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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罪人(2)

    他轻而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屏住呼吸多久了。

    王健宇腾出左手扶了扶眼镜,嵌合鼻梁的稳固框架很轻,但终究只是区别于血肉的异物。手肘遮挡了部分视野,他忽略了一辆侧翻卡车的残骸,直到它铁青色的钢铁尸骸迎头扑来,他狠狠转过方向盘,汽车蹭过锋利的钢铁棱角,大股的火星飞溅四射。

    街区的尽头已很近了,废弃的汽车的数量渐渐增多,无数拥堵的交通工具的残骸几乎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他将汽车转向,驶向全息地图中主干线的方向。

    缄默。

    他并不相信命运,或许更是源于对命运本能的恐惧,抗衡的结局却终将无能为力,生命宛如设计好的程序,连思维也化作缥缈的泡影,沿着一道道无形的轨道迈出脚步,却最终共同迎来死亡的结局,坠入永恒无尽的虚空。

    深陷“剑鱼”腹内淤积着凝胶似的缄默中,王健宇莫名其妙地释怀了,他深深地舒了口气。

    峡谷徒然溃散,银光熠熠的钢铁峭壁不复存在,破碎作漫天细碎的尘埃,日光普照,热情地洋溢出它所拥有的的一切。尽管它只是穹顶幻化出的光影,但它的确就在那里,透过数亿千里之遥,缓缓将身躯崩散作光辉和热浪。

    自始至终,生命宛如幽峡,暗无天日,毁灭萦绕不散,如充溢新城间的阴霾,挥之不散。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但它们只是默默前行,沿着那条必经之路艰难地挪动身躯,如一条条遍体鳞伤的剑鱼。

    王健宇狠狠甩了甩头,腾出左手狠狠捋了捋挺拔的黑发。

    七号街区,生活了数十年的土地,就在正前方数百米外了。

    “那把刀能不能借我看看,”王坤志的声音,禁区男子借着后视镜同自己四目相对,他指着驾驶位的右侧扶手,“它的材质似乎很独特,是什么?”

    减速,奄奄一息的“剑鱼”厉声呻吟起来。

    三人木然瞪向前方。

    新城主干道被大堆的金属死死封堵,路障,隐约分辨得出,那是一架从属军队的重型歼灭舰。

    平坦宽敞的道路向下塌陷,冲击和爆炸将地面五马分尸,裂痕波及到了数十米外,嵌入街道薄层间的电子设备悉数报废,龟裂的地表宛如道道入骨的创痕,蛛网般层层叠叠,无时无刻不在爆射出幽蓝的鲜血。战舰尚存的部分侧着滑落到数米之下的盆地,外露扭曲断折出可怕的角度,直指天穹,墨绿的装甲几近被尘埃吞噬,汽车焦黑残缺的骨骼横七竖八,交通系统鼓动着幽蓝灌木般的萤火。

    “哦,这把刀,极细铬合金纤维骨架,主要是碳的聚合物。”王健宇很快恢复镇定,一脚踹开车门,将匕首收入鞘内,“走了!愣着什么!死神可不会等人!这刀唯一的好处,就是能通过任何安检。”

    全息地图内,空空如也,信号浅尝则止,碰壁于大厦的壁垒,模拟而出淡蓝线条,构建了城市空洞的外壳。

    三人小心翼翼地绕过电光闪耀的沼泽,火光飞溅各处,像是煮沸了的亮蓝的水,或者池沼幽蓝色泥泞中纠缠的水草。电光如毒蛇般鸣着信子,纵身扑跃,直至于十厘米的半空,续而黯淡消散。

    “很别致的公司啊。”随着王健宇步入已然瘫痪的警戒线,张智宇望向前方,由衷地赞叹起来。

    “相比之下,”王坤志的身材看上去依旧单薄羸弱,但沉重的武器已经再也称不上负担了,“我倒是很喜欢小动物和花草这类的。”

    “那是当然,你可生活在一片碧蓝之海上呢。”

    张智宇漫不经心地打趣道,虽然心中隐约的担忧愈演愈烈,但见到连王坤之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得不作罢。

    王健宇不紧不慢地向前迈着步,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背对着二人,甚至吹起了口哨,虽然他没办法吹出任何音节,但依然忘我地嘘出气来,和着头脑中回荡的和弦。

    情感,是情感,情感如无数根细密的刺,如钢针汇聚的浪潮。王健宇觉得自己在情感中浮沉,他轻轻绕过崩碎的折叠围栏,他能感受到背后二人的脚步,他们很狐疑,些许会有些愤怒和悲哀,没错,他们确实应该觉得疑惑,否则那些人可真的太蠢了。

    “健宇科技”,父亲的遗产,占据七号街区大半部分土地的庞大产业,地下宛如白蚁的巢穴,军工厂纵横交织,无时无刻地运转着,悄无声息。

    浪子归乡,王健宇隐隐感觉一丝荒谬,仿佛自己已然化身那传说中的浪子,风尘仆仆,然而在现实中,他的故土已满目疮痍。

    数十年前,七号街区尚未建成,父亲总是紧紧攥住自己娇嫩的手掌,风沙半掩中的小屋远远守卫在身后,残阳使沙尘的漩涡染上血色。

    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父亲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王健宇还记得父子两人,经常沿着那座微微倾斜的小丘漫步,坐或躺在山丘的顶端,遥望天际尽头如火如血炽热而凄冷的落霞。方便运输车和飞行器的起降,无数工人和机械正逐步在荒漠中铺设起街道,但世界依旧是空旷的,哪怕极目远眺,放眼望去都只是茫茫烟尘。暖或冷的风鼓起灰沙,打起旋,彷若沙丘间打滚的走兽。地面时常会震颤起来,那来自深掩地底的公司,彼时,连空气间熹微的杂尘都会随之共舞。阴霾的堡垒在天穹间律动,明朗的阴云吞吐着水洼般的湛蓝,它们都是熠熠生辉的。

    旧宅,陪伴了生命中七年时光的宅邸,在一座小小的山丘顶端搭建,山丘的侧壁被机器截断,形成陡峭的棕黄色沙土。

    透过父亲房间灰蒙蒙的窗子,可以一览深陷地下的公司,看得到地底斑斓而幽暗的灯光,看得到沉积着尘埃的无数停机坪,看得到无时无刻不再隆隆运作着的地下线路。

    “张智宇,”加密频道,隐藏在全球网密密麻麻的信号洋流间,“我是王坤志,你不要出声,不要给我发送任何讯息,看到就好了,有些事情很不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不妙,是跟那个男人有关。”

    “快讲,”张智宇同样加密了讯息,将字句编辑后顺着洋流发送到几步远外,“这种程度的加密,大概是没办法拦住那个人的。”

    他回过头去,只见王坤志面露诧异和惊喜的表情。

    王健宇缄默着,开始踩踏起大理石道路。他默不作声地向前行走,步伐愈来愈快,在在视线的右下方,一行行半透明的白色文字尽收眼底。但他毫不在意了,他看着石板间掺杂着无数斓杂的颗粒,金黄,绯红,翠绿,色彩随着视线的颤抖而抖出光来。

    “我跟你讲,”王坤志焦急地组织着语言,眼睛紧张地锁定在不远外那强壮男性的背影,那些跃动着的金属颗粒已然不知所踪,强健的筋肉在破碎的衣物间有如金属的雕塑,“我还没丧失禁区给予的一些权限,四十多分钟里来,我搜查了‘健宇科技’的内部讯息,他直接隶属的国防部,甚至还有白皮书……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那个所谓的避难所,根本就不存在。‘健宇科技’的确本该,属于他。但问题是,那个男人……在几十年前凶残地谋杀了自己的生父,他的父亲,本该上任为中权政府的首席执行官。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痛下杀手,我试着去搜索他的案底,但案件已经被置换掉了,他与自己的父亲均死于军工辐射泄露,但白皮书又同时秘密写明了,王健宇早已被秘密处决。所以,假如他神通广大地逃脱了处决,也跟这所公司毫无瓜葛了。”

    “更别提,他早就死了,本该死去几十年了,我们一直在随着一个死人到处游荡。”

    铜合金铸成的地球的塑像出现在不远外。王健宇不知不觉停住脚步,他望着那一道道环状金属,盘旋,环绕,边缘堆叠挤压成道道褶皱,仿佛是浸透了清水,在风的鼓动下飘舞的丝绸。出人意料,它仍然完好无损,在破败的满是战争痕迹的褐色建筑间兀自挺立,只是稍稍蒙了些尘埃。

    草坪一夜间沦回荒漠,一座座花坛间尚存的,仅是凛冽气流间风化的骸骨。傍晚的寒风呼啸着,他知道,地面不断拂过细碎的尘埃,那都是父亲遗产的粉末,两百米高的建筑遮掩了血红的云霞,但他仍然看得到头顶天际间荡漾的绯浪。阴霾殆尽,连气流卷起的粉尘,也不过是在树木枯枝间,粉碎石板间焚烤出的骨灰,漫天飞扬。

    再无慈爱老父的宽恕,再无嫉妒兄长的愤慨,再无鲜花人群混杂繁乱,再无疯狂欢宴彻夜不眠。

    浪子归乡。

    却已物是人非。

    该是领着他去往下面的时候了,我这一他妈辈子该死的一切,也是该要宣告落幕了。

    王健宇轻轻微笑起来,他快速回忆着最近几个月醉生梦死般的一切。但他的内心,此刻却被感激和迫切的欣喜充溢。他明白,哪怕任意一瞬轻于鸿毛的诧异,都足以使生命变得千差万别。哪怕早餐时多煎了一块牛肉,挑选衣物时多了一刻的迟疑,或许只是短暂的打盹,失神,厌倦,便可能使未来的一切天翻地覆。继续做下去,继续按部就班,珍惜这仅有的机会。

    但那无穷无尽的岔路究竟是由什么所修建?选择的权利真的会落回我的双手,前提是结束这最后的脏活,我真的能如愿以偿么?

    假使一个人彻底向未来妥协,那么地球在伊始便不该赐予这个混蛋生命,他从降生起,便该彻底朽烂成来之不易的淤泥。

    他们真他妈的对,也许我早该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