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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老碰撞

    何秋子和“前进社”成员发表的一系列文章著述,在社会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经常有一些知名的作家学者邀请何秋子做客,他们绝大多数是何秋子的前辈。那些诗人、作家和学者十年不曾动过笔,这十年不仅让社会的发展陷于停滞,也把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劫掠一空。如果没有这十年,他们中的很多人正值创作的黄金年华。甚至于一个民族的文艺事业,早已迎来一个黄金时代。只可惜,历史不容许假设。这些经历过精神创伤与信仰危机的知识分子,虽然已经挥手作别了过去,但他们心中依旧彷徨,依旧哀愁,彷徨的是不知中国文艺事业的出路在哪里,哀愁的是生命中充满激情的创作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们再难寻觅曾经的光荣与灵感。

    何秋子有一篇文章专门论述在新的时代背景之下,中国的文学应当走怎样的道路。文中回溯了人类文学发展的不同流派与时期。批判了伤感主义、朦胧主义文学。他写道:“一个充满朝气的时代,应有与之相辅相成的积极的文学风气和文学流派。文学应当是进步时代的产物,它应当同这个时代一样,充满活力与创造力……文学不应该成为教育人而不教化人心的艺术,当代文学不仅要与种种形形色色的流派划清界限,还要与传统划清界限,陷入传统老旧的文学有如被禁锢双脚的旅人,是走不远的……”

    他的文章引起了两位老作家的关注,他们主动与他通信,信中阐述了他们的文艺观,几次通信后,何秋子决定登门拜访这两位老前辈。

    何秋子带上了吴天昊和秦仪前去拜访两位老人。那两位老人住在同一套四合院里,已是多年相识。

    当何秋子一行三人到来时,两位老人正饶有兴味地下棋。开门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她扎着马尾辫,挑起柳叶眉,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冲客人微微一笑,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说道:“你就是何秋子哥哥吧?”

    何秋子点头道:“我就是,你怎么知道?”

    “爷爷知道你要来,特地吩咐我在此等候,他让我称你为‘何先生’,我就说你不会有那么老的,果不其然,您还这么年轻!快进来吧,爷爷已经等你多时了。”她把自个儿给说笑了。

    何秋子见她端庄大方、说话礼貌得体,心情不觉大悦,跟着她走了进来。两位老人还没下完,此刻正杀得难解难分,并没有注意到何秋子等人已站在不远的地方恭候。

    女孩跑到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者面前,轻声说道:“爷爷,客人到了。”

    老者回道:“知道了,你快好好招呼一下客人,我们很快就下完了。”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离开棋盘。

    秦仪有点生气,心想,虽是前辈,但他怎能如此待客,他想讥讽几句,却被何秋子及时拦住了。他们在另外一张石桌旁坐下了,很快,女孩就端上了一壶香气弥人的龙井。何秋子喝着茶,认真观察两位老人,发现两人都穿着长衫,面料已经很陈旧,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定是受传统文化熏陶不浅的文人。

    两人古稀之年,虽然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中依稀可见他们年轻时候的那种神采。特别是那位戴眼镜的老者,别看他镜片很厚,但从他坚毅的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东西,岂是区区镜片所能阻挡的!何秋子知道今天遇上了对手,他像一个阵前的将领,全方位地分析这对手,权衡种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可是对手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在这一点上,他心中略过一丝的失望,不过很快消散。再看那位老者的手,指节突兀,手掌巨大,一看就知在书法上功力深厚。

    两位老人如同棋盘边的两位主帅,从布局到每一颗棋子的走位,两位主帅你突我挡,激烈厮杀。两人的对攻此刻陷入了僵局,他们心无旁骛,小心翼翼地考量着场上的局势。连何秋子这么有耐心的人,也实在坐不住了——老年人实在能磨,要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秦仪已经走到棋盘面前,当何秋子发现时已经晚了,他只能祈祷秦仪不要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来。何秋子已经不敢往那边看了,他生怕秦仪会把棋盘给掀了,因为秦仪平时就是一个急躁的人。

    秦仪并不担心会对老人不敬,他大胆地说道:“这步棋我知道该怎么走。”他这一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他,两位老人更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年轻人。

    戴眼镜的老人微笑着说道:“年轻人,可不要说大话呀。”

    “我没有说大话,且看我的。”他不慌不忙,拿起一颗白棋,来了一招简单的“镇”,局势瞬间改变。

    两位老人一口同声道:“咦,如何就没想到这一着!”

    戴眼镜的老人兴奋不已,由于秦仪的及时“支援”,他艰难地赢下了这一局。但是对手可就不服气了,他坚持要重开一局,刚才那局不能作数。

    戴眼镜的老者笑道:“改天吧,卢兄,客人已经久等了。”

    卢老会意,呵呵笑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居然把客人给落一边了。孙兄,今天就你做东了。”

    孙老继续说道:“从这位年轻人的这步棋中,我们就该知道,世界是年轻人的,我们都这把老骨头了,还逞什么能哟!”

    何秋子早已恭敬地站起身来,向两位前辈各行一躬,说道:“不知两位前辈今日对弈,晚辈唐突前来,叨扰了二位的兴致,实在罪过。”

    孙老过来拉着何秋子的手说道:“哪里的话,何主编事务繁忙,却能抽出时间来看望我们两个老朽,我们不胜荣幸,如有怠慢的地方,还望何主编多多包涵。”

    孙老把大家领入书房,这是一间古典韵味十足的书房,这里的书桌、书椅、书架及至窗户,无不古色古香。细看书架上的书籍,许多事是典藏本。书桌上除了一支钢笔外,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桌的后方悬挂着唐寅的手迹。书房十分宽阔,置身其中,恍若穿越回遥远的古代书房,四周都是古典宝藏,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迎面扑来。即使是与古典文化绝缘之人,只要在这里呆上一时半会,也会耳濡目染,为这里的书香气所折服。在这里,何秋子见识到了老先生遒劲的书法,不由想到老先生那双大手。

    要在平时,老先生不会轻易把人带入书房,更不会展示自己的书法作品,但何秋子是个例外,这里的人对他十分友善,这当然与他的名气与个人良好的素养有关。半天的时间,他们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度过,他与两位老前辈几乎成为忘年之交。当然,还有孙老的小孙女,她很喜欢这位才情满满的大哥哥。

    卢老谈到了何秋子的那篇文章,说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的才学和见地,难怪那么多人推崇你,卢某深为佩服,前途不可斗量啊!”

    何秋子谦虚道:“先生过奖了,晚辈何德何能,得先生如此抬爱。”

    卢老继续说道:“我和孙老读过你的很多文章,从中可以看出你有着常人不可及的见识和勇气。更为难得的是,你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不过从你的字里行间,我们也可以看出,你似乎在刻意逃避什么。你说要和过去彻底划清界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萦绕于你的心间,像恶魔一样缠绕着你,是吗?”

    何秋子沉默了,自己的心思,竟然被老先生窥探得如此清晰,他只能不置可否。

    孙老在一旁说道:“孩子,如果你不便于说出,就不要为难自己。”

    何秋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谈起了过去的十年,说道了陆锋和“青年茶社”的朋友们,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哽咽道:“……张崇林当时就躺在我的怀里,鲜血淋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直到他最后一丝气息消亡,他是我们那个团队的重要成员,是我的兄长和最好的朋友……”

    两位老先生叹息不已,他们在何秋子这个年龄的时候,正逢“五四”时期,那些早逝的同伴,一个个浮现在眼前,他们的思绪把何秋子引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旧中国。两位沉稳的老人,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依旧满腔愤慨,老泪纵横。何秋子本以为会与两位老者争辩一番,因为他们身上那股强烈的传统气息,显然与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所追求的新风格大相径庭。但是他们这两代人之间谈得很投机,两位看上去很保守的老人并没有拿出老者的资格训斥年轻人,而是打开心扉,为何秋子传道解惑,同时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极其珍贵的素材和宝贵的创作处世经验。他们之间当然也免不了争论,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

    卢老会批判他:“你所宣扬的那一套和实际情况矛盾百出,你说文学应当脱离传统而发展,可是你又说文学应当从几千年来的文学中汲取营养。”

    何秋子反驳道:“两者并无矛盾,任何一门艺术,如果受到的束缚太多,就会如同双翅被缚的飞鸟,难以高飞。艺术源于社会生活,但不应当被历史裹足。”

    卢老说道:“不用过多解释,你的文章里面可不是这样表述的。前不久中央还开了一个文艺座谈会,倡导文艺需要改革,改革不是彻头彻脑的改变,而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前进,以符合不断深化改革之中国,从这点来看,你的理论和国家大政方针是一脉相承嘛。”他说着笑了起来。

    何秋子说不出话来,这么明显的差异,怎能混为一谈。他向来认为文艺可以从传统文艺中汲取素材,但不应与陈旧的文学有过多的交集,甚至不应该接受传统文艺理念的指导。任何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其鲜明的一个特征,便是与传统专制作斗争,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乃至我国的青年文化运动,莫不如此。因而他说道:“五四后期的作家可不会同所谓的传统一个鼻孔出气。”

    卢老的笑声更夸张了,他随即正色说道:“你提到‘五四’,而我们正是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那时的作家,哪一个不是勇敢地正视历史与传统啊!”

    “可是……”何秋子语塞了。

    孙老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年轻人,一名作家,如果一味地逃离现实和历史,无异于一种怯懦。斗争、参与生活,这是作家的天职和使命,社会生活是离不开历史的。你有远大的追求,渴望一个崭新的文艺时代。可是,那是理想,光有理想是不够的,还应当回到现实。至于传统,不要理解得过于片面,时代不同了,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应当从高处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这是我们过去未能做到的,当然也是条件不允许,而今你们处在一个开明的时代,这是你们的幸运,我们希望你能少走弯路。”

    “在文学的道路上,也有很多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热衷于现实主义,他追求古典主义,我则倾向魔幻主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流派在时代的熔炉中交融,才是文学应有的气象。在你们的眼中,我们是腐朽的老古董,事实也确实如此。你还年轻,不必急于求成,不要在自己的肩头施加太大的负担,那是你稚嫩的肩膀所难以承受的,也是你们不该承受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前进道路,梭罗远离喧嚣的尘世,成为著名的作家;而鲁迅积极参与斗争,不也成为一个民族文学的丰碑式人物吗?你追求什么样的道路,我们无权过问,我们是过来人,只能提出我们中肯的、善意的提醒,我们不希望你有一天陷入自己内心的斗争而不可自拔,这是很多文人作家常有的事。”

    “我们也曾读过那些伤痕文学,以及对历史反思的作品。我们这个民族在近现代遭受了太多的创伤,这是一道难以抚平的伤痕。终有一天,伤口会愈合,但是仅仅依靠文学,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科学、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全面发展。今日的中国,需要所有人心在一起,力量聚合到一起。所以你必须要跟上国家发展的步伐,才能勇立时代的潮头。我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喔,晚饭快好了,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何秋子不再驻留,因为天实在太晚了。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他认真地回顾了这一天,回味这两位老人的话语,那些话语犹如波涛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不停,似乎急于将自己心中那些原有的观念统统驱逐出去。他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踱步,整夜未眠。从那以后,他经常抽空去拜访那两位老前辈,当然,他也会主动去拜访一些社会名流。他发现自己还未把准这个时代的脉搏,两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见闻却比他这个整天活跃于社会舞台上的主编要多,这值得他认真反思。当他陷入困境之时,会时常想起陆锋,假如他没有去西北,而是来领导“前进会”,自己则像过去那样做他的助手,是否一切会更为顺畅?

    当然,作为一名经历过时代变革并参与到其中的热血青年,他知道该如何倾听社会的声音。自1978年以来,中国人都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浓厚气息,置身于时代的风口浪尖。一方面是大量国产商品的出口,人才的大量出国;另一方面则是外来文化的渗入,好莱坞电影、摇滚乐、麦当劳等元素大量涌入。比起传统的中华文化,国人似乎更乐于接受西方文化。

    毫无疑问,中国人的价值观念、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诚然,此乃改革开放不可逆转的大势,并非坏事。但不幸的是,国人难以在外来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人们迷醉于舶来品的新鲜与多样化时,一种危机感也在文化分子之间悄悄蔓延,他们担心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鸦片”入侵。中国人在近代经历了太多的危机,对种种危机已经风声鹤唳。也许,人们慢慢发现这些实物并不像鸦片那样百弊而无一利;或者,经历得多了,人们似乎也就习以为常了。传统文化虽然与外来文化存在种种矛盾,中华的文化和人心在“文革”中还受到了重创,但无论如何,国家都远远未到礼崩乐坏之时。

    作为一座千年古都,作为华夏文明的重要象征,北京以其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其他城市所难以企及的。可是,有人就说了:“诺大个北京,怎么就只出了王朔一个像样的作家呢?”

    有人反驳道:“你是睁眼瞎吗?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

    那人冷笑道:“要说人嘛,我倒见了不少,要说作家,我可真没见着一个。恕不奉陪,告辞!”

    “你……”

    中国人的思想归结起来说是保守的,几千年来莫不如此。鸦片战争后的一代思想家开眼看世界,开启了第一代忧国之士思想解放的闸门;及至新文化运动,西方优秀的思想文化开始大量渗入,与中国文化碰撞交融,广大人民投身其中,推动着中国文化的变革;到改革开放,人们已不仅仅限于接受外来文化,而且还能以崭新的思维模式看待这个世界。

    改革开放,一下子打开了中国人只能望“洋”兴叹的那道闸门,于是,思想的洪流汪洋恣肆,冲破了原本平静的那片宁静的土地,成为水乡泽国,连普通民众,都不能置身事外。大体来说,时代变了,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再也不用为基本的吃穿问题烦恼。

    生活上的烦恼消散,头脑似乎一下子变得空虚起来。对于大千世界的种种文化,大脑饥饿之时,也会饥不择食,也不管是否有营养,先一顿狼吞虎咽,倒令其思想看上去十分富足。经典的东西难以下咽,就随手抓一把快餐文化。而在快餐文化中,往往包含大量拜金主义的佐料。似乎人活一世,只要金钱充盈,心灵便不会空虚。心灵空虚?便将拜金主义的哲学填入其中,总之,精神与物质实现了无缝对接。

    何秋子想到了这些,也看到了这些。人们思想的闸门虽然已经打开,但却难以控制。人性中最难以节制的东西趁虚而入,而人性中那些美好的品质似乎又被锁回心中,而今,如何寻找到这把心灵的钥匙,是何秋子他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凝聚青年的力量,繁荣民族文化,是何秋子从一开始就定下的人生准则。他已着手准备邀请全国的青年作家集会,以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

    然而,声势虽然浩大,但是响应者寥寥,好不容易来了二十来号人,却是一群初入社会的青年,他们还各怀鬼胎,对何秋子的理念完全不赞同。更令何秋子心痛的是,“前进会”的内部也开始出现了裂痕,有人公然质疑他的领导力。显然,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一股蔓延于社会的浮躁之气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他们之中。这是一次失败的集会,何秋子在后来的一封信中分析了失败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便是当时正值作协会议召开之际,与作协较劲,自己不过是蚍蜉撼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