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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色将变

    马车又缓缓起步驶向北宫。

    回雪听马车之中再无声响,以为王莘睡着了,便提醒女郎盖些东西睡勿要着凉才好。

    却只听见女郎毫无波澜的声线响起,“无事,我没睡。”

    回雪心下感叹,只有在郎君面前,女郎才有些少女情态,自入北宫以来,女郎愈发沉默,人前人后端的是那副清冷姿态,她也快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王莘了。

    过了许久,马车才行至最终的目的地--北宫别院。

    原先,这处宫宇是南景太宗皇帝曾为禹王时的住处,后来太宗皇帝一朝登极,这处潜邸便改为宫室。

    因着地处建康城以北,便以北辰宫为名。后来,南景自太宗皇帝建元之治后愈发走下坡路,宗室也愈发骄奢,自然看不上这处小小宫殿,甚至将太宗皇帝亲设用以提醒后世节俭,挂满农具的阴室打砸,嘲讽老祖宗“田舍公得此,已为过矣。”

    再后来,也不知哪朝开始,这处宫殿便用来关押一些失了宠幸的嫔妃。想来也是,既然失了宠,便眼不见为净,自然扔的距离建章宫越远越好。

    久而久之,北辰宫便不再称为宫而是北宫别院了。

    从前,扔来的都是些低等嫔御。后来的景恭帝的皇后褚方云是这座别院第一位高级别的囚犯,景哀帝的遗孀王莘是第二位。

    好的命运千篇一律,而悲惨的命运却各有千秋,两位遗孀除了都是死了丈夫这一点相同外,几乎再无相似之处。

    王莘出身琅琊王氏,世代簪缨,王朝换代沉沉浮浮,可琅琊王氏却一直屹立不倒。到王莘父亲这一代已经是王氏有载以来的第三十二世,而王莘的母亲则是她那位短命皇帝夫君的亲姑姑---康宁长公主。所以,王莘嫁给哀帝,在康宁长公主看来只是让王家的富贵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罢了。

    而褚氏却出身清河小族,因为受到恭帝宠爱从贵人一举跃为皇后,可惜,好人不长命,恭帝在一场内乱中被刺身亡,变成了先恭帝。褚氏皇后的位子还没坐热,就被赶出了建章宫凤凰台。

    论起辈分来,恭帝也算是自己的表哥,要不是去世的时候王莘还小,怕还轮不到褚氏做皇后。

    王莘刚过及笄,康宁长公主就把与哀帝萧临的亲事定了下来。

    那个时候,萧临还不是哀帝,还是泰帝,取得是否极泰来之意,只可惜,否极了,可这泰却没来。

    新任皇帝萧霁虽然也姓萧,却和哀帝这一支做皇帝的萧氏子孙隔了很远。给萧临定谥号时,当今圣上眉毛一皱,说泰帝在位并未让国家国泰民安啊,便把泰换成了哀,大抵是哀民生之多艰?

    王莘大婚那夜,建康城十里红妆,极尽奢靡,烟花绚烂了整整一夜。

    王莘瞧着热闹喧嚣,亮如白昼的建康城,心里想的却是这百年乱世,民生凋敝,甚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深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不其然,当夜,顶着十二支巧夺天工的金鸾步摇、拖着厚重的礼服行了一天礼的王莘,坐在婚床上还没等来新郎官,就困得睡了过去。

    不过,最终也没等来。

    第二天清晨,是鱼贯而入的甲胄兵士推开了她的门,为首的那位将军王莘瞧着还甚是眼熟,他们不肯多言,只友好的将王莘请到了北宫。

    北宫大门重开那日,褚氏遥遥看着曾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的王莘缓步走入,面色却平淡无比,仿佛这不是囚笼,倒像是她家似的。

    不过,表嫂兼妯娌褚氏一方面表达了对于作乱之人的深恶痛绝,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王莘到来的欢迎至极。

    原因不外乎,王莘是带着丰厚的金银盘缠,嫁妆,家仆,侍从来的。

    褚氏心下又暗骂那些人看人下菜碟,自己好歹做了几天皇后,就给自己带了两个婢女,从前攒下的私房钱是一分都没带出来。

    可王莘背后是琅琊王氏,那些人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带着这样多的钱财大摇大摆就出了宫。

    只是可怜了这些侍从,花了一夜从王家把嫁妆抬了进宫,又花了一整天从宫里带着翻倍的聘礼和嫁妆到北宫。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莘搭着回雪的手下了马车,却见褚方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未及走近,褚方云已经急急迎了出来,面上布满彷徨犹疑之色。

    “妹妹,你可让我好等!”低声说完,便引着王莘往里去了。

    王莘初来北宫时,亭台楼阁已经凋败不已,花园荒草丛生,旧朝宫人也多是红颜枯骨了,唯余褚方云和两个婢女整日做绣活换钱糊口。

    经过王莘财大气粗的改造,如今北宫又隐隐有了当年巍峨之势,就连褚方云干瘪的脸颊又重新丰盈了起来。

    绕过曲水流觞,便是她与褚方云的住处,两处院落形成抱月之势,将一池弯月湖怀抱其中。

    到了褚方云的桐语阁,两人才屏退众人,关起门来说话。

    王莘瞧着褚方云面上愁云更浓,心下倒是奇怪,就算当日落魄,褚方云尚能镇定自若,自己不过出城一两日,发生何事竟这样紧张?

    褚方云踌躇半天,才艰难开口,“阿姒,阿豫,阿豫他没死!”

    王莘愣了愣,才堪堪反应过来,褚方云口中阿豫是谁。

    先景恭帝,姓萧,名豫。

    王莘看褚方云表情不似作伪,开口问她,“你何以得知?”

    “你昨日不在,我便遣苏芮去买些绣线,结果她在那铺子碰上了阿豫曾经的贴身太监,他说,他说如今阿豫过得很不好。”

    王莘更奇怪了,方云向来稳重,不然何以能以小小年纪宠冠后宫?只是,人死复生这样的事太离奇,不由得她怀疑寻方云那人的动机。

    褚方云继续说道,“起初我也不信,只当那老黄门是思念旧主神智失了常,便想着予些银子好让他安度晚年,也不算辜负他与阿豫主仆一场。”

    “只是,只是他拿出阿豫的亲笔信,就不由得我不信了!”褚方云说完才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想来自拿到手便婆娑已久。

    王莘刚想开口问何以见得这就是亲笔,褚方云就继续说道,“我知道妹妹想问什么,这封信绝无可能作伪,当年我与阿豫在宫中时,曾互相出题写诗考校对方,约定信笺上写下谜底,再以宫中秘法消去痕迹。那封信上便有,他甚至在信中还问我,当年我们一起埋在清源宫桂树下的那酒是否已经足够香醇。这些,绝无第二人知道!”想起当年夫妻之间情谊甚笃时,褚方云脸上浮现一阵怀念的惆怅。

    那些幽寂甜蜜的往事,不论曾经有多动人心弦,早已葬送在那年的宫变之中了。

    “那他为何早不来找你?”距他“身故”已经快五年了,如今突兀出现,到底让人难以信服。

    褚方云闻言垂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妹妹一定会笑我,这样离奇的事情也会相信,可我真的希望他没有死,哪怕不是帝王,我们就做一对平头夫妻便罢。”

    王莘尊重这样的情感,但却不以为然,繁华盛世里的平头夫妻可能恩爱终老,可生在这样的时候,又是这样的家族,大难临头不各自飞已是重情重义了。

    见王莘沉默,褚方云便知道自己这番“平头夫妻论”大抵是不得王莘意了。

    “你明知他不怀好意,还要一意孤行么?”王莘凛然发问。

    褚方云愣住,她素来知道王莘冰雪聪明,却未想到这样快就想到其中关窍。

    她这两日辗转反侧,心下也有了隐隐的猜测,只是一叶障目,不肯面对罢了。

    “我又能如何不知呢?他不过看我如今能与妹妹说上几句,想要借你的手搭上王家罢了。”褚方云苦笑道,“我在这北宫里自生自灭了四年了,如今一朝有了你这样的靠山,他当然不肯放过了。”

    四年的自生自灭,若说她心中无怨,那也是不可能的。可她能怨恨谁呢?她们能怨恨谁呢?是怨恨命运不公,还是那些不把人命当人命的野心家?

    既然生而如此,享受常人不能享受,便要承受住常人不能承受。

    王莘惊讶于褚方云的坦率,却也敬佩这样的坦率,“你确定萧豫当真还活着么?”

    褚方云见王莘面色凝重,也敛了神色,“千真万确,这件事我以性命担保,绝非妄言。”

    她原本是想趁王莘听闻萧豫并未身故,心神大乱之际,她再以情动人,或许此事能成。

    毕竟,如今龙椅上那位虽然也姓萧,却和康宁长公主无亲甚至有仇。王家对于萧豫重新上位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王家以从龙之功,这富贵定然更上一层楼,不比王莘这个已经失去效用的皇后强么?

    只见王莘怜悯的看了褚方云一眼,缓步走出院门,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空气中逼仄肃杀之气愈浓,这建康城,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