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二十一世纪新潮流浪汉 » 僧

    我在一七年得了肺病,总想出去走走,就回了老家一趟。高铁很快,不过一天就到了。

    那里,不少老房子都荒了,房顶还是瓦,上面长了很多草,有的也爬满什么藓、虫子,像是渗出来一样。我隔着数米张望它们清冷的墙的白色,旁边,呼啦啦的广告的碎布随风舞动起来,五颜六色的,我看着,那些字迹也和房子一起老了。

    从荒废和半荒废的房子里,我再也找不到家。可这地方总还是有人住的,再往前走上一会儿,我就找到了灯火通明的,人住的地方——是一条街,人不只一二,很多,大家说,前面就是景区,这条街有吃住的地方,也就足够。在这转瞬的时间里,我没什么心思挑主人家的毛病,于是,随便选了一家旅店,就住下了。

    夏天的晚上,我听着山里呼啸的林海,躺在床上,总是难以入眠,无非是燥热,不顾死活的蚊虫,肺部的隐痛,和陌生的老家带给我的排斥感。我的意识穿过那些层层叠叠的老宅,那些遮了光的、隐约在树的枝条下岁月的边边角角,看见儿时的我,戏笑的日子。片刻的,总谈不上什么具体,我无法带着心里的陌生感与叹然,再回到什么阳光灿烂的角落,和孩子一样天真地多情地笑了。

    多可惜啊,我想。这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却早早地醒了,五点多的样子,人们基本上都没醒,只是这旅店的后院里,已经传来了一下一下的、砍柴的声音。那些鸡都害怕得不肯叫,躲在角落里发起了呆。

    我走出旅店,没吃早饭,就一个人沿小路上了山。

    山的湿气很重,有雾,花草朦胧,石壁上也是潮的。只是,此刻,我只感到凉爽,一股戻气在清新的天空下,伴着新生的太阳,似乎只化作了远方的一抹残云。我走着,拾级而上,感到自由和畅快,有种古久的、过往里孩子的新奇感——如今它自由地体现了,我至此,也终于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归属。我想,多年后,或许还会回到这里。

    太阳已经推开层层叠裹的云海,暴露出来,它染红了旁处的朝霞,正发出渴睡般的光,却安定、自然,显得神圣而可歌可颂——当这份神圣神奇地流淌入我的血液时,上山腰里,雾蔼尽头,传来一声悠扬的佛钟。

    我有些吃惊,抬起头,只有歪歪斜斜的小路在岩石与花草间穿梭,又不知怎么突然咳嗽起来,待完成,剩下的两撞也毕了。

    就决定上山看看,尽管肺难受,可还是想上山看看。有寺庙,佛像什么的就拜两下,再找和尚求个签,点个香火。

    我想,一趟来回,就该吃饭了。不知道旅店的家鸡杀了没有,只是现在也不是很饿,便无所谓这鸡的死活。

    总之,我一口气爬着山,缓步而行。耳机里的乐声因信号的时强时弱而断断续续,沙哑的,粗糙的,我就取下,它们挂在我的脖子上,因步伐而摇摆。

    山本应该是没什么声音的,因为有风、有水、有活物,便生成了一味单调的作曲,它或许并不悦耳——其意义也不在于悦耳,我却身在其中,乐此不疲;这山路的漫延,似变非变的丛木,种种,与海浪翻涌的白沫,千篇一律的森林,似乎都是乏味的——却能让从未体验过的人感受到山川大海的伟大。我总有感叹的意味。

    在这些不绝的阶梯中走了良久,脚下的行野便越发长了,长到那些小小住房的炊烟下面,再也望不见的地方,这时,我一心向上爬,也没注意什么,两三步的距离,才发现一个下山的人,戴着与突兀于这时代的斗笠,青蓝色褂子,头发蓬乱,看不清脸,他低着头走下去,我回头看他,他又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看我。他说:

    “是上山来的?”

    很熟悉的老家方言,我点了点头。

    “师傅,这山上可有庙?我路过,去拜拜。”

    他笑了,牙齿露出来。他仰起头,我便看见他略黑的脸,眉毛浓黑,眼睛狭长,鼻子是普通的鼻子。只是笑得很和善。

    “您不必上去了,刚那钟,我敲的;这山也本来就没什么庙——您要拜佛,得先下去,东边景区那山,有大寺,香火很盛。您去那里就好。”

    于是我点头,反倒和他一起下山。

    “您是来旅游的?”

    “哦,我不是什么异乡人,早年和父母在这儿待过,后来走了。现在就回来看上两眼,透透气儿。”

    “是,挺好的。”

    我注意到他背着行囊,似乎是很多硬东西用布包着,有阴影勾勒出的棱角,我对他实在好奇,就问:

    “方才听师傅敲了钟,师傅是做什么的?大早上的,也不是什么轻松活。”

    “敲钟?不累的。您若是问,我是个普通的僧人。”他指了指身后。“我家就在上面不远的地方,刚下来就遇上你了。”

    “一个人在上面?”

    “是,一个人。这样挺多年了,没什么事。也挺好的,山里清净,正适合我。”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下山时,要轻松得多,只是我的肺有着病,他背着东西,就商议停下来,歇脚在一块青苍色的、突出的岩石上。

    这时,失了缭乱与虚渺的太阳,是清楚而神气的。它的光晕撒下,那些汹涌的山峦边缘,便镶金一样,显得明媚,我看见僧人的脸上,虔诚而专注,他黑色的眼睛映出光来,头发在净空的背景下涌动,短短的胡子则要燃起来一样。他的这份神情,正深深的使我感到震撼。

    我们在这块岩石上坐着,他便得以向我展示那行囊里包着的、送给孩子的小玩意儿。里面有木雕,活灵活现的,人物穿着打扮刻画得很到位、传神;也有一些草绳编的挂饰,是精致小巧的。他说起来,说他喜欢孩子们的笑,觉得是天真无邪的象征。而他终日在山上祈福的对象,也正是和孩子一样的、这类善良的人。

    僧人,倒不是为了钱,我觉得挺稀奇,而他隐居于深山葱茏之中,一心向佛,我也觉得稀奇。说到底,他的存在,这样的僧人,脱离了市侩,是不求名利,少有人知的——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奇迹般的相遇,是多么的可贵。我的身心,正是卷了一股市井气,这股由烟火灰尘所催生的,相较于水汽的晨雾,颇显劣性。

    “您为什么在山上住下呢?”我问。

    “为什么呢?”他像是自问自答,一副沉思的样子。

    “我总觉得应该找上一座山,住下。在走过很远的路后,也还是这样想。我向往这些寡淡无味,能带来真切美好的东西,当然,或许是无人共赏。在稀少人烟处,我可以让野花绽放的美丽发挥价值,让自然的美,无论云起,日落,尽收眼底——您能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僧人则收拾了行囊,站起身来。

    “我想,我们就像花的种子,当我们被风卷携,便和它一起刮遍人间,最后落地、发芽。这过程,理应是美好而持续的,我有我的理想,您当然也有您的——而我的,就仅是让平淡岁月伴着山中的四季,春起到秋阑,用心灵去感受,吸收。”

    我们至此重新走上了下山的道路。我说:

    “您这种生活,很多人向往呢。”

    僧人听了,笑了笑,他摸着自己乌黑的胡子,只是说:

    “您看,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想到自己的家庭、事业、和那份属于自己的理想,终究慢吞吞地同意,心里感到怅然。

    “我想,您上山拜佛,这很好;您若是想要真正地呼吸,这里的空气也清新。但您需要明白,当我们完全脱离出现有的环境时,内心会莫大痛苦。所谓快乐的短暂,也只是实现后的不过尔尔。”

    “那么,我企图得到一份持久的喜乐。它是可行的吗?”

    僧人望了我一眼,说:

    “是的,您要相信自己的伟大——您一定能找得到。”

    我们说笑了一路,其份量也远没有这一句话大,在不知不觉间,就走下了山。僧人转身,他弯腰、作辑,向我告别。他消失在街道的那头。

    这时候,人们已经醒了,话语声拽响了老宅的光阴,我走过去,终于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家,它不再有怪物似的、阴翳在草木中的阴深可怖,我可以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畅快自如。那肺部的不适感,也削减了许多。

    人流向景区的方向涌去,我则带着很大的满足感,在饱餐后进入梦乡,与僧人的梦相反,我做着欲求的梦,理想的梦,也始终没感到什么羞耻。

    直到坐上远行的那列车,我还是想着这位隐于青山中的僧人,我知道,那清晨三下悠扬的佛钟还会响上数年,直到他化作山间的、随处可见的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