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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古昔

    “你是登天者的后裔?”那女子神灵知晓自己并不可能胜过眼前之人,依旧只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没有半分情感波动。

    “好歹也是羽神中数一数二的狠角色,当下却只能依靠一个稀薄了不知多少的旁支脉络来到现世,害臊么?”那老道人如此说道。

    “你知晓我。你不是那些蝼蚁的后裔。”那女子神灵只是片刻便理解了面前道人的真实身份,“用你等之言语,我等同为远古余孽。既然如此,那终究还是保不住这些到手的神性。”

    那女子神灵显出巨鸟真身,确是那神鸟精卫。

    天下神鸟,大多天生神异,而精卫,是受凡世信仰后天升格为神,且神位不低,权柄极大。

    “司掌复仇与部分天象水运的神灵,精卫。”那玄袍道人一语点破神灵真名,这片四时不再流动的静滞天地之间,竟然莫名多了对眼前神灵的大道厌胜,“作为最早升格的那部分生灵,就不后悔自己这一身的粹然神性么?”

    精卫此刻被那无处不在的大道厌胜死死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依精卫所想,面前此人,凭借自己这等残缺的“显化”,定然是不能力敌。那么一身神性既然难以存留在这具化身之上,不如全部用在消磨此人道行之上,这才是诸多后续衍化中,对自己以及其他神灵最为有利的一条路。

    可如今,自己竟然不能动用哪怕半分神性,甚至连这具身形都要被碾成粉碎。

    玄袍道人飘然而至,就立在精卫那颗硕大的鸟头前:“借你三根尾羽,也算是给天上的老朋友们问问好。”

    道人大手一挥,精卫三根最为凝粹的尾羽便落入手中。明明只是现世身形被拔去尾羽,精卫却能感觉到自己隐藏在某处天上密址中的纯粹肉身竟然也受到了根源性的损伤。这损伤甚至超越了古今,仿若从精卫存在的那一天起,这三根尾羽就从来不存在一般。恍惚间,精卫自己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是否有这三根尾羽了。

    体内粹然神性终究还是让精卫思绪重归理智,也让其深深意识到眼前之人的巨大威胁。

    这种仅仅凭借口唤真名就能凭空施展大道厌胜的可怕对手,原来并没有在现世绝迹。当初那绝地天通的登天一役,神灵一方的高位神,被多达一手之数的此类登天者合力厌胜,使得无数明明坐镇小天地中,当有无敌之姿的高位神灵,被个个击破。神灵一方在一开始没能从道衍痕迹中找寻到半点迹象,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反应过来之后,这批能天然厌胜神灵的登天者也就成了重点照顾对象。

    终局当然是明了的。

    登天之战,有神灵殒命,有神灵自封。

    那批登天者,十不存一,尤其是天然压胜神灵之人,近乎绝迹。

    已经多少万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了,那是“恐惧”,是粹然神性模拟而出的一种思维模式,是无法由理性思考成为某种动机时,自然调用而出的一种极下策。

    那代表着某一种大道规则,向眼前之人,选择了暂避锋芒。

    玄袍道人看着眼前的精卫神鸟,并未有多余动作。

    羞辱抑或是其他行为,远远不如让那些固步自封的神灵感到威胁来得痛快。

    毕竟,这可能算是祂们唯一能够拥有的“情绪”了。

    “走之前,把神性都留下。”玄袍道人双手作捻,轻易抽离出精卫体内神性。

    那神灵精卫再也不能维持现世身形,化作点点水精,逸散而去。

    玄袍道人将抽离出的神性击散,看着眼前点点璀璨金光飘扬,道了句绝景,抚须而笑。

    那玄袍真人没有重新流传四时,而是走到陈仙一身边盘膝坐下。

    看着眼前生死之间的弟子,真人只不过从芥子中取出一尊如意,轻轻点化,陈仙一所有伤势便恢复如初。

    陈仙一从静滞之中脱离出来,看着眼前的师父,足足愣怔了半晌,才开口道:“师父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玄衣真人气不打一处来,用玉如意狠狠敲了陈青梧一个大大的暴栗,没好气道:“刚刚醒过来就知道诘问师父!”

    “莫要动怒莫要动怒,仔细气坏了我家老头的身子。”陈仙一都来不及摸摸还在疼痛的额头,极其狗腿子地给师父捏起肩膀。

    老头子这是要说法呢。可不能落下把柄口舌。

    玄衣真人倒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将这个陈青尘又重视了几分。

    从陈青尘受禄之时,玄衣真人就已经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作为名义上的最小弟子,若说玄衣真人没有仔细推衍,那当然说出去谁都只会当个笑话。陈青尘的古怪,在于其分明没有道缘,却能最终得到祖师爷的认可。

    极有嚼头。

    什么异界之人,什么前世今生,在玄衣真人看来,那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他比大天师和广微更清楚,陈青尘的真正底细。

    也是因此,他不得不分出自身半成的心神,来观察陈青尘的脉络走向。

    一个被广微送来的小家伙,甚至连广微自己都未曾给予多少期望,竟然就一步一步成了所有人谋划中不可绕过的一环。这之后若不是其他推手作祟,而是纯粹巧合,玄衣真人就要怀疑自己的道到底走没走对了。

    就算抛却于大势而言,陈青尘诸多不合理之处,于自己这个目前真正的关门弟子陈仙一的心境“小势”来说,陈青尘也是极其重要的。

    毕竟自己这个疯傻弟子,竟然把一颗道心浮落,直接挂钩在了陈青尘本人的修心之上。

    这种如履薄冰、极其危险的飞升之路,后果绝非是跌境那么简单。

    大天师当初与陈仙一见面之后,回到龙虎山与玄衣真人聊了一个彻夜。

    直言自己发现陈仙一用一个更低一些的“道心涨落”掩盖了真实情况,那颗真正的道心,从一开始遇见这个陈青尘,最终让陈仙一选择出手之时,就已经碎落一地、难以拼凑。

    玄衣真人知道大天师忌惮自己并非陈仙一的传道人,不敢直白地点明陈仙一前进之路,担忧未来某一天,陈仙一会因为这种行为承担多余的因果,因此只是假借那赤九与陈仙一来了一场真假之障的论道。至于陈仙一是不是听明白了装糊涂,还是压根就没有打算听明白,那就又是两说。

    玄衣真人收拢心绪,其实也就是一念之间,他问出了一个陈仙一此刻绝然不可能回答出的问题。

    “你到底杀不杀你的这个小师弟?”

    陈仙一殷勤双手骤然停滞,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捏起来:“师父,还嫌弟子的道心碎的不够彻底?”

    “明知自己跨不过去这一步,何苦来哉。”

    “那师父为何当初点明我的成道之地就在故土?”陈仙一闷闷地问道。

    没有在意话语中影射而出的针锋相对,玄衣真人只是拍了拍自己肩头上好徒儿的手,话锋一转:“你代师收徒一事,祖师爷认了,为师可还没有。”

    “若要陈青尘入我门下,他就要给出我所欲之物。”

    玄衣真人没有丝毫客气。

    传道授业者,开门大弟子有其大气运,关门弟子者亦有。玄衣真人希望这份气运能够为陈仙一踏入最终的神道第三境提供一定的助力,而不是就平白给了一个半道杀出的便宜弟子。

    陈仙一也知道玄衣真人为何不愿意接纳陈青尘,也知道自己师父是个倔的,并不打算浪费口舌。

    “小青尘会给出你要的东西的。会的。”陈青尘说道。

    玄衣真人不置可否,反倒是又言其他:“你觉得陈青尘的剑,如何?”

    “极好。”

    “现在倒也称不上。”玄衣真人摇摇头,“不过就冲他敢递出那一剑,他就该是最强。”

    玄衣真人摸索出数百本可以称之为正经的剑道经文,就直接在陈仙一面前摞成小山,说道:“这些剑术正经,都是为师积攒下来的家底。你都拿去,自己看看,也都教给陈青尘,别一天天研究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术法。既然自己选择当一个师兄,你就该学着担当一些。”

    “你也该是别人的支柱了。”

    陈仙一肃然领命,深深作了揖礼。

    眼见师父飘然离去,四时再度流转,陈仙一发现那羽组织的“精卫”也不知所踪。

    看来羽背后的人物,也是了不得的。

    回头看看师父留下的这一座小山,饶是习惯了自家老头儿散财童子行径的陈仙一也不禁暗自咋舌。

    真多啊,怕不是数万年来的孤本善本都在这里了。

    陈仙一只是顺手翻阅了一下被当作地摊货一样甩出来的剑道秘籍,发现都是剑道上走得极其高远的前辈所著。而且几乎都是已经失传已久的流派,老头子这是把人家设置给后生辈的机缘都给刨了?

    罢了罢了。

    陈二身形并没有随着四时重新流转而恢复正常。

    一方面,这一神意饱满的一剑自然还是有需要查缺补漏的地方,另一方面,这也是玄衣真人设下的第一道实打实的考题,无论哪个方面去理解,都是玄衣真人的故意为之。

    四郎不明所以地被带进袖里乾坤,又不明不白地重新回到大天地世界,此刻老老实实地蹲在陈青尘身边。

    陈仙一只是细细看了一眼小师弟的剑招,终究还是咂摸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昭昭剑诀第一式,踏山河。

    都还没有走完十九郡山河,竟然就这么圆圆满满地被用出来了。况且,宋慕可是清清楚楚地给出了异界之人不能在此界修出神意的定论。

    毕竟青尘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情况,可是半点不曾偏移这种设想。

    索性老头子和大天师都还盯着这边,自己也不去想了。

    总犯不上算计自家晚辈不是。

    陈仙一就没再管陈青尘。

    从芥子中取出干肉酒酿,打了个响指,道边枯木就这么变成了一处篝火。陈仙一唤上四郎,分出干肉,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又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听着树枝吱吱作响的烤肉和葫芦中微微滚沸的酒水,有些馋了。对于陈仙一这种程度的修者,这可算是有些奇怪了。

    毕竟修为愈高,人性中的欲望就会越低。所以修为高深者,断食断饮算是常态;更有甚者,不问凡尘世俗,断绝六亲。

    玄衣真人历来不允许龙虎山诸多修者辟谷,即便是最讲究自在随心的大天师在这一点上也达成了一致,对龙虎山诸多修者进行了严格的管控。其实二人也有一场可说是争渡的凶险论道,只不过从无人得知,自那之后,龙虎山就多了不许辟谷的铁令。甚至,一向脾性温和的玄衣真人,在某位徒子徒孙说下那辟谷诸多益处之时,当众责其为旁门左道。

    陈仙一自从踏入不器境,各种心性欲望被压抑极多,但是从来不敢断食,因为陈仙一是龙虎山小辈中唯二知道个中缘由的。

    想那天上人,天生神灵者有之,后天升格者亦有之。后天升格的那一批人不就是人性终究没能维持住,才被粹然神性一点点蚕食了作为人的概念,升格为神了么。

    窃贼,残缺者。当时那大量的信息中,精卫曾经这样子称呼自己。

    这也侧面佐证了龙虎山禁止辟谷的正确性,如若所有修者都逐渐消散掉身上的世俗烟火,没有一点人味儿,那么谁能知道修至尽头,会不会又是一场神灵之祸。

    陈仙一取过架在火上炙烤的酒水,一股脑灌进嘴巴。

    嗯,已经没啥酒味儿了。

    老头子的那个问题,自己是确实很难回答啊。

    小青尘太像曾经的自己了。当初那一句“我不愿”,实在是太过像粹然神性支配之下所能说出的话语了,即便这句话被更多的理由的所完美解释,那种浓浓的不安,却从来没有消散。

    陈仙一修炼太快太过顺遂,即便是以大天师和玄衣真人这等修者来看,都只是给了三字谶语“真神人”。那部分站得极高,辈分也大的修者中,几乎九成的人都或明或暗地征询过陈仙一的身世,即便龙虎山完整衍化了陈仙一数个前世,依旧有人认为,陈仙一极可能是深藏着的某个远古神灵余孽转世。要知道,即便是有那“生而知之”美誉的陈青妙,甚至都有些大修士当做龙虎山隐藏陈仙一真实身份的其中一枚落子。

    要说陈仙一本人对这种流言作何感想。要是在人前,陈青梧一定是会勾肩搭背你好我好,说着哥们儿带你去个好地方,然后进了巷子,套了麻袋,开始打黑棍。但实际上每一个夜晚,陈仙一都会诘问自己,是否自己真是那神灵转世,是否就连自己的无数自证抑或是挣扎,都是这尊神灵设计好用以迷惑这具凡人肉身以及世人的呢?

    这种疑问一直在陈仙一道心之中缓慢生长。若不是葬经心法算是十九人共修,那种心境负担被陈仙一有意无意一点点分散在各处心田,恐怕陈仙一的道心早就破碎了。

    这种疑问在陈仙一看见陈青尘之后,彻底爆发成了一场巨大的祸患。陈仙一认为陈青尘就是某一尊远古神灵所转世而来,那种看似逻辑严密的诸多心境脉络,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那么自己为什么可以理解呢?

    陈仙一自己有一个答案,也就是这个答案,最终使得陈仙一道心彻底破碎。

    所以陈仙一最初就是那般想要杀掉陈青尘。

    即便只是暂时蒙上自己的双眼,也能得到片刻的宽慰。

    陈仙一没再关注小师弟是否还被困在某一“静滞的四时”之中,也不关心正在一旁引月华而修的四郎。有那么一刻,感觉师父和青妙也不那么重要了。那些和自己交了心的朋友,似乎也可有可无。

    这才是我啊。

    陈仙一想着。

    好一出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