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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军无百疾

    陌州鹭桥湾。

    席卷北陌的大风一年四季都不会停歇,带走空气的湿润水分,在沙漠和绿野的交界地带划分出清晰的界限。而在距离寸草不生的广袤沙漠的边缘,进入肥沃的丰野绿洲之后看见的第一站就是鹭桥湾。贪图新嫩水草和鲜活绿意的水鸟走兽聚集到此处,在百姓围居的城镇附近友好共存。

    一如既往的宁静下午被破空而至的羽箭打破,白色水鸟张翅逃跑,惊走群聚的野兽。而身着轻装布甲的持弓手从岸边突然冒出,与同伴一起悠悠走来,拎起被一箭贯穿的红冠野鸡。

    年轻的弓手得意的向同伴炫耀:“看,这只野鸡的眼睛是青色的。”

    与他此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幽蓝瞳孔如出一辙。

    “带回去给家主看看。”

    “不会有事的,一只鸡而已。这都几天没开荤了,成天陪着难民啃干饼没一点油水。”他晃着手里的野鸡,发现同伴的蓝眼珠紧随着一起移动,嗤笑一声,“我们都是按规矩定期服用家主的药,何必害怕这些,不守规矩的那批小子不都被遣送回去了么。”

    “我不是指他们。”

    “你是怕有毒,我知道。但谁比谁更毒呢。”年轻的弓兵将野鸡装入布袋收紧,毫不介意的笑起来,“若是不吃,那就替我去营里报个到,记录编制派发粮食成天这些事把我烦透了。”

    同伴下意识的点头,将拳头抵住眉心,就地与对方分别。这样的姿态相对严肃,直到对方也站直脊背挥拳抵额才作罢。

    为了铭记某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并珍惜存活至今的自己——自从北牧雪雅掌管凛军之后,他们之间就渐渐流传其类似的动作,并为家主所默许。准确来说,是在凛军士兵受到家主分发下的药丸开始。

    散发出咸涩宛如海水腥气的黯淡药丸捻在指尖,充满浓郁的不详气息。只是作为凛军的一员,生于至北,雪中挥戈,唯北境之命是从。生命是北境无与伦比的宝藏,他们是生存和延续的火种,是最珍贵的财富,信念镌刻于血脉,无人胆敢以此为冒险赌注。

    药的服用是定期定量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年轻的弓手一样适应良好,也有一些人出现各种各样的奇怪副反应。比如他自己,除了所有人都会逐渐发蓝的瞳孔,他的背部逐渐长出了坚硬的鳞片,每当深夜都会一阵阵的发痒。他带了一面模糊的铜镜,时不时会扭着脖子观察自己背部的鳞片长势,感到相当的不安。只不过家主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停止服药,回到北境,与那些拒绝吃药,以及对药物产生过激副反应的人一起留守家中,他果断拒绝,便只剩下第二个选项,在感受力量与体魄飞速增强的同时,继续忍受整夜整夜的失眠。

    好在初战告捷带来的不可思议的惊人体验让他迅速告别了失眠带来的不适,而弓手常常发出的感叹也让他选择丢弃那面带来不安的铜镜:“要是我也能长鳞片,就可以不穿这些沉重的铠甲了,影响我神箭手的发挥。”

    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眼前的场景。

    他没有直接回营,而是先去忙碌修葺的废旧寺庙复命。

    给挤满陌州的难民派发粮食的同时,凛军提出要求让他们出力修缮郊野荒废的寺庙道观等建筑作为报酬,既是给难民自己,也是给无处收纳的染病灾民集中安置的场所。

    而此时轻甲士兵所在的位置就是其中一个安置点。

    眼前罗列摆满了稻草和麻布简易铺就的床,床上躺了一个个昏迷不醒,或者思维混乱疯疯癫癫被强硬束缚的病患。

    那些口齿流涎,手脚失控,只会嘶吼着想要咬人是重症患者,等待他们的只剩下无药可救逐渐死亡。

    他情不自禁觉得背上有些发痒,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向穿行于病患间,头脸都包覆着白巾的医官报告草药的采办情况。

    医官一板一眼的记录,时不时的回头观望病患的动作,忙的焦头烂额。

    她还是个不到十八的姑娘,是凛军占领收编的第一座城市的医者。对这座城市他们还在尽力的通过解决难民和疫病的问题收拢人心,虽然没有打动本地官府老成持重的顽固医者,但这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大夫却痛快的选择深入一线,和看上去积极向善的凛军合作,救治无家可归的被抛弃的病患。

    趁飞速落笔的间隙,她忍不住道:“你每次来都不好好做防护措施,这样不行。”

    士兵唯唯点头。

    女医官叹气:“每次都这样,太敷衍了。”

    凛军不会受到白头乌鸦的侵害,家主隐晦的做出承诺。他们并没有四处宣扬,总数不过六千人的凛军循规蹈矩,恪守军礼,在百姓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战力超群的年轻士兵,带着过剩的精力四处活跃着。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绝不会告诉给眼前善良的医者,即使对方看上去已经为了疫病的蔓延显得无比憔悴且焦虑。

    “你们都是蓝色的眼睛。”医者忽然露出微笑,“很好认。”

    他心头一紧,依旧只是点点头。

    “别误会,我是说,你们都是好人,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安心。”医者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姑娘,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而且越说越错,最后满脸通红的跺了跺脚,抱着记录本转身跑了。

    士兵却小小的舒了口气,最后茫然的考虑起来,不知道那份突然的轻松到底是来自于哪里。

    他踏上回营的路,选择替医者默默的祈祷,毕竟有家主的加入,很快疫情的进展便不会再是一筹莫展,他也不用担心热心的医者是否会不小心沾染上疫病的问题。

    进入城中粮仓附近,最先看到的排起长龙的商贾。不论是大腹便便的富贵人家与他们的仆从挤在一处焦急等待,还是这些看上去生活过于富态繁冗的百姓本身就已经显得非常稀罕,凛军在短暂的惊诧之后都逐渐变得麻木。

    他并不知道家主动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乖乖献出囤积的粮食,只是城中本该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们在一夜大雨过后,许多人都染上了白头乌鸦的轻微疫疾,让城中医馆束手无策。除了十万火急的小儿高热问题,城中但凡藏有资产的富人都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凛军透露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掀起剧烈的举报热潮,顺势抓住他们痛脚的家主则最先获得了城中资本的支持,不论是否真心,至少从逐渐充实的粮仓上来看效果卓越而显著。

    那些暗地的事情并不会流经他们的手中,北牧家主在某些角度保持着古怪却让人信服的原则。他的活很简单,收编和记录对粮仓有贡献的姓名和来历,为以后,也就是家主对这些忧心忡忡的商贾所许诺的未来报酬做准备。

    “去北市征召士兵点人头,家主也在那里,这边快结束了。”

    跑腿的日子简单而又乏味。

    大多时候他在军营中也是训练,同样不有趣。

    看见姑娘身影的时候,他与之隔了至少一条街的距离。其中有夸张变好的视力的功劳,也是因为家主站在北市高楼的宽阔露台之上,完美合适的高度足以让声音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他听不清,但想起了姑娘曾对凛军说过的话。

    自先夏言隐王一统大荒延续至今已逾千年,血脉交融世代繁衍不息。不论是北境军民,抑或七州子弟,诸夏百姓术业各有专攻,学派法门百花齐放,但我辈永远记得传承自共同的祖先,效忠于同宗的信仰。

    如今向帝师举戈,是为了夺回土地和资源,为身边的家人和朋友,获得稳定和安宁的生活。但举起武器便意味着伴随流血和牺牲,倒在战场上的不只有为错误的为君王卖命的士兵,还有我们自己。

    向无辜者持以礼遇,向投诚者怀以包容,将所有的冷血和果断留给冲锋陷阵,永远不要对敌人手下留情。我们许诺没有饥饿和贫穷的新政王朝,我们不遗余力的团结和招揽同胞,我们敬佩无畏牺牲的战死,但我们绝不会对之产生怜悯,绝不会在战场上颤抖,绝不会在挥戈之时犹豫。

    我们为家人而战,为族人而战,为亲,为友,为指向变革和正义之君。

    ……

    对于陌州的子民,家主则宣布延续前朝斩首升爵制度,对军功卓越的士兵施以爵位,而爵位意味着不断提升的金钱与田产,是显而易见实打实的可观酬劳,足以吸引源源不断的新兵为了改变贫穷现状去赌上未来和性命。

    凛军人数太少,他们既是北境最锋利的刀刃,也是北境存在的底线。所以家主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管是挑拨离间,还是招揽人心,扩张队伍,即便总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献出生命牺牲在瞬息变换的战场上。

    但北牧雪雅依旧会许下承诺。

    “我会带你们回家,家人和朋友相聚,安宁温暖的家。”

    不论是活着的我们,还是死去的遗骨。

    他就站定在原地,朝遥遥停在风中,宛如一面旗帜的北牧雪雅,挥拳抵额——为了铭记已经失去的东西,并珍惜存活至今的自己,然后向誓死效忠的君主献出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