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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晌午的新疆塔里木石油会战纪念馆,游客远没有达到络绎不绝的地步,只有一成不变的昏黄灯光,像记录时间的书卷,将这里渲染出厚重的年代感。

    会馆角落矮小的展柜里,一本日记正静静地躺着。本子的一角已经破损,部分纸张上呈现出着斑驳的暗红色,像是被展柜里红色低衬浸染上去的,显得压抑而狰狞。

    相较于纪念馆里其他展品——尤其是对面巨大的石油工人浮雕,这个凹在角落的小展柜实在缺乏吸引力。就算游客偶有停留,也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就不明所以地离开了。

    但是今天,展柜被上天眷顾了。

    在工人浮雕只是被零星的游客走马观花时,一位老者已经在展柜前驻足许久。他眼底一片昏黄,像有一段老旧的时光徘徊其间,甚至他整个人都是昏黄的颜色,与同样昏黄的展柜一起,构成一个奇妙的整体,像一个包藏秘密的匣子,孤僻暗淡地搁置着。虽然严丝合缝,但只要有人拂去其上的尘土,便能轻易打开,只需轻轻地,便可一窥封存的秘密。

    “上世纪80年代末,新疆塔里木石油会战在这里拉开帷幕,数万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开始了石油、天然气的大开发……”穿着干练的讲解员带领一队游客走进展厅,自信且自然地站在工人浮雕下侃侃而谈。她那语音播报似的音调放在此处是合适的,毕竟浮雕上石油工人那坚毅的面庞,已经很好地向人们诠释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再添加任何情绪只会使那精神变得冗杂;而且这样的标准语调更利于游客了解那段她也不曾经历过的、仅仅存储在记忆中程式化的岁月。

    游客都围聚在工人浮雕前,就连后续跟来的零散游客也将就地挤在两侧,即使他们中大部分只能从讲解员口中得知这雕的是什么。

    矮小的展柜前始终都只有老者一人,整座展厅像被走廊中央的导向标识分割成两个空间,直到讲解员说可以拍照的时候,才有人为了取浮雕的全景跨过界线。

    这时,一名年轻人闯入老者的视界,他趴在展柜玻璃上仔细看着,像一个好奇的探索者。

    老者的注意力转移到年轻人身上,准确的说是年轻人胸前挂着的相机身上。显然,这名年轻人也是“随大流”的一员,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去拍照吗?再往里走就不让拍了。”老者主动开口提示。对于这个破坏氛围的人,他并没有表现出友善。

    “我不喜欢太多人出现在画面里。”年轻人直起身笑了笑,随即又问:“需要我帮您跟“它”拍一张吗?”

    “不用了,上了岁数的人更喜欢用这里。”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视线再次回到日记本上。

    “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您知道吗?”

    “是一个故事。”老者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也言尽于此,因为他不确定今天适不适合讲故事。

    拍照时间结束,讲解员继续带领游客队伍前往下一个展区,只是哪位年轻人没有追上去。

    “他们走了。”老者善意地提醒道。

    年轻人看了看远去的游客队伍,“历史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吗?”他笑着看向老者,因为他似乎发现了比那些死物更加有表述力的东西。

    讲解员的稳定而清晰的声音从另一个展厅传来,像是表盘上的指针,机械地运作着。

    老者看着年轻人,眼中的昏黄愈加浓重,但脸上慢慢浮现出微笑,他知道,今天适合听故事。

    “那是1990年初春的一天,对于往塔里木英力克石油基地运送燃油的司机们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1990年春,和煦的阳光挥洒在茫茫戈壁,将冬日的寒冷驱赶地无处躲藏,对于第一批爬出洞穴的蚂蚁来说,它们已经没有闲情雅趣享受这久违的温暖,因为他们背负着整个蚁群的生死存亡。

    一只蚂蚁翻越高山低谷,挥舞触角捕捉空气中的气味。突然,一块巨物从天而降,砸落到它面前,它用触角嗅探一番,发现这竟然是一块美味的、不曾出现在它短暂记忆中的佳肴。它用口器夹住佳肴,奋力地往巢穴拖拽,可是上天仿佛是在刁难它的不劳而活,又降下一道高墙堵住去路。

    蚂蚁放下食物用触角碰了碰那道高墙,放弃了翻越的打算,拖着食物往侧面绕去。刚绕过去,高墙突然拔地而起,几乎是贴着它的身体再次砸落下来。

    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同时,蚂蚁只得再次改变方向。但高墙再一次拔地而起,落在了距它稍远的地方,开始围绕着它转,高墙时而细窄,时而宽广,最后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蚂蚁在原地等了许久,高墙再没有落下。它继续拖着食物顺着来时的痕迹往巢穴赶去,没走多远,它就停了下来,因为它就发现自己留下的痕迹消失了。

    “军子,油快加满了,准备出发。”运输车队队长伍哥走过来蹲下,将手臂搭在军子肩膀上,眼睛顺着军子的目光看去,“这时候就有蚂蚁了?”

    军子利索地站起来,用力咬了一口手里的干粮,将另一只手里的日记本装回口袋,耸着肩膀撞了伍哥一下,“伍哥,这次搞到多少?”

    “我一猜你小子就得问,光收集,从来不舍得打,”伍哥笑着掏出五颗子弹拍在军子的手里,继续骂:“也不知道你小子那么好的枪法怎么练的!”

    军子嘻嘻笑着将子弹收好,迫不及待地爬上身后的油罐车,从座椅后面翻出一个盒子。欣喜地将刚到手的五颗黄澄澄得子弹放进去,郑重地盖好盖子放回原处。

    “大家上车出发了。”伍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噔噔”车门外传来敲门声,军子将车窗摇下来,看着车外的伍哥。

    “这次回来了帮我给你嫂子回封信。”

    “放心,一定把你那些情话都写进去。”军子大声说完就赶紧把身子缩了回去,让跳起来作势打人的伍哥落了个空。

    其他驾驶员跟着大笑起来,伍哥只能嘟囔了句“臭小子”,爬上前车的驾驶室。

    车队缓缓开动。作为车队里的新人,恰恰又是不怕吃苦的年纪,军子对于这差事远没有老人那么苦大仇深,即使这两三天他们的食宿问题都只能在车上解决,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热情,况且车上的水和干粮都带得很足。

    车队缓缓前行,不知不觉间就来到库尔勒附近,这里往西的一段路况还算不错,所以大家都踩足了油门往前开,车距自然拉的很大,军子完全看不到伍哥和后面的车,整片荒漠中好像只有他自己。

    军子很喜欢这种独存天地间的感觉。广袤的荒漠和戈壁有一种气势磅礴的美,即使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也不觉得无味,夹杂其间的绿洲和三三两两的胡杨则成了画龙点睛的一笔,像是上苍遗留在这片死寂上的斑驳生机,给习惯了磅礴景致的感官带来一缕别样的感受。

    快到中午的时候,外面刮起的风扬起阵阵浮沙,像是荒漠不满自己的美感遭受破坏,在对一切入侵者示威。

    风沙虽不至于让军子看不清路,但足以遮挡他看远处的风景。

    “真扫兴。”军子暗骂一声,继续飞速向前开去,慢慢的,他看见了前面伍哥的车,他一阵加速开上旁边的车道,与伍哥的车保持并行。

    一声低低的鸣笛,军子看向旁边,伍哥正透过车窗对他比划,意思是让他好好跟车。他笑着用力按响喇叭作为回应,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朵都嗡嗡直响,一旁的伍哥朝他嘟囔一句,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猜应该是伍哥那句口头禅:臭小子。

    走了大概十分钟,风变大了,狂风卷积着砂石,不断拍打在车前盖和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风从门隙钻入发出的怪叫,油罐车就像是行走在沙土构成的海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这该死的鬼天气。”军子的语气很是烦躁,这遮天蔽日的风沙彻底将他的视野遮盖,即使打开车灯也只能勉强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但却不敢停,只能凭借直觉慢慢向前摸索,他相信其他人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

    好在油罐车的密封性不错,在漫天的黄沙中,车内就是一片净土,虽然有些狭小,但总算不用受风沙侵袭。慢慢的,军子适应了这狭小的空间,或者说已经忘记了被黄沙遮住的风景,像一只躲在壳子里的小虫,只能怀着敬畏之心蜷缩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印象中似乎过去了很久,只是没有久到足以让他摆脱这片黄沙。

    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颜色,此时军子连空间的概念也模糊了,仿佛整片天地都只有被车壳隔出的这两个世界,如果不是耳边一直有隐约可闻的引擎声,他甚至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还在前行,只觉得这个“壳子”在风中不住的颠簸。

    随着路程行进,烦躁和疲惫也在军子心头积蓄,好在此时风小了许多,虽然扬沙还没有散尽,但是能见度好了不少。

    此时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军子不得不死死把着方向盘。这条路他也跑了几回,从没遇到过这种程度的颠簸,如果是改变线路,伍哥一定会在出发前跟他交代一声,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走错路了。

    军子长摁了两下喇叭,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他停住车,打开车门前后望了望,挪动僵直的双腿攀爬下车,双脚着地后的凹凸感告诉他,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条公路了。

    军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挂在当空的太阳也被黄沙渲染成一个暗淡的圆盘,本该炽热的阳光只是在圆盘周围形成一小片光晕。他爬上车顶眯起眼往远处张望,期望在这昏黄的世界中找到不一样的颜色。

    搜寻无果后,军子爬回车里将车门锁好,既然已经迷路了,就只能等黄沙消散之后再走,他也可以趁现在休息一下。

    军子斜过身子从一旁的袋子里掏出一块干粮叼在嘴里,又从口袋里拿出日记本,咬了一口嘴里的干粮,抽出别在本子上的笔书写起来。

    “这就是他的本子吗?”年轻人盯着展柜里的日记本说。老者没有回答他,而是迈步走向旁边凸起的墙角,年轻人紧步跟上,眼中满是沉迷。

    “后面发生了什么?”还没走过转角,年轻人就开始催问,老者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转角之后的墙面。

    年轻人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匹狼的画像,狼头压得很低,长长的獠牙几乎要刺入地面,但它的目光是平视的,像是一个蓄势待发的狩猎者,一旦出动,伴随的注定是鲜血和杀戮。狼的身体几乎完全被其头颅遮挡,但却不影响人们在脑海中将它勾勒完整,至于勾勒所用的涂料,就是隐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恐惧。

    “在哪个时候,生活在塔里木的人远没有动物多,对来往于运输线的他们来说,遇到动物的概率要比遇到人大得多。而在所有动物中,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就是狼。”老者始终盯着壁画,像是在说给它听。

    “他遇到了?”年轻人几乎肯定地问道,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线已经颤抖了。

    “遇到了,一群。”老者的声音依旧很平淡,仿佛一道能够穿越时空的咒语,将那匹狼连同两人带回昏黄的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