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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燃于常态

    海风伴着无休止的潮与汐,散漫在天空的蔚蓝之中。伫立在金黄色滚烫的沙滩上,我收获了短暂而纯粹的喜乐。

    我是叛逆的、或许带着那么点儿对世俗的偏见,于是竭尽全力,却只是想到海边走一走。绝非什么高雅的志趣吧,算是年少时,多么自负的想法。我相信许多人都有,在诗人的外表下,有着那样的单纯而粗俗的心。

    在海边,沐浴在阳光里,我看着那些铁迹斑驳的渔船,长长的网倒拖在甲板上,它们是笨重的,学不会船帆的、简单的随风呼吸,但可以持重,如此地潜入海底,在波光里,一次又一次地带来财富。

    啊,我是这样的人。在沉重的缄默中或是放弃了心灵的自由。我看见过往的人生,勿勿驶过,像极了一座驶向大海的火车——它在人们的赞叹中发掘所谓意义,在旅途中也是一往无前的,是如此带着复杂的情绪完成了已有的工作。可惜,这样兢兢业业的平凡、而可尊敬的火车,于变轨处,它听见了鸟语,就向着阑珊的未竟之地,吐出赖以存在的混浊的烟,欢快地、跳脱地,驶去。

    如今,它到了终点的海。

    难以想象,当我准备好一切去远行,向着未知的那里,舍弃了为人的一切良知、道德,在幼小而愚蠢的年龄率先成人——这份勇气,是多么的可卑的伟大。

    可是,现在,我在海上。

    天空的云是高而远的,因层叠而勾勒出阴影,而人潮伴着鸟雀似的聒噪,随浪花而起伏,白沫四起,波澜的地方,也涌进了阳光,揉碎了,就与同沙子一起,点点地沉入海底。

    身心得以处于清凉之中,我被裹挟,同时,感到惬意,像无生命的、不会思考的木头那样,漂在海上。我看见飞得很高的、白色鸥鸟,它们的双翼,长长的黄色的喙。

    脊背处,是海水,是看不到、可能引发恐慌的,它正如这般生活,托起我,又如同虚空,无色无味的,仅有着温度。我记着这份体验,很像什么时候的夜,漆黑的背景,又拽又推地让我回家,回到光亮的地方。

    我没有放弃这次远行,虽是尚未涉事的,我却总抱有超脱于恐惧的羞耻心。

    于是,我依旧漂在海上,昏沉中,头部反而撞了一个人的大腿,她是站立着的,沙子很软,便打了踉跄。我连忙翻过身,慌张地站起来,激起水花。

    “对不起。”

    我说。心脏跳动着,很快。

    她的身体白暂,手臂、胸部、小腹都是如此,那些水珠,在她的身上,因为阳光而闪闪发亮。我不敢看她浅蓝色的泳衣,身体柔和的线条,也更加缺乏直视眼睛的勇气,就只好低着头,说:

    “对不起。”

    天与海的背景下,那令我面红耳赤、慌恐的躯体,她没有动,只是被涌来的浪潮拍打,由此诞生了水雾。我想,她是怔住了,只是看不见脸,那乌黑的头发,海风下飘扬着的头绳,仅在我的视线边缘,带来美好的感受。

    “没有关系,小心一些啊。”

    她若有若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只好转身,踩着那些沙子,冲别处慢吞吞地走了。身后传来人们欢娱的笑声,我却总想和她再说两句话,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情,或是,为心脏依旧的、狂跳不止。

    海边的夜晚,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如同山脉般曲折的岛上的路。我坐在礁石上,望向依旧形形色色的沙滩上的人,暗色的水,一遍遍地涌没着孩子们用沙子造的城堡,直到在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再次建起。

    口袋里的钱不多,只好买了泡面和苏打水。泡面和任何普通的泡面一样,而苏打水是橘子味的,算是好喝。我一如往常,所谓远行,有着舒适的目的。此刻,海上仍然有着渔火,闪烁着,却空荡荡的,只是有着很大的月亮,在寡淡的云外,发出很亮的光。

    我喝着苏打水,听着耳机中喜欢的歌——几近是忘了不如意,认为自己是真正的长大、成熟了,像任何一个大人。达成了此理想后,我便从未怀疑过明天,只因会徒增烦恼。

    闲下来,我发起了呆。海景在视野里淡化、模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些云聚拢,浓厚的,也是絮状的。抬起头看,沙滩上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孩子们牵着大人的手,在那里留下脚印——此刻,我感受到了雨。

    打在手臂上,很绵软、凉爽。我刚想要去捡些什么贝壳,人们走了,我就也需要走了。

    一步步走到,水果摊的屋檐下,喝着椰子,我注视着夏天的喜怒无常、它颇有的乖张,那些雨点于转瞬的街头的车灯,光芒的照射之中,幻变为金子的花,一朵朵地绽开。

    她就在这光的簇拥下,出现在我眼前,雪白的手臂,长长的黑色的头发,啊,她也有一双我没见过的大眼睛,带着笑意。

    我在想,心脏在跳,手脚行动迟缓,我终于可以无奈地承认,这份面对成人的青涩,恰如沥青上的、融化的雪糕,突兀而耀眼;只是,这是多久之前就已经坚决地否定了的,复杂的情绪。

    她已经走到我面前,多看了一眼慌张的我。

    她买了份啤酒,打着伞,似乎要走,却思考的样子,停顿了一下,就站在我身旁,看着夜里的风雨,越来越散、越茫。

    “一个人出来的?”

    余光里,我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呆板地别过脸。我对她说:

    “嗯。一个人。”

    “那么,家在附近吗?”

    “不是。”我说,“在内陆,很远的地方。”

    我有些发怵,抚摸着鼻梁上的口罩,她却大方地笑了。

    “那就是逃出来的?——很有勇气啊。白天我就在想,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

    “就是你啊,我觉得很厉害,至少我在十五六岁时,也想过,但是不敢,很可惜。”

    我发现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我——这一行单影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我,是独自带着呆滞的神情,而一言不发的。于是,至此,她淡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是怎样做到的?可以告诉我吗?”

    “我?我那时留下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贴在门上。”

    “啊,这样吗?你写了什么?”

    “只是写:‘我走了’。”

    “只有这些?”

    “嗯。只有这些了。”

    她告诉我,这真的很有趣,很大胆,是许多人不曾拥有的、叛经离俗的快乐。可是我又多少觉得有些落寞。

    我终于想要直视她,看那双眼睛吧,却不得以地躲躲闪闪,将视线穿梭于那头如瀑的、有着好闻的花香的发丝,与她的干净的额头,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那漂亮的、明媚的面容。

    我在灯下,意识到脸皮发烫,我的手足无措、我的十六岁的心灵,几乎被她的柔软与丰腴所融化。我问她:

    “你也是一个人吗?”

    “哈,是啊,差不多,在海边散散步,感觉总是很好。——不过,我可是比你大的,不算少见吧。”

    她喝了一点啤酒,我喝着不是那么好喝的椰汁,而我们伫立的这里,似乎是很早就注定的统一的目的地。

    她说是缘分,这很好,而我也正寻求一场类似的邂逅,全然一新的体验感,这似乎是必然的,埋藏于心底。我知道,去海边,会遇上她这样类似的人,是臆想,也的确发生了。我为她的出现而侥幸,又为自己的未经世事、惶恐,感受到难以表述的自卑。

    而她,也详细地说出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或许有着安抚的意味。大城市里的阳光与空气,早高峰拥挤的人群,办公室里苦涩的咖啡,在她口中,抱怨着自己的孤身一人。

    “于是,”她说,“我坐上了高铁,和你一样,有超长的假期。”

    我笑了。抬起头看她,又连忙故作镇定地看向,红灯的、人们喝酒的地方。

    她略有停顿,在思考。

    她拉起我的手,撑起那只透明的大伞,将细雨阻挡在外。她说希望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便扔下了椰壳,心乱神迷地前往。

    我们穿过高高低低的街道,她在我身旁,像是有着香气的、盛开的石榴花,在我颤动着的眼角,所谓的视野尽头,她好像发出了光,是丰富的色彩。

    那些雨,打在因狭小空间,而无从包裹的,我和她的肩头。走在光与影,亮色与黑暗之后,活泼地,希冀地,我们来到了少有人涉足的海岸。于路途中,雨隐没至消失,那白色的月亮,和灯塔的光一起,照亮大海。

    是灯塔,她开心地告诉我,是很高大的实物。

    我感到叹然。此处,渔火映亮了她的面庞,身后的白色建筑,古老而新奇,沉稳、安静。暖色的闪烁,于它的顶端处,宛若呼吸。

    我说:“感到很震撼。”

    她在礁石上,冲我笑了笑,便诞生了我对于大海的新的印象。这夜晚,如此纯净的,又不失美好的。她可能就此,在我的心里,带着模糊的、绚烂的感受,于“阑珊的未竟处”,住下了。

    只是这样不知名的人,留下似乎不可能的事件,切实地令人感到幸运,我只能望着那浪花翻涌的礁石,那灯塔,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带着这份悸动,升腾喜乐。

    我想表达出,更想要亲口告诉她,却安稳地站在原地,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是灯塔呢?”

    “你会想起‘启迪与方向’诸如此类的话吗?”

    “是的。”

    “那,其实并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看看。”

    我说出了自己的感谢,而她愉快地接受了,还问我要不要吃章鱼烧。这时候,时间不算晚,夜空里只有几颗常亮的星星而已。

    我观察着她善意的笑容,发现是无从拒绝的,就点头,她让我等着,一个人走了,又很快带着两份回来了。我总有些不好意思,这方面,她却很是大度,像是主人对访客的态度。

    我们在食物的香气中快意,这啤酒的海一样,醉醺醺的盛夏。时光驶过,云飘来飘去,尔后,她回到了她的旅店,我回到了我的。临走,她说天亮时,会在海边,如果愿意,是可以一起玩的。

    这次,我欣然地表示同意,险些丧失了这些年积累的成熟和稳重,而我的喜悦,便大致表现在了表情上。所以回头看我时,她也是笑着的。

    我们熟人似的,分隔在街口的人声鼎沸。

    我几近是在翻来覆去中度过这夜的、漫长的光阴。我的灵魂,如这蒙在绵被中的、空调房里的寒冷,它是因对那里的希望,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有时,又好像沸水中滚烫的薄雾,在体内一团糟地翻涌,上升到全然不同的高度。

    坠入这无休止的,灿烂的思想,是模糊的,难解的。它既充斥着海风的惬意,又是徘徊于昏黄街道上的求而不得。后来,我在半梦半醒、迷茫的眼缝间,望见,这霞光的初现。

    这份感受,是超乎于一切成绩之外的,它驱使我,走向给予我放纵与救赎的海的一角。

    在那里,仅有涛声,一行慌张的脚印,我可以站在那里,向无限远的城池眺望。

    而这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