩翩公子,刚阳郎儿获四射芳心。百业正兴,心有冀余,万世盛景仿若身临其境。

    “十载河溪,海田之易。怎料马乱兵慌,不见扶桑......辜血长流,白马不可寻......”不知从何时起,宏城巷尾处忽传来金戈交接之声,那嘶吼声之快之急有如雷电乌云,垄阻炊烟盖过骄阳,愈演愈烈,逐渐遍布全城。铁鼓轰鸣敲响去日平静,少女声被战马轰踏之流一点一点吞噬,长枪贯穿之处,隐约听见孩童啼哭,妇孺惊慌。百年雄城,一朝兵解。

    笙篌哑绝,古琴急转,女子鲜艳红袍飘舞之下,黄金古城被血的海洋浸染。颔首远望,凄然眉目里倒映着万世疮痍。

    “我自不负众向,以死明志。惟愿争乱止息,祥和永存.....”

    仿佛力竭精衰,女子飘然倒地,红袍绽放犹如鲜血四溢。一行泪珠顺着脸颊自女子眼中滑落,融入那泊鲜艳的红色之中......

    万籁俱寂。

    女子的舞蹈时间不长,可总感觉历经了千百年的时光,置身那座宏城,看古城兴盛又衰亡,看人心起伏又低沉。人事都在老去,黄土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唯有埋在土地下却曾绽放巷尾处的忠贞之志不知被什么人记下,世代传唱。

    右边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衣衫和发丝随着风声起伏。

    在风中沉默数息。

    然后就这样左转径直走去,就在苦离的眼前走过。

    眼前缓缓移动的身影遮挡住了台上的光线,有几缕斜照的透亮打在他耳垂下的结坠上,透出猩红的光。

    只听“扑通”一声,眼前的一切都亮了,台上的灯光如瀑般倾泻在苦离身上,照的他睁不开眼。

    挣扎地透过光线,他看见不知为何跪倒在身前的身影,是那个少年。

    苦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他,少年也伸出手接住了他的手,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苦离。雪白的面庞上带着淡而又淡的笑意,一对漆黑的眸子莹玉一样刻进他的眼眶里,又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深沉不透。

    那是苦离第一次目视他的眼睛。

    “谢谢。”

    耳边传来极为柔和的声音。

    少年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没有再看苦离,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入街道的深处。

    苦离就看着那道沉静的白色身影越走越远,一直到街道深处的黑暗将白色身影完全吞噬都没有回过神来。

    ...

    “啪!”

    不知谁从身后拍了苦离的脑袋,苦离惊讶地回头......

    一个披着大花袍的高挑女子正站在苦离的面前。

    “你这小子站在这做什么呢?”

    “余娘!”

    “不是叫你来家里的吗,你大晚上的杵在这干什么呢?”被叫做余娘的女子抓起苦离的手,捏了捏他的脸。

    “我刚刚看到......戏台上有人跳舞......”

    余娘一愣,捏着苦离脸的手多用了几分力,“你这孩子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呢,学会撒谎了?这戏台多少天没开了,大晚上的说开就开了?”

    她蹲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苦离:“再说就算开了,谁会在上面跳舞?”

    “是真的......”苦离刚想指着戏台,却也愣住了。

    台上的灯光不知何时被灭,巨大的深黑色的幕布紧紧闭着就像从没打开过一样,那个舞戏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戏台下一排排板凳整齐地摆放,一如往常般清冷。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苦离想要挣脱余娘的手跑向戏台,却被余娘紧紧地抱着。

    “好了,阿离听话,咱们不贪玩,跟余娘回家。”

    说着,把披在身上的大花袍脱下披在苦离身上,牵着他的手往街道另一端走去。

    苦离却不时回头望向戏台的方向。

    “你穿这么一点衣服不冷的呀,诶哟我看着都冷。”

    “待会回家我给你做清酥......”

    余娘的细碎声在街道越传越远,而这一片地方也终究是再次归于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