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步入中老年，A依旧觉得，自己16岁的面孔历历在目：稀稀松松的眉毛，无神的双眼，以及耷拉着的、十五度倾斜的可笑的嘴唇——所有的一切，分明清楚得很，刻意留下什么似的，以至于每每伫于镜前，A所看到的仿佛不是脾酒肚和脸颊横生的赘肉，而是笑得扬扬洒洒、灿烂得莫名其妙的那个青年。
为什么呢？A伸出手，抚摸自己小尖刺般的胡茬，暗自思忖起来。如果把脑袋比作海边的沙滩，所谓记忆比作打着白沫的浪潮，那么，青年鬼魅似萦绕在脑海的身影，大概就像浪潮褪去时，留在A心口的湿润——这份湿润，搅得他实在是烦闷不已，那地方炎热，又像刚下了雨似的，令人忍不住暇想险恶的亚马逊雨林。
A便像侦探一样开始调查，已决心查个水落石出。
“没法子嘛！”凝视着那副幻影，他自言自语。“不这样的话，总觉得痛苦得不行，干脆弄个明白！”
第一位调查对象，当然是A自己。
这天，他横在泛了毛边的老木头桌子上（这是16岁时，A使用过的），窗户严严实实，房间的大门也关得很紧——如此，A已决心努力地狠狠回忆了。他屏息凝神，思绪却如同脱疆的野马那样不受控制，先是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大转一通，待筋疲力竭了，才终于带着歉意步入正轨。这时，A听见身后的时钟嘀嘀嗒嗒响，脑中又钻了野蜂似地乱起来了，脸上也开始泌出细细的汗珠，灯光下，粒粒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待它们无声地一点点滑落，淌进A同样燥热的颈间，他终于恍然大悟似的，电光石火间，脑海中兀地浮现出两个大字：
“伟大！”
唔。
A倒在桌上，无力感轰轰烈烈地席卷而来，他想，伟大什么呢？那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自己，又哪里和这两个字相匹呢？然而这是自己绞尽脑汁地回忆后，得出的结果，至于16岁的青年A所做的一切，委实，他一点也记不得了。有关那年的印象，竟如同曝光过度的胶片，模糊得让人什么也看不清——又让什么给吞去似的，只剩下彼时的“伟大”二字，居高临下，将颇鄙夷的、长长的目光聚焦在A的脸上。
“得得。”A叹了口气。
第二位调查对象，是A的母亲，年纪已经很大啦。
老太太头发花白，眼睛混浊得像是冻了许久的冰。她坐在轮椅上，当听见A的问题时，却颇有些惊奇的样子，扬起如同斑驳的老墙般、且枯瘦的手臂，抓了抓额间的白色，短暂地思考起来，又在须臾间回过头，和蔼地作答。
“你16岁啊，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呢，那时候很调皮，一直让我担心来着。”
“调皮？”
A似乎瞥见了一丝希望，毕竟，自己调皮这事儿，虽是青年时代，也许久没有再听说过了。他接着询问：
“您能具体些？”
“咳咳咳……具体吗？我一个老婆子，又记得些什么啊？只记得你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动不动一阵响，最严重的一次，似乎起了火，连黑烟都从门缝里冒出来，呛人得很！你却冲出来，不顾烧着的眉毛，大大方方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发明——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A也吓了一跳，还有这事不成？然而，老太太脸上久违地露出了微笑，回忆这份往事，她又喜悦，又骄傲，不由地说：
“是呀，那会儿，你和别的孩子都不大一样，我总想，你以后会成为伟大的人呢！”
伟大。又是伟大。A讪笑着低下头，看见自己如同甲虫一般，庞大而笨拙的身躯，只觉得自己与这两个字格格不入，一点儿也不合适。
第三位调查对象，是在街角偶遇的一位同学——似乎喜欢过A一阵儿？但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想想只剩下可笑了，当然，对这份幼稚得如同暮春花蕊的恋情，A已如忘却16岁的记忆一般忘却了。
这会儿，A坐在城中心的咖啡厅，轻轻扬起眉毛，打量着那个流露衰老、眼角布满皱纹的女性。他呷了一口乌龙茶。
“你说，16岁的A吗？”
女人端正坐着，浑圆的肩膀丰腴，身上的香气A似乎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只觉得沁人心脾。
“是啊，我全部忘记了，你能想起我究竟做了什么嘛？”
女人的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红色，那种颜色，像是映在老树上的红柿子似的，又在转眼间烟消云散。她定定地点了头。
“16岁时，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得了奖之后，又整天嚷嚷着去旅行——说到底嘛，那时候毕竟是孩子。”
“奖？什么奖？”
A端着杯子，嘴巴却喝不进了。他观察到女人阴翳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悦的亮色。她终究还是开口，让A不禁联想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呀，你真忘了不成？”
A郁闷起来。自己全都如实奉告啊。
女人垂下脸去，未束紧的毛衣领口颓靡下来，她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可是，那是……那是NobelPrize（诺贝尔奖）呀……”
“啊？”
A的惊叫像鸟一样从口腔飞出，响彻了整个咖啡厅。他立刻战栗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真是稀里糊涂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柔软的灯光正映照着深绿色的墙壁，本该是坚实的那里，分明如同加热的黄油一般熔化了。
眼下，A气血上涌，呼吸急促得鼓风机似的，“呼呼”直响个不停，身体也不受控制一般，颓然倒在皮沙发上。他嘴角咀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诺贝尔奖——真是，伟大得可以。
A想着，慢吞吞地。待时间过了良久，才坐起身，他发现，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慌张，拿杯子的手不住颤抖，引得那杯中泛起了旋。
“你真忘了呀，”她说。“看来不是戏耍我啊，A。”
“当然。”
A说，那声音微弱，未竟传达便消散个光。
“这么说，青年A简直是个天才啊。”
“现在记得了？”
女人问，语气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焦急。
“一小部分——那会儿，我还想干什么来着，请务必告诉我。”
“我说了呀，A，就在方才。你想做什么——不，16岁时你想做什么，大概是去旅行吧，你说过很多次，在世界各地都要留下脚印，这样人生才有价值。”
“怪人啊。”A由衷地说。
“怪人一个嘛。”女人笑了。
言罢，告别了她，A走出咖啡厅。他凝视着自己浓黑如墨的影子，抚摸头顶稀疏跟荒原似的发丝，倒不知做什么好，这几十年，真就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吗？A荒废了多精彩的人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风里，衣摆摇曳不止。似乎打自那之后，17岁的A就开始沉浸于威士忌的海洋，与幻想中的生物游戈其中了，往后的年月亦是如此。时间走马灯那样“嗖嗖”便过去了，如今的A，却只觉得神奇，抬起头，青年的幻影正无比闪耀地站在面前。
“你又出现了。”正衰老的A说。
青年踌躇着，没有声音，只是讨好地笑了。
“希望我做什么？”A说。“话说我已经老啦，又可以做什么呢？”
他燃起一支烟来，手指间，白色的烟雾萦绕火星。
“去旅行吧，A。”青年如是说，他稀疏的眉毛蹙在一起，显得认真。
“旅行——这样啊，是的，你一直想去旅行，后来为啥不去呢？拜托这么颓靡的老头子帮忙实现愿望，真了不起。”
“是我的愿望呀，老头子，发自内心的愿望。”
青年的语气是让A满意的真诚，这下，是自己赢了嘛！那个16岁的，人人拍手叫好的A，已经被超过了——因为旅行这样简单的愿望被超过了，旅行竟然比诺贝尔奖好啊！
A站在市中心冗杂的尖鸣中。他看见，眼前的幻影笑了笑，当太阳光从头顶探出，就正照着它所在的半空，于是，悄无声息地，这幻影携同A心口的潮湿，消失不见。
A吸完了烟，迟疑地，踏出两步，只觉肩头轻飘飘，像是给拽去了什么似的。他久经寂寥的胸腔，如今竟奇迹般地沸腾起开水般的喜悦心情。A想展臂高呼，16岁的自己，宝贵的那精神，已经一点不剩地全回来了嘛！
时过镜迁，与这精神如久未谋面的老友般欢快地重逢，A连同斑驳花白的胡须也一并泛着谵妄的油光。他心中尽想着——无比激动地想着：
“去旅行吧！足以打败NobelPrize的旅行！”
去森林、大海、沙漠、群山，凡是未曾涉足的地方，A愿望着通通去走个遍——他甚至想象起旅行时的那颗心脏，如同非洲大地群涌而至的奔驰的角马，如同披头士乐队近乎疯狂的鼓点——这样的A，几十年的陈年的心脏，炸响在耳畔，如同16岁的青年的那颗，使人面颊飞红，又怦怦跳个不停。
为什么呢？A伸出手，抚摸自己小尖刺般的胡茬，暗自思忖起来。如果把脑袋比作海边的沙滩，所谓记忆比作打着白沫的浪潮，那么，青年鬼魅似萦绕在脑海的身影，大概就像浪潮褪去时，留在A心口的湿润——这份湿润，搅得他实在是烦闷不已，那地方炎热，又像刚下了雨似的，令人忍不住暇想险恶的亚马逊雨林。
A便像侦探一样开始调查，已决心查个水落石出。
“没法子嘛！”凝视着那副幻影，他自言自语。“不这样的话，总觉得痛苦得不行，干脆弄个明白！”
第一位调查对象，当然是A自己。
这天，他横在泛了毛边的老木头桌子上（这是16岁时，A使用过的），窗户严严实实，房间的大门也关得很紧——如此，A已决心努力地狠狠回忆了。他屏息凝神，思绪却如同脱疆的野马那样不受控制，先是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大转一通，待筋疲力竭了，才终于带着歉意步入正轨。这时，A听见身后的时钟嘀嘀嗒嗒响，脑中又钻了野蜂似地乱起来了，脸上也开始泌出细细的汗珠，灯光下，粒粒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待它们无声地一点点滑落，淌进A同样燥热的颈间，他终于恍然大悟似的，电光石火间，脑海中兀地浮现出两个大字：
“伟大！”
唔。
A倒在桌上，无力感轰轰烈烈地席卷而来，他想，伟大什么呢？那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自己，又哪里和这两个字相匹呢？然而这是自己绞尽脑汁地回忆后，得出的结果，至于16岁的青年A所做的一切，委实，他一点也记不得了。有关那年的印象，竟如同曝光过度的胶片，模糊得让人什么也看不清——又让什么给吞去似的，只剩下彼时的“伟大”二字，居高临下，将颇鄙夷的、长长的目光聚焦在A的脸上。
“得得。”A叹了口气。
第二位调查对象，是A的母亲，年纪已经很大啦。
老太太头发花白，眼睛混浊得像是冻了许久的冰。她坐在轮椅上，当听见A的问题时，却颇有些惊奇的样子，扬起如同斑驳的老墙般、且枯瘦的手臂，抓了抓额间的白色，短暂地思考起来，又在须臾间回过头，和蔼地作答。
“你16岁啊，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呢，那时候很调皮，一直让我担心来着。”
“调皮？”
A似乎瞥见了一丝希望，毕竟，自己调皮这事儿，虽是青年时代，也许久没有再听说过了。他接着询问：
“您能具体些？”
“咳咳咳……具体吗？我一个老婆子，又记得些什么啊？只记得你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动不动一阵响，最严重的一次，似乎起了火，连黑烟都从门缝里冒出来，呛人得很！你却冲出来，不顾烧着的眉毛，大大方方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发明——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A也吓了一跳，还有这事不成？然而，老太太脸上久违地露出了微笑，回忆这份往事，她又喜悦，又骄傲，不由地说：
“是呀，那会儿，你和别的孩子都不大一样，我总想，你以后会成为伟大的人呢！”
伟大。又是伟大。A讪笑着低下头，看见自己如同甲虫一般，庞大而笨拙的身躯，只觉得自己与这两个字格格不入，一点儿也不合适。
第三位调查对象，是在街角偶遇的一位同学——似乎喜欢过A一阵儿？但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想想只剩下可笑了，当然，对这份幼稚得如同暮春花蕊的恋情，A已如忘却16岁的记忆一般忘却了。
这会儿，A坐在城中心的咖啡厅，轻轻扬起眉毛，打量着那个流露衰老、眼角布满皱纹的女性。他呷了一口乌龙茶。
“你说，16岁的A吗？”
女人端正坐着，浑圆的肩膀丰腴，身上的香气A似乎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只觉得沁人心脾。
“是啊，我全部忘记了，你能想起我究竟做了什么嘛？”
女人的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红色，那种颜色，像是映在老树上的红柿子似的，又在转眼间烟消云散。她定定地点了头。
“16岁时，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得了奖之后，又整天嚷嚷着去旅行——说到底嘛，那时候毕竟是孩子。”
“奖？什么奖？”
A端着杯子，嘴巴却喝不进了。他观察到女人阴翳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悦的亮色。她终究还是开口，让A不禁联想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呀，你真忘了不成？”
A郁闷起来。自己全都如实奉告啊。
女人垂下脸去，未束紧的毛衣领口颓靡下来，她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可是，那是……那是NobelPrize（诺贝尔奖）呀……”
“啊？”
A的惊叫像鸟一样从口腔飞出，响彻了整个咖啡厅。他立刻战栗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真是稀里糊涂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柔软的灯光正映照着深绿色的墙壁，本该是坚实的那里，分明如同加热的黄油一般熔化了。
眼下，A气血上涌，呼吸急促得鼓风机似的，“呼呼”直响个不停，身体也不受控制一般，颓然倒在皮沙发上。他嘴角咀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诺贝尔奖——真是，伟大得可以。
A想着，慢吞吞地。待时间过了良久，才坐起身，他发现，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慌张，拿杯子的手不住颤抖，引得那杯中泛起了旋。
“你真忘了呀，”她说。“看来不是戏耍我啊，A。”
“当然。”
A说，那声音微弱，未竟传达便消散个光。
“这么说，青年A简直是个天才啊。”
“现在记得了？”
女人问，语气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焦急。
“一小部分——那会儿，我还想干什么来着，请务必告诉我。”
“我说了呀，A，就在方才。你想做什么——不，16岁时你想做什么，大概是去旅行吧，你说过很多次，在世界各地都要留下脚印，这样人生才有价值。”
“怪人啊。”A由衷地说。
“怪人一个嘛。”女人笑了。
言罢，告别了她，A走出咖啡厅。他凝视着自己浓黑如墨的影子，抚摸头顶稀疏跟荒原似的发丝，倒不知做什么好，这几十年，真就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吗？A荒废了多精彩的人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风里，衣摆摇曳不止。似乎打自那之后，17岁的A就开始沉浸于威士忌的海洋，与幻想中的生物游戈其中了，往后的年月亦是如此。时间走马灯那样“嗖嗖”便过去了，如今的A，却只觉得神奇，抬起头，青年的幻影正无比闪耀地站在面前。
“你又出现了。”正衰老的A说。
青年踌躇着，没有声音，只是讨好地笑了。
“希望我做什么？”A说。“话说我已经老啦，又可以做什么呢？”
他燃起一支烟来，手指间，白色的烟雾萦绕火星。
“去旅行吧，A。”青年如是说，他稀疏的眉毛蹙在一起，显得认真。
“旅行——这样啊，是的，你一直想去旅行，后来为啥不去呢？拜托这么颓靡的老头子帮忙实现愿望，真了不起。”
“是我的愿望呀，老头子，发自内心的愿望。”
青年的语气是让A满意的真诚，这下，是自己赢了嘛！那个16岁的，人人拍手叫好的A，已经被超过了——因为旅行这样简单的愿望被超过了，旅行竟然比诺贝尔奖好啊！
A站在市中心冗杂的尖鸣中。他看见，眼前的幻影笑了笑，当太阳光从头顶探出，就正照着它所在的半空，于是，悄无声息地，这幻影携同A心口的潮湿，消失不见。
A吸完了烟，迟疑地，踏出两步，只觉肩头轻飘飘，像是给拽去了什么似的。他久经寂寥的胸腔，如今竟奇迹般地沸腾起开水般的喜悦心情。A想展臂高呼，16岁的自己，宝贵的那精神，已经一点不剩地全回来了嘛！
时过镜迁，与这精神如久未谋面的老友般欢快地重逢，A连同斑驳花白的胡须也一并泛着谵妄的油光。他心中尽想着——无比激动地想着：
“去旅行吧！足以打败NobelPrize的旅行！”
去森林、大海、沙漠、群山，凡是未曾涉足的地方，A愿望着通通去走个遍——他甚至想象起旅行时的那颗心脏，如同非洲大地群涌而至的奔驰的角马，如同披头士乐队近乎疯狂的鼓点——这样的A，几十年的陈年的心脏，炸响在耳畔，如同16岁的青年的那颗，使人面颊飞红，又怦怦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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