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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

    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云雾笼罩下的康定城终似一个孤独的老人,疲倦地合上了睡眼。这里的晚间山风凛冽,就如同一根冰冷的皮鞭,早早地就把人赶回了屋内。路灯幽暗的城中,早已了无一人。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小雨,窸窸窣窣的雨滴轻打着窗玻璃,汇聚而流,仿若情人脸上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这一杯,敬什么……”白木华显然有些上了头,脸上泛着红晕,好在口齿还算利索,但脑子估计肯定记不清自己已喝了多少个满杯。他再次端起酒杯,在半空悬了很久,“这杯……这杯敬他妈这操蛋的人生!”

    落汐似乎并没有打算接话,只也兀自举过杯子主动与白木华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先自呷了一口,便把下巴颏撑回在了膝盖上。她知道白木华必是还有太多未说完的话,有时候,聆听比交谈更重要。虽然他们之间从认识到现在时间不是很长,但落汐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一个曾经走近彼此心灵深处却失散太久的老友终于在这浮乱的城市中再次相遇。她了解他,知他,她知道在她面前白木华平日里的那份嬉笑,那份从容,那份甚至有些突兀的幽默,都难以掩盖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无尽的凄凉和孤独。她真的太了解他了,了解到有些伤感,有些心疼。

    人,其实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只在那一刹,只在那第一眼的相视,就已经足够了。

    白木华将手中的酒缓缓的一饮而尽,仿佛他倒入腹中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半生的酸甜苦辣和无尽空虚。

    “落汐,你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吗?”白木华又倒上了一杯酒。

    “就是他妈的没人懂,”白木华自问自答,他真的喝多了,眼神早已有些凝滞,这一刻他内心的苦楚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一发不可复收。

    作为一个八零后,白木华的确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沧桑感。他来自皖南一个偏远的农村家庭,家境自小贫寒。幼小时候的白木华总是缺衣少食,营养不良,听母亲回忆有时候饿的连脖子都直不起。那时候小乡村刚土地承包没几年,农民家没有牛没有马,全靠人力耕犁刨食,靠老天爷赏饭吃,生活贫苦自然难免,随着两个妹妹的出生,家里的日子就更拮据了。可偏偏在这个举步维艰的家庭,本该作为顶梁柱的一家之主却是个游手好闲,肆意挥霍,性情暴戾的酒鬼,往往一言不合就对母亲拳脚相向。白木华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晚母亲的惨叫和身上被父亲连砍十几刀的伤痕,那是他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噩梦。终于,在白木华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因为作风问题进了监狱,被判了四年劳改。那一天是白木华最高兴的一天,因为他终于可以摆脱父亲这头魔鬼。而后的四年,母亲带着三个孩子,苦苦支撑这个家,个中心酸白木华历历在目,而在那几年,善良的母亲却依然记挂着狱中的父亲,常让白木华给父亲写信,没钱买信纸就用草纸写。直到四年后,父亲刑满释放,性情虽有些收敛,但依然经常酗酒,依然家暴成性。这个家庭的苦日子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在父亲刑满回家不到半年就得了严重的乙肝病,没两年就转成了肝硬化,从此连年高额的医药费彻底将这个本已苦难的家庭拖入了无底深渊。直到白木华读大学的那一年父亲终于在哀嚎中离开了人世。正是这个悲惨的家庭,悲惨的童年,让白木华自小就有一股斗志,那就是拼命读书,读书,因为他知道这是这个家唯一的出路。每当他懈怠学业的时候,只要想起自己苦难深重的母亲就会重新燃起斗志。他发誓要改变自己,改变命运,改变这个家庭的境况。

    直到大学毕业后,他认识了杨曼,一个城里的女孩,他为了她只身来到了成都,一个无亲无故的城市,一个离母亲无比遥远的地方。

    白木华又喝下了满满的一杯酒,一杯混杂着滚烫泪水的酒。

    他从自己灰暗的童年,二十年寒窗苦读一直说到了只身来到这西南边陲的一切。

    落汐全程都在静静听着白木华的诉说。她似乎有意想要制造这次的机会,也知道白木华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尽吐心中的郁结。落汐是个何等聪明的女人,在那次受伤住院与白木华短暂的相处和只言片语中,她其实就已经大概知晓了白木华的境遇,也是在无意中她发现了白木华车中散落的抗抑郁药品,而那种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了。

    “以后多带儿子回去看看你的妈妈。”沉默许久的落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落汐的话,白木华不禁掩面而泣,两行热泪瞬如雨下。在他的心里,妈妈是他永远的伤痛,永远的愧疚。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和虚荣,因为自己当初的错误选择。

    “去跟她好好谈谈吧!”见白木华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一些,落汐才又开了口。

    白木华无力的摇着头。

    他的头几乎垂到了桌底,“落汐,如果……如果我早十年……遇见你该有多好!”

    落汐沉默未语。她甚至没有抬头。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望着早已趴在桌子上,嘴中依然喃喃自语的白木华,落汐只觉一阵锥心的痛,两颗泪珠悄悄地坠落。然而,在她内心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却依然紧闭着。她比谁都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只是奢望,只是强求,而她却早已失去了资格。多年的漂泊流浪也更让她明白,很多人和事终不能走的太近,太近了就意味着破坏,意味着失望,意味着失去。就如同一副唯美的油画,走近了就全然失去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