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二十一世纪新潮流浪汉 » 理发店

理发店

    我今年四十岁,看着镜中的自己,头顶稀疏得如同荒原。

    身后的理发师说:

    “哥,想怎么剪?”

    我说剪短就可以。

    他便开始剪了,我眯起眼睛,视野里,只有油亮亮的脑门晃眼,在游走的发丝里反射出汗汵汵的光。

    “这狗多少年了?”

    镜子里一字一顿,我也明白自己说了话。

    理发师停下,手浅浅地搁在我脑后。

    “五年了。”

    养在店里的狗伏在转椅后,尖锐的耳廓旋转,它哈了一口气,将下巴放在前肢上,双眼不知道看向哪里,默不作声。

    “我养大的。”理发师骄傲地说。

    “挺好。”我说。

    此后便没再说话。我看向自己的鼻子,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大了哟?我感到不可思议,镜子里的它,拥有着未曾想象过的庞大影子,松松垮垮地拖拽在嘴边,像萝卜之类地悬着。我立刻觉察到了它的重量。

    “喂。我鼻子大吗?”

    理发师细细端详起我的面容。

    “您?不大啊。”

    “不大?我觉得大得非凡呢,脸支着都觉得累。”

    “真不大啊,您就算这么说——”

    有够固执己见的,我想。又望了一眼,喔,这小伙子的鼻子才叫大嘛!怪不得。

    我没忍住,笑出声。

    理发师怱忙地说:

    “哎呀哎呀,您可不能动,理歪了我也没办法,到时候还得请您付原价啊。”

    “好好。”我说,笑纹终于在嘴角消声匿迹——啊,嘴巴,嘴巴这么看着毛病不大,就是有些老了——下巴怎么那么平?我觉得匪夷所思,视野上移,小伙子正在鬓角那儿收拾呢,他的下巴倒是完胜。

    胡子还是黑的,真年轻。

    “一个人在这儿干?”

    “一个人,您看,一直都是我一个人。”

    “有女朋友没?”

    “有的有的,我们去年结的婚。”

    “可以啊,两个人互相支持,就这样也挺好的。”

    “是的,我一想到她就不累了。”

    理发师剪刀咔咔嚓嚓,这会儿理得飞快,得意着,他露出牙齿地笑了。

    我感到惊奇,这力量真这么大啊?

    “哥,我也觉得挺好的。”

    是。那当然了。

    “这么下去一辈子也无所谓。”

    “是是!发展什么的让那些喜欢的家伙搞吧,上进什么的堪称无聊!这样一辈子,安逸得很,我们这些人,管它那么多又做得了什么?”

    我提着一口气,对着镜子噼里啪啦地大谈特谈了,吹散的蒲公英似的眉毛竟然蹙在一起,我也有这力气啊!

    理发师明显地兴奋起来。

    “对对,您看,我也这么想,原来您跟我一样啊。”

    我鼻孔出气,“哼哼”地笑了。

    这时候,店门开了。高中女生穿着校服,抱着男朋友的胳膊,嘻嘻哈哈就这么进来了,脚步声大的可以!踏在地板上,响彻云霄。

    “欢迎光临。”理发师停下我的脑袋,转头冲他们说。

    “哥哥。”女生说,“你这儿能洗头不?”

    “可以啊,在店里面。”

    他伸出手指指着,显得很木纳。

    “哦,那能洗下吗?只给她。”那位男友问,他摸了摸毛蓬蓬的凌乱烫发。

    “这前面还有位顾客呢,现在洗不成,能等下?”

    “那这位给我洗好了。”女生抱紧男友的胳膊,调皮地说。

    “行行。”

    “我们按原价。”

    “犯不着犯不着,交十块足够了,你们自己洗,我什么也没干呢。”

    理发师冲他们摆摆手,再次拿起了搁置的剃刀,准备继续了。

    于是,他俩走进洗头间。

    “够吵。”我眯着眼睛。

    “唔。您不习惯啊,不好意思。”

    像是截止的唱片又被放上了一样,我耳边接着咔嚓咔嚓。

    “高中生都这样?”

    “小四分之一?”理发师斟酌着说。

    “行吧。”我叹口气。

    “啊,也有光学习的——除了学习啥也不干,不打游戏,没什么爱好——就只有学习。”

    “这不是正经吗?”我问。

    理发师听了,笑笑。

    “太累。”

    “累?”

    “累啊,压力大,您不清楚?”

    我感到不悦。

    “这样。你觉得这样。”

    理发师没说话,低头在矮桌子上捡了块海棉,在我脸上擦了擦,又在鼻尖上扫了扫,最后清理了脖子后面,他解开裹布。

    “理好了。”他说。

    我接过他递来的蓝色毛巾,走进洗头间,小情侣的声音伴着流水声循入耳畔。

    “还没洗好嘛?”理发师说。

    “哎呀,她头发太多了。”

    “是你不会吧。”女生嘟囔着,语气里夹杂失望。

    男的一言不发,只是手指在垂下的湿头发里游走,水管哗啦哗啦地冲,一大摊黑色挤在池子里——他洗得很废力。

    “多挤点儿泡沫,没事儿!”理发师大方地说。

    “嗯嗯。”他点头。

    我躺下,在洗头的那玩意儿上,看着天花板,干净得连一点阴翳也没有,空荡荡地仅剩更加雪白的灯光。理发师的下巴在视野里时隐时现,他在说话。

    “怎么样,不好干吧?”

    “挺难的。”男友支支吾吾。

    女生躺着,气鼓鼓的。

    “糟糕透顶啊!领口都湿透了。”

    理发师挤了下泡沫,示意我抬头,我仰起脖子,不错,肚子一如既往,高高隆起。

    “我待会儿给你洗?”

    “不用啊,这就好了。”

    男友说着,关上水笼头。

    “这是不熟啊,你们俩一对来着?将来多给她洗洗就明白了。”

    “谢谢你啊。”女生说。

    理发师笑了,笑声糊在我脸上,混着耳边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啦啦——”

    这声音截止。

    “洗好了。”他从柜子里拿出干毛巾,对我说,“您觉得如何?”

    摸摸脑袋,我诚实地告诉他:

    “挺舒服。”

    我付了钱。湿着头发的女生蹦蹦跳跳地也从床上下来了,拉着男友的衣角,让他帮忙戴上围巾。

    我凝视着头顶的荒原,镜子里,似乎平整了,还是本来就这样?无论如何,我起步离开,最后一眼瞥见,挺得很直的身板,影子倒是驼着背。

    镜子有问题啊,我想着,打开店门,冷风灌入衣领,霓虹灯闪个不停,后面的情侣在聊什么“上海”。

    大城市啊,这样。

    出了门,我便行走在不是上海的路上了,只是因为理干净头,更冷,便抽出一支烟,看火星燃起来,以此温暖自己嘴唇——它正和冬天“沙沙”抖动的叶片一样,咀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