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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节

    还不待军子品味心底的那丝渴望,卡在车窗上的狼尸就抽动起来,他赶紧拽着狼尸的前腿往里使劲,但是仍旧被拽得贴在玻璃上。

    透过车玻璃,军子看到外面有四匹狼正和他拉扯着狼尸,还有一匹狼已经衔着撕下的后腿跑向远方。

    军子红着眼目睹那匹狼趴卧在戈壁滩上,大嘴配合着两条前腿大快朵颐着那原本属于他的战利品。

    “畜牲,你们这些贪婪的畜牲。”军子大声叫骂着,这些畜牲已经剥夺了他逃离这里的希望,难道连活下去的希望也要一起剥夺吗?

    窗外的狼群完全不为所动,依旧皱着鼻头一下一下地拽着,对于它们来说,胜利近在眼前。

    军子双腿用力顶住车门,一只手死死攥着狼尸的前爪,另一只手拿起刺刀,顺着前爪的关节处切割起来。他妥协了,因为体力的关系,他不得不选择和狼群共享这个战利品。

    或许是因为力气都用在了拉扯上,军子手里的刺刀使起来格外不顺手,这也导致吊在车窗上的狼尸被狼群分食得只剩下一半。

    军子攥着狼的前爪,顺着关节处一边扭转一边切割,连掰带扯的终于将前爪从狼尸上分离下来。失去了前爪的半具狼尸跌落到地上,迅速被周围的狼扑上来分食,整个狼群都因为军子让出的战利品沸腾起来。

    军子摇上破了一个大洞的车窗,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座位上,微笑地看着硕果仅存的一条前爪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底不自觉得泛起一阵甜滋滋的味道,这沾满鲜血的战利品也一定是这个味道的。

    军子毫不犹豫地捧起那条前爪啃食起来,动作和外面拿着畜牲一般无二。他没有品,甚至叫嚼都不嚼,就和着鲜血和皮毛直接吞咽进肚子里,甚至连一些软骨都嚼碎咽下,只为了能够缓解腹中的饥饿感。

    或许是不满同伴被军子享用,早已将狼尸分食完毕的狼群在驾驶室周围蹿跳嘶叫,甚至再次爬上玻璃上的大洞开始撕咬。

    军子一边啃食,一边欣赏狼群焦急和抓狂的模样,就像在观看一档有滋有味的电视节目一样,给本就美味的食物再添一味锦上添花的调料。

    一条前爪很快变成了满是牙印的骨头,军子软绵绵地躺在座椅上,沾满狼毛和血污的双手从座椅上耷拉下来。他身上和脸上的血迹正在向阴郁的暗红色转变,嘴边的血迹倒是还保持着鲜艳的颜色,只是被周围略显稚嫩的胡须和几根狼毛破坏了美感。但他仍旧笑着,笑得很满足,但是很狰狞。

    渐渐的,军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好像飘起来了,飘得很高,也飘得很远,一直飘得不见踪影。

    纪念馆的展柜前,老者的讲述告一段落,故事中和故事外的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

    “结束了吗?”年轻人呢喃着,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这段故事给他一种仿佛军子吞下去的肉梗在了他肠胃中的感觉,他根本无法接受其突兀的到来。军子的行为第一次让他觉得人类和野兽的界线是那么模糊且脆弱。

    看着老者缓慢摇头的动作,年轻人再次陷入沉思。相对于军子而言,他更能理解的是狼群,这群土生土长在戈壁滩上的野兽的所作所为,是完全符合他的认知的,甚至头狼身上出现的智慧,更让他深感大自然的神奇。但是军子的行为是和他的认知背离的,他想到了军子会竭尽所能地活下去,但是捆绑在他身上的、作为人类的底线,不允许他理解这种背离的行径。

    故事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走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后悔自己出发了这个“开关”,他只希望故事赶快结束,以免这个故事背离到他不敢想象的地步。

    “他有没有在日记里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第十天和第十一天的日记是写到了一起。对于自己的行为,他只是进行了客观的描述,但是通过字迹能够辨别,在书写的过程中,他停顿了数次。”

    被围困的第十二天清晨,戈壁滩上刚冒出的太阳尚未普照大地,但是从万里无云的天空可以预见,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军子双手撑着慢慢坐起来,软弱无力的胳膊不堪重负地颤抖着,好像随时要倒塌一般。他抱着肩膀靠在座椅上看着车门上的玻璃,塞在大洞里的、破损的布包,耷拉下许多藕断丝连的布条,在微风中上下浮动,像是在向戈壁滩倾诉这一夜的艰险。

    事实上,这一夜军子都没怎么睡,腿部化脓的伤口越发疼痛,再加上胃里的不适,让他连安分地躺一会都变成了奢望。更让他无法安睡的是,狼群已经发现了车门玻璃上的大洞,时不时地就会光顾一下,它们也不往里钻,只是用嘴撕扯玻璃扩大洞口,迫使他不得不起身驱赶。

    后来军子直接用布包塞住洞口,另一头绑在方向盘上,避免布包被狼群叼去,但即使这样,他仍然要时不时地起身查看一下。

    这一夜,身体和灵魂上的双重煎熬不断折磨着军子,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些被同伴分食的狼,它们用牺牲逃避了这场煎熬,此刻它们倒像是命大的一方。

    看着仪表台上沾满血迹的刺刀,军子不禁默默地低下了头。回顾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求生还是复仇?亦或是心中那未曾发现的阴暗在作祟。他能明显感觉到昨天的经历已经使他产生了某种变化,毕竟他才是更出格的那一方。他没有将这种变化写进日记里,他宁肯将这变化忽视掉,但他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颗种子正在疯狂滋长,而其生长所需的养分,似乎正是他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

    “咔咔。”

    被围困的第十三天,巨大的声音将军子吵醒,他抻着头看向车门玻璃,原本应该塞外洞口的布包,就剩下两根从方向盘枪垂下来的布条,而玻璃上那空无一物的大洞,正在被一匹狼啃咬着。

    军子挣扎着起身,来不及思考地拿起刀刺了出去,那匹狼嘶叫着跳下车,跑到远处朝驾驶室的方向嚎叫了两声,就趴在原地舔舐起身上的伤口。

    军子靠在车窗上看着,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此刻他多么希望那匹狼能够仁慈地将这个机会赏给他,哪怕当作是可怜他也无所谓。

    “对了!”军子突然惊叫一声。他慢慢的把刺刀举到面前,脸上浮现出异样的迷恋,他的目光完全被刀身上那弯流淌的鲜艳的红色吸引。

    “吞下去,赶快一滴不剩地全部吞下去。”军子似乎听到了心底那颗种子的声音。不,此时那已经是一株扎根在军子灵魂深处的、狰狞的恶魔了。

    军子张开嘴慢慢靠近刺刀,他记得那鲜活的味道,但又好像很模糊,他毫不犹豫地含住刺刀,霎时间,心中像是涌出一股蜜泉,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是的,他再一次打破了界线,只不过这一次更彻底。

    刺刀上沾染的血迹很快被军子吮食干净,他闭着眼细细回味着,脸上出现神经质般的满足。当他在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被血染了一般。

    那丁点血液对于军子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直接把车窗摇下来,像是魔怔了一样,一边叫喊一边用刺刀敲打车门,像一个发癫的疯子。

    狼群也给予了军子最大的尊重,不断扑到车窗的大洞上回应军子的骚动。

    只是,这次狼群没有往驾驶室里钻,而是把攻击的重心放在破了大洞的车窗上,军子只是在狼身上徒增一些伤口。

    后来狼群甚至不再理会军子的一切行为,哪怕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狼群也只是在远处看着他嚎叫罢了。

    徒劳无功地叫嚣了一会儿,筋疲力尽的军子摇上车窗坐回到座椅上。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已经不可能从狡猾吝啬的狼群那里再获得任何东西了。

    此刻军子的心境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之前在心底滋长的欲望仿佛顺着玻璃上的大洞逃走了——可能它也讨厌这个地方。

    其实早在彻底失去逃离希望的那一刻,军子就应该有这个准备,但是他仍然在和狼群,在和命运抗争,他要活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一直活到有救援队发现这里。

    但是现在,当军子真正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时,他的结局几乎已经注定,当然他还可以寄希望于那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救援队,或许他应该希望的是,会有一支这样的救援队存在。

    军子无力地躺在座椅上,双眼无神地瞪着车顶。他忽然想起了家乡的父母,原本他是刻意避免去想的,他害怕这份思念会摧毁他本就脆弱的心理。可是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想了,就像此时他眼角汹涌而出的泪水一样。

    被围困的第十四天,军子再次被狼啃咬玻璃的声音吵醒,这次他只是抬了抬手,那匹狼就嘶叫着跑来了。

    军子勉强坐起身看着车窗上的大洞,似乎比昨天大了一些,但还不足以让狼钻进来。狼群依旧如昨天一样,远远地看着驾驶室,他甚至觉得狼群已经知道他命不久矣,所以才选择了最稳妥的捕食方式。

    军子能感觉到自己虚弱的身体,干涸,空乏,了无生机。他突然好想把这种感受记录下来,这种慢慢走向死亡的感觉,应该还是有点价值的。

    写着写着,军子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他放下笔,躺在座椅上看向外面,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一小片无垠的天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呀!

    遗憾的是,在这本日记的最后,缺少了对狼群的记载。狼群现在在干什么呢?军子不由自主地想着,它们是不是正如他之前远远看到的那样,悠闲地在躺在地上打滚呢?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确认了。

    军子失望的叹了口气,这吝啬的狼群,竟然连一个完整的结局都不愿满足他吗?

    “咔咔!”巨大的声响再次将军子吵醒。他强撑开眼睛看向车窗,许久不见的头狼正在啃咬着玻璃。

    军子咧开嘴笑了笑,就像是看到了老友一样,他不打算阻止,甚至都不愿去惊扰。他慢慢地拿起笔,将这一幕记录下来,这样,这个故事就完整了。

    此时,军子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两种情况频繁的交替出现,但他仍然断断续续地写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走到尽头了。

    “啪嗒!”笔杆从座椅上滑落下来,击打在油罐车底盘上。

    军子半睁着眼睛,微笑地望着车顶。他完成了,这个持续了十几天的故事在他的日记本上画下了句号,为了不让故事显得那么悲伤,他还给自己杜撰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军子突然想起上次“死亡”袭来的时候,他尚未来得及回想的人生,现在这个时机再合适不过了。

    从记事开始,军子极力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用零散的事件推动着时间。朝母亲撒娇,被父亲责罚,和同伴玩耍……

    军子想着想着就留下了泪,他难过的发现,这次的时间太过充裕,而他需要回想的东西,却太过短暂。

    “咔咔!噔噔!”当军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黄昏时。头狼的半个身子已经钻进了驾驶室,两条后腿正蹬在车门的凸起处抓挠,用不了多久,它就能享用梦寐已久的美味了。

    军子转头看向天空,那里的晚霞瑰丽无比,相比他看不到的落日也同样灿烂,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欣赏了。

    军子慢慢地闭上眼睛,那一直在闪烁的邮箱指示灯在终于暗淡了下去。

    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阳,像窗外的黄昏一样自然……

    睡梦中军子好像梦到了日记中的那个结局。戈壁滩上再次扬起了黄沙,比他来时的那场更加厚重,周围静静的,听不到狼嚎,也听不到风声。他打开完好无损的车门,跳下油罐车,快步走进黄沙中,最后他甚至跑了起来,一直跑了很远很远。

    纪念馆里,老者抬手取下帽子,深深地呼了口气。

    一旁的年轻人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个沉重的故事终于结束,不管是真实的结局,还是军子杜撰的结局,都是构成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正如由散碎的故事构成的历史一样,都只是用来讲给后人听的。

    “这本日记是救援队找到的吗?”

    老者默默地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军子失踪后的第十六天,油罐车西面的高地后,一辆车拖着长长的烟尘自西向东行驶着,伍哥面容焦急地坐在副驾驶,负责开车的是一位穿着当地服饰的年轻的同志。

    “就是这附近了。”驾驶员把车一停笃定的说。

    伍哥徒劳地在空无一物的戈壁滩上搜寻,面色越来越难看。车队到达目的地后,伍哥第一时间就发现军子的车不见了。他只能一边拜托基地的维族同志寻找,一边迅速带领车队返程寻找。

    可是一直到第十四天,车队和基地的同志都没有任何发现。就在大家已经放弃的时候,伍哥无意间听到驾驶员说起搜救时碰到了狼群的事情。追问之下,驾驶员说出那大概是第十天的时候,他正打算登上一个高地搜寻,高地的东面就窜出好几匹狼,他只能打消搜寻的念头,驱车离开那里。

    伍哥立即大声吼喊着,几乎是拎着那名驾驶员,让他随自己驱车前往。可是荒凉的戈壁滩上没有显眼的地标,饶是本地人的驾驶员也只能记个大概,两人就这样在戈壁滩上绕了两天,一直到今天才找到。

    伍哥跳下车,快步朝高地上跑去。当他爬到高地上的时候,他愣住了,因为就在高地的东面坡下,一块颜色略黑的土地上,一辆油罐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在它的周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许多骸骨。

    伍哥连滚带爬地向油罐车跑去。来到近前,他才发现一侧的车门上染满了血迹,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车门满是划痕的玻璃上,一个大洞正镶嵌其上。

    伍哥赶紧跑过去打开车门,驾驶室里更是一片狼藉,却唯独不见军子的踪影。

    “军子,军子。”伍哥朝着空旷的戈壁滩大声叫喊,悲怆的声音略显颤抖,在天地间回荡。

    “臭小子,你到底在哪儿!”一番叫喊之后,伍哥失落地坐在地上呢喃着,眼角积蓄着水迹,随时都有可能汹涌而出。

    “伍哥,驾驶室里找到的。”驾驶员走到伍哥身边,递过一本血染的、残破的日记本。

    伍哥抬起头看着那本日记,眼角的泪终于决堤而出。

    纪念馆里,一滴泪水从老者满是沟壑的脸上划过,还没到达底部,就失去了动力。

    年轻人看着老者,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走来,让这个故事,或者说这个遗憾回到原本的“匣子”里,就像它从未出来一样。但这个故事在他身上刻下的印记却会一直存在。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将这个故事讲述给别人,希望那时的自己和倾听故事的人不要像老者一样,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