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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哒!哒!”

    军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飘散在天地间的尘埃已经落定,冷空气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游荡,已经日薄西山的太阳照着被砂石敲打得发亮的机盖,透过薄薄黄沙覆盖的玻璃,将车内映得瑰丽无比。

    “哒哒哒!”

    军子眯起眼睛欣赏那美妙的风光,却被一个突然跃上车盖的黑影打断了。矮矮的黑影慢慢靠近玻璃,等到影子拉长到足够将他眼睛遮住的地步,他才看清,那是一匹狼。

    “啊!”军子不由得惊叫出声,身子不自觉地用力往后靠,那匹狼立即向他扑来,“咚”的一声撞在玻璃上,嘶叫着跳上车顶,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哒哒”声——那是利爪敲打车顶发出的声音。

    军子慌乱地检查门窗,幸亏睡之前都锁好了,目前只要不出去,他就是安全的。

    此间车顶的“哒哒”声一直存在,军子能想象那匹狼在车顶焦急徘徊、布满獠牙的嘴里流淌口涎的样子。而且不仅仅是车顶,车左右两边也传来响动,军子通过后视镜观察,油罐车周围至少有十几匹狼,它们有的围着油罐车打转;有的在车上车下来回蹿跳;有的俯低头颅发出低沉的叫声。

    军子慢慢缩回座位,手脚不自觉地打着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为了不引起狼的注意,他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

    在之前几次运输过程中,军子也曾远远地看到过狼,那种情况下他是无感的,他甚至觉得那些躺着晒太阳的“大狗”,与道听途说的故事中描述的那些完全不是一个物种,但是现在他相信了,尤其是在接触到那狡黠、狠厉的眼神之后——那是猎食者的眼神。可悲的是,他已经成为了这种眼神的接收者。

    现在军子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正身坐好,左脚死死地踩住离合器,腿部肌肉因为用力过猛出现即将痉挛的症状,右脚搭在油门上蓄势待发。他伸手转动钥匙,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戈壁上显得格外响亮。

    狼群这次确定了军子的位置,纷纷朝车头围聚过来,有几匹直接跃上机盖,开始用利爪抓刨,那尖锐刺耳的声音,配合左右两侧玻璃被不断跃起的狼撞击的声响,像极了油罐车痛苦的呻吟。

    军子已经没有时间理会外面的一切,心中的恐惧已经被脱困的曙光催化成紧张,他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本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润。

    印象中稳定而美妙的引擎转动声没有出现,油罐车只哼哼了几下就再次恢复了寂静。军子的脸色又红了几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聚集在脸上,他用力转动钥匙,油罐车再次哼哼了两声就熄灭了。

    仪表盘上,燃油指示灯明暗闪烁,军子只在医院的一个仪器上见过这么稳定的节奏——后来有人告诉他,那是心脏跳动的节奏。

    一阵眩晕袭上大脑,左腿终于变成被塑了形的铁块,再难挪动分毫。此刻,他的心仿佛是个滥竽充数的乐者,只会跟随指示灯的节奏跳动,虽然有力,但却无法阻止逐渐褪成煞白的脸色。

    “啊!啊!”军子发疯般地大叫,手掌用力拍打方向盘,那疯狂的模样将狼群都惊得退散开来。紧张终于被酵化成愤怒,此刻他只想发泄,想要赶走那些恐惧的源头。残存的理智没有让他直接下车与狼群厮杀,他想起了他的枪——是上级专门为他们这些跑运输的人配的。

    狼群依旧在外面焦急地尝试着。军子缩在座位上,颤颤巍巍地从座位后面拿出装子弹的匣子,一颗一颗往弹夹里装,虽然颤抖的双手严重影响了上弹的速度,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射杀那些“恐惧”,他的眼神就变得像从狼身上拓下来的似的——那是属于猎人的眼神。

    军子紧紧握着猎枪,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有生的希望。他伸手将车窗摇下一道缝隙,避开跃起的狼,将枪口探了出去。

    随意瞄准一匹狼,军子用力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往日里被视为珍宝的子弹,承载着他的愤怒,从枪口激射而出。那匹狼应声倒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周围的狼顿时开始四散奔逃。军子当然不会放过它们,继续熟练地射杀,直到视野中再没有狼的踪迹。

    军子靠近窗户的缝隙努力向外张望,心中残余的愤怒像一个巨大的毛线团,线头绑着逃离的狼群,虽然被拉扯得越来越小,却始终没能消散干净。

    “来呀!老子在这呢!”军子继续发泄,嘶哑的声音大部分留下了车厢里,从狭小缝隙漏出去的那些,在辽阔的戈壁上显得微不可闻,军子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开始用枪托敲打油罐车。“来呀!你们这帮畜生,来吃老子啊!”

    几分钟之后,狼群依旧没有出现,军子回到座位上大口喘息,心中的愤怒已经被狼群拉扯到了尽头。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莫名的空虚感迫使他转头望向外面,企图在有些昏暗的戈壁上找到一些能够填补的东西。

    那几朵从狼尸上逐渐盛放的“花”,迅速吸引了军子的注意,昏暗的红色优雅而神秘,他竟不自觉注视着,直愣愣的目光没有丝毫神韵,却好像蕴含着颇多说不清的意味。直到唇边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才伸手去擦,湿湿的凉意沾染到手背上,他意识到那是泪水,那是他不知何时流下的、懦弱的泪水。

    军子匆忙用手背擦拭,并努力咧开嘴大声笑着,可是那颤抖得愈加厉害的声线,和一直逗留在脸颊上的异样,宣告他的掩饰只是徒劳,他终于掩面哭泣起来——像一个懦夫一样。

    此时,车头面对着的方向,太阳即将沉入远处起伏的地势中,只留下一个泛红金边,在那金边之上,突然冒出一个微小黑影,像金边上生出的锈迹。那黑影站定在戈壁上,高傲地扬起头颅,将最后一缕光芒饮尽。

    “嗷!”一声凄厉的狼嚎传来。军子犹如惊弓之鸟般抬起头,太阳已经落山,但在太阳遗留在天空的昏黄光幕下,许多狼正呈半圆朝油罐车飞奔而来。

    军子惊呆了,迅速拿起枪开始射杀。随着一声枪响,一匹狼倒在地上,但狼群并没有因此撤退,而是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分散到其他方向继续油罐车冲锋。

    面对这一幕,军子的表情逐渐凝固,现在能够看到的狼就有三四十匹,伴随着凄厉的长嚎,越来越多的狼从各个方向出现,很明显它们不同属一个族群,只是因为碰到硬骨头暂时合作而已。

    天色越来越暗,狼群默契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在距离油罐车二三十米的地方游荡。

    军子停止了射杀,他知道继续射杀已经没有意义。从刚才到现在他已经杀死了20多匹狼,但从四周漂浮的、闪烁着的萤绿色光点来看,狼的数量反倒更多了——已经远超他剩余的子弹数量。而狼之所以越聚越多,多半是因为那不断响起的凄厉长嚎。

    军子听说过头狼的传说,在一个狼族群内部,头狼拥有绝对的统治力,甚至一些没有头狼的小群体也会暂时接受指挥,所以想要击退狼群,最好的方法就是击杀头狼。

    大地彻底被黑暗吞没,月亮的光辉渐渐显现。军子将耳朵凑在窗边的微小缝隙上,静静地听着,但入耳的都是些低沉杂乱的叫声,直到那凄厉的长嚎从油罐车侧后方响起,他才转过身看去。

    在侧后方一个略微凸起的地方,一头壮硕的狼正在几近圆满的月亮下仰天长啸,像一名受万民景仰的王。长啸之后,那匹狼就静静的蹲在那里,浑身上下除了那被打上高光的皮毛,就只有那对闪着绿光的眼睛最为显眼。

    军子可以确定那就是头狼无疑,因为他竟然从那匹狼的眼睛里看到睿智的光芒。这个想法刚出现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是看得久了之后,他竟觉得那双眼睛与人类的无异。

    军子慢慢调转枪口,为了能够瞄准头狼,他不得不把枪口探出车窗,即使这样,他整个人仍然呈现出一个怪异的姿势,用近乎极限的角度勉强瞄准头狼,他深深呼了口气,右手慢慢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头狼嘶叫着跑开了,周围的狼群霎时间骚乱起来。

    军子默默地把枪抽回,刚才那一枪他打中了,但却不足以要了头狼的命,这个结果他开枪的一瞬间就已经预料到了,因为那时头狼已经做出了逃离动作。

    仿佛是为了验证军子的猜测,一声略带颤抖的凄厉长嚎从车后方响起,周围的狼群逐渐停止躁动。

    军子摇上车窗,再一次确认门窗全部关好之后,抱着枪坐回到座位上。冷静下来的他陷入了沉思,现在想要将狼群击退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另寻办法逃离这里。开车逃离无疑是最安全的,可最关键的是,如何将罐子里的油加到油箱里?这个平时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情,在群狼四顾的环境下变得几乎不可能完成。

    军子懊恼地捶打方向盘,他意识到狼群离开的那段时间是多么难得,他完全可以做到现在所设想的一切,可是他错失了,这也直接导致他陷入眼下的困局中。

    现在军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熬,熬到狼群坚持不住自觉离开,或者有人能够发现他。他不知道这两项的可能性有多大,但也只能这么希望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果省着点,带的水和干粮足以让他坚持好几天。

    呆坐了许久,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军子始终无法睡实,对于跑运输的人来说,在车里睡觉本是家常便饭,但是今晚他却做不到。只要一闭眼,他就感觉那些莹绿色光点会立马扑上来将他分食,尽管他知道那只是他的错觉,但还是会时不时起身确认一下。

    周围的莹绿色光点渐渐稀疏,像是油尽的灯盏,逐渐暗淡,消失。军子的体力也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怀里的枪从座位上滑落,撞击到车门上。

    那轻微到没有将军子扰醒的声响,却像扫过芦苇荡的船桨,在戈壁滩上惊起一片莹绿色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