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玛格丽特
夜幕深沉，清理工作陷入僵局。
亚瑟陪自己忠诚的家仆熬夜，挤在残破脏乱的废墟跟前，像是深冬前最后一批盗猎者——道斯讲了些故事用来对抗漫长无聊的夜晚。
骷髅士兵挖出了一些蜡烛。
它们被盛放在变形锈蚀的碗碟状金属里，油脂散发出香味，掩盖了霉菌和岁月的土腥。
那朵微弱的烛光被放在一块平坦的石砖上，微弱得像朵雏菊，很安静地开放在夜色里。
亚瑟盯着它看了许久。
他干脆将所有的蜡烛全部点燃，把房间装点得像是记忆中的节日一样，等他忙完这一切，再回过头看最初被点亮的蜡烛……
他眯起眼睛，掏出笔记本。
“邪门的事情还在增加，我开始习惯了，废墟里挖出来的蜡烛能长期燃烧，火焰根部会蓄一圈浅浅的烛油，但不再继续减少，我试着碾磨和掰断，气味和手感均无异常，原料是某种兽类油脂和石膏。”
“这些蜡烛跟道斯有相似的属性，但它们相差甚远，无法交流，就是比较好用的可燃物罢，在这座邪门的庄园里真是太普通了。”
蜡烛减缓了泥浆蠕动的速度。
“黑暗滋生出的怪物敢袭击火把，却不敢靠近这些微弱的烛光，按照道斯的说法，它们沾染了庄园和我的力量。”
为了防止意外，亚瑟还是派遣两名骷髅战士在此站岗，而他要去解决技术问题。
厨房和隔间顶部缺乏支撑物，只要能够找到足够坚硬的替代品，就可以将废墟挖开，而被岁月腐蚀严重的庄园里，几乎找不到可靠的东西。
亚瑟盯上了外面的树。
骷髅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跟灰雾很像，能够射穿成人才能环抱的树干，虽然“装填”过程较慢，但还是非常可靠的。
就这样在森林里磨蹭了许久之后，那颗被盯上的臃肿巨树才自行摇晃。
“骷髅仆从射箭的速度开始变慢，似乎有回复机制，在过度频繁的使用后，会显现出迟钝的状态，并且一段时间内各方面性能都会降低。”
亚瑟合拢笔记，在道斯的注视中走上前，深呼吸，发出呐喊。
“树——倒——咯！”
他用力踹出一脚。
树皮当即碎掉一块，巨树沉闷地颤抖，随后高壮的荫冠向着对侧徐徐倒塌，那庞大的重量压断了最后一点连接的部分，发出狭长且密集的尖啸。
树冠一路剐蹭，重重地躺倒在地。
道斯默默注视着他叉腰的背影，试探地说道：“先生，我很高兴看见您的兴致愈发高昂，您逐渐燃起的……对生活的热情，深深鼓舞着我，使我愈发相信您能带领我们抵达新的辉煌……”
“是么，我还以为，你已经无法忍受我做笔记的习惯了呢。”
“您以前……会更果断些。”
“相信我，道斯，漫长的沉睡会改变很多东西，即便是你，也无法保证世界还是你记忆中的那般模样，我们要夺回生活，就要有自己的节奏。”
他转身看向烛台。“记录是个好习惯，能够回忆，启发思路。”
“您说得是，亚瑟阁下。”
随后处理断枝的过程中，道斯竟真的没有再显露出半点急躁。
亚瑟踩着凹凸的断面，略微发痒，思忖着工具的重要性——往后不论是砍树，修缮房屋，敲碎石块，挖掘地窖都需要更有效率的工具。
“道斯，我记得沿着这个方向……”
亚瑟举起手指，在他的视线尽头，黎明前苍白的微光映衬出底格里斯山脉的轮廓。
山地缓缓起伏，树木较为稀疏。
“雾气升腾而起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了人造痕迹，而我唯一能够联想到的设施就是矿区。”亚瑟转过来。“那里或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尊重您的决议，也该为庄园开拓新产业了。”
亚瑟挑了挑眉。
道斯显然在考虑其他东西，他嘟囔着。“您说得很对，我已经不理解这个世界了……在以前，我是难以想象……有人类敢在如此接近庄园的距离内进行生产活动的，真是胆……”
“好的，等等。”
亚瑟伸手结束话题。
他真怕道斯失去理智，开口说出些征服世界的计划来。
烛台恢复安静，却还是会瞥向远方。
亚瑟回去的路上也忍不住瞎想，那座矿区几乎跟庄园一样衰败，跟它被废弃的时间相比，挖掘时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根据周围植物的生长状况来看，早就鲜有人问津。
他打算清理完厨房就去看看。
与此同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起那座城邦，会想到被雾蚀惊动的文明聚集地……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如果有探险队或者斥候之类的前来探查庄园的情况该怎么办？好奇心和探索欲望是人类进步和自我毁灭的重要因素。
亚瑟感到一丝丝很浅的紧迫感。
人类绝对不会对那场雾视而不见，就算是突然有东西敲响庄园大门——虽然并不存在——他也不会感觉到意外。
但就像道斯说的……
亚瑟和庄园还没做好接待访客的准备，如果对方表现出善意，他既没有东西招待，甚至连一件遮羞的衣物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三只骷髅合力抬着圆木柱子，将较为整齐的树木中段扛进狭窄的房屋，借助石头等重物一顿敲打，勉强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顶部。
平衡问题得到解决。
亚瑟亲自举起重物砸在横梁上，大量灰尘簌簌地往下落，木质结构发出惨叫，仿佛能够看见废墟对面的黑暗生物在瑟瑟发抖。
他和骷髅士兵暴力拆解，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了卡住墙壁的木头，引起了小范围的坍塌，但并无大碍，仆从们一拥而上，将碎石连带着块状残骸一并清理干净。
亚瑟像是破解朴素派几何难题一样，依次将几个最庞大的巨物拔出来，不断改变废墟的重心，直到那个黑洞扩大，能够供人通行。
他举起烛台穿过洞穴，带着橘光闯进那道尘封已久的废弃厨房时，黑暗里传来了尖叫。
泥浆发疯似地哀嚎，远离他，瑟缩着团聚在墙壁最角落里，烛火轻轻照耀便成了灰色，最后彻底退化成发脆的墙皮一般的东西。
亚瑟环顾四周，感觉有呼吸声。
他的意识在变形的狭窄空间里回荡，废弃物开始缓缓移动，即将坠落的石块逆向回填，剥落的壁画也倒飞着拼装起来。
亚瑟终于夺取回了自己的厨房。
霎时间，各种东西都在空气里飞舞，废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亚瑟盯着它，皱起眉头。
他站在黑暗里，举着烛台，竟然觉得那些黑黢黢的阻塞物如同血痂一般，此刻正在被剥离，各种恶劣糟糕的东西被揭开。
“清理病灶才会痊愈。”
“唔，我不太理解，您指什么？”道斯时刻关注着他的言行。
“没什么。”亚瑟没有对碎碎念做出解释，他环顾四周后疑惑起来。“房间里好像有股视线，我没有觉察到恶意，也没有找到它。”
他穿过簌簌的尘埃，来到厨房中央。
这座庄园很庞大，正厅能够举办宴会，而眼前的厨房主要是筹办午歇时才使用的。
在亚瑟的操控之下，残破的部分被简略地拼起来，能够分辨出运输菜品的路径，而之前呆了很久的房间，原来是上菜前的等候区。
亚瑟没有撒谎。
他真的感受到了目光。
甚至在某个瞬间，房间里的每个破损的东西都在呼唤他，那种强烈的熟悉感，隐隐逼迫着他去回忆。
他站在原地，下意识伸出手。
最中央原本有矩形置物台，用来堆放容器和供厨师们操作，两侧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壁炉，似乎还有很多金属结构，叫不上名字的器皿。
他在废墟里闻到一股很老旧的烟熏味，仿佛是从时间最深处飘出，残留着生活气息。
亚瑟脚下的泥土里镶嵌着数不清的破碎陶器，金属物品和颜色怪异的湿腻黏土交融，难以分割。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道斯，庄园里是谁负责制作食物来着？我依稀记得她，可讲不出那个名字。”
道斯的铜环飞旋，似乎被触动，金属部分紧紧拧巴在一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亚瑟甚至都怕烛台直接炸开。
他赶紧安抚，告诉道斯不要强行去回忆。
他对自己忠诚的家仆了解甚少，难以想象，烛台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失去肉体。
或许……
道斯的回忆，是禁忌的一部分。
亚瑟只能自己来推断。
整座庄园规模庞大，维系正常运作所需要的人力不少，即便考虑临时雇佣，应该也还有像道斯一样的关键角色。
庄园里能够制作食物的地方有很多，日常使用和保养这些设备，就需要一个人来下达命令。
亚瑟作为主人不会亲自过问。
再换个思路。
亚瑟·德里斯科尔是个危险、神秘，能够给文明社会带来巨大威胁的存在。
他所居住的庄园，必然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处理每天入口的食物。
道斯是贴身管家，根据回忆中那堆满房间的藏品来看，估计也会有数不清的日常工作，想要全面接管厨房条线的事情也很难。
亚瑟缓缓闭上双眼。
庄园外的天空变得昏暗，即将攀上山峰顶端的夕阳完全失去了光泽，紧接着云层开始缓缓降落，那场无声无息的大雾从泥土里升起。
雾气鼓动的速度肉眼看去很慢，但稍微晃神的功夫就已经置身其中，再怎么逃跑也只会被紧紧地包裹吞噬，直到视线被完全剥夺。
这是亚瑟第一次主动尝试着召唤它。
只要专注地去回想起那种关联，意识扩散的速度就会加剧，随后放空自己，不要抗拒，就能够跟雾气融为一体，直到那些灰色烟云飘过的地方能够被自己感受到。
雾气已经完全笼罩着房间。
亚瑟张开眼睛，站在房间尽头，看不清楚对面那扇墙壁。
烛台在手中变得虚幻。
道斯静静悄悄，就好像变回了普通的家具。
亚瑟期待中的回忆并未出现，身躯和神志都牢牢地被自己掌握。
他眯起眼睛，试图让自己忽略眼前破败的房间。
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再度袭来，隐隐约约的人影便开始在雾气中浮现，急促密集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
再仔细去感受……
雾气流动起来，有幽灵般的人穿过自己。
他们的数量成百上千，将所有可供通行的空间填满，重新展示着在房间里发生过的一切。
雾气里的人汇聚成浪潮，几乎要将亚瑟淹没。
“……，生日……，需要的……，我还是准备了礼物给……应该会喜欢……”
亚瑟头皮发麻，脑子里浮现出断断续续的自述。
他凭借着直觉向前移动，在浓郁到近乎拥有实体的雾气中穿梭，站在距离出餐口距离最近的位置。
亚瑟说不清自己为何来此。
他周围的幽灵完全重叠，根本无法在汪洋般的幻象中分辨出具体的某一个人。
这种无力感令亚瑟恼怒起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翻开笔记本，在这片浓烈到极致的雾气中，手中的亡灵法典似乎也开始变化，渐渐变成了它原本的模样。
亚瑟将其摊放在备餐台上。
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在他眼前闪烁，黄铜包裹的巨大封面像是残影一样交叠在一起。
他将其翻开，汉字和某种难以辨认的字迹交错。
他不断地向后翻阅，不停地寻找，原主的记忆此刻也完全沸腾，似乎催促着他。
终于那些字迹被汉字覆盖，浮现出能够辨读的段落，但所有的文字都浮在雾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亚瑟集中精力去阅读。
他发现这是一段日记，或者说是随笔，关于庄园内某个人。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邀请……，到庄园里最好的草坪边享用茶歇，但……总是拒绝……”
“……认为那些白色，丝绒材质的桌椅是给贵族小姐们使用的……”
“她最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正厅旁边的厨房里并不忙碌的时间……站在出餐台前……”
“端起我送给她的礼物……那个……饮用味道纯正的红茶……”
“……曾说……如果自己退休……不会带走它，而是要放把东西放在……就在厨房角落的储藏间里……”
亚瑟阅读着那些文字，脑子里渐渐平静。
他迅速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道斯的名字下面郑重写上。
致我最信任的，玛格丽特。
亚瑟陪自己忠诚的家仆熬夜，挤在残破脏乱的废墟跟前，像是深冬前最后一批盗猎者——道斯讲了些故事用来对抗漫长无聊的夜晚。
骷髅士兵挖出了一些蜡烛。
它们被盛放在变形锈蚀的碗碟状金属里，油脂散发出香味，掩盖了霉菌和岁月的土腥。
那朵微弱的烛光被放在一块平坦的石砖上，微弱得像朵雏菊，很安静地开放在夜色里。
亚瑟盯着它看了许久。
他干脆将所有的蜡烛全部点燃，把房间装点得像是记忆中的节日一样，等他忙完这一切，再回过头看最初被点亮的蜡烛……
他眯起眼睛，掏出笔记本。
“邪门的事情还在增加，我开始习惯了，废墟里挖出来的蜡烛能长期燃烧，火焰根部会蓄一圈浅浅的烛油，但不再继续减少，我试着碾磨和掰断，气味和手感均无异常，原料是某种兽类油脂和石膏。”
“这些蜡烛跟道斯有相似的属性，但它们相差甚远，无法交流，就是比较好用的可燃物罢，在这座邪门的庄园里真是太普通了。”
蜡烛减缓了泥浆蠕动的速度。
“黑暗滋生出的怪物敢袭击火把，却不敢靠近这些微弱的烛光，按照道斯的说法，它们沾染了庄园和我的力量。”
为了防止意外，亚瑟还是派遣两名骷髅战士在此站岗，而他要去解决技术问题。
厨房和隔间顶部缺乏支撑物，只要能够找到足够坚硬的替代品，就可以将废墟挖开，而被岁月腐蚀严重的庄园里，几乎找不到可靠的东西。
亚瑟盯上了外面的树。
骷髅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跟灰雾很像，能够射穿成人才能环抱的树干，虽然“装填”过程较慢，但还是非常可靠的。
就这样在森林里磨蹭了许久之后，那颗被盯上的臃肿巨树才自行摇晃。
“骷髅仆从射箭的速度开始变慢，似乎有回复机制，在过度频繁的使用后，会显现出迟钝的状态，并且一段时间内各方面性能都会降低。”
亚瑟合拢笔记，在道斯的注视中走上前，深呼吸，发出呐喊。
“树——倒——咯！”
他用力踹出一脚。
树皮当即碎掉一块，巨树沉闷地颤抖，随后高壮的荫冠向着对侧徐徐倒塌，那庞大的重量压断了最后一点连接的部分，发出狭长且密集的尖啸。
树冠一路剐蹭，重重地躺倒在地。
道斯默默注视着他叉腰的背影，试探地说道：“先生，我很高兴看见您的兴致愈发高昂，您逐渐燃起的……对生活的热情，深深鼓舞着我，使我愈发相信您能带领我们抵达新的辉煌……”
“是么，我还以为，你已经无法忍受我做笔记的习惯了呢。”
“您以前……会更果断些。”
“相信我，道斯，漫长的沉睡会改变很多东西，即便是你，也无法保证世界还是你记忆中的那般模样，我们要夺回生活，就要有自己的节奏。”
他转身看向烛台。“记录是个好习惯，能够回忆，启发思路。”
“您说得是，亚瑟阁下。”
随后处理断枝的过程中，道斯竟真的没有再显露出半点急躁。
亚瑟踩着凹凸的断面，略微发痒，思忖着工具的重要性——往后不论是砍树，修缮房屋，敲碎石块，挖掘地窖都需要更有效率的工具。
“道斯，我记得沿着这个方向……”
亚瑟举起手指，在他的视线尽头，黎明前苍白的微光映衬出底格里斯山脉的轮廓。
山地缓缓起伏，树木较为稀疏。
“雾气升腾而起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了人造痕迹，而我唯一能够联想到的设施就是矿区。”亚瑟转过来。“那里或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尊重您的决议，也该为庄园开拓新产业了。”
亚瑟挑了挑眉。
道斯显然在考虑其他东西，他嘟囔着。“您说得很对，我已经不理解这个世界了……在以前，我是难以想象……有人类敢在如此接近庄园的距离内进行生产活动的，真是胆……”
“好的，等等。”
亚瑟伸手结束话题。
他真怕道斯失去理智，开口说出些征服世界的计划来。
烛台恢复安静，却还是会瞥向远方。
亚瑟回去的路上也忍不住瞎想，那座矿区几乎跟庄园一样衰败，跟它被废弃的时间相比，挖掘时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根据周围植物的生长状况来看，早就鲜有人问津。
他打算清理完厨房就去看看。
与此同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起那座城邦，会想到被雾蚀惊动的文明聚集地……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如果有探险队或者斥候之类的前来探查庄园的情况该怎么办？好奇心和探索欲望是人类进步和自我毁灭的重要因素。
亚瑟感到一丝丝很浅的紧迫感。
人类绝对不会对那场雾视而不见，就算是突然有东西敲响庄园大门——虽然并不存在——他也不会感觉到意外。
但就像道斯说的……
亚瑟和庄园还没做好接待访客的准备，如果对方表现出善意，他既没有东西招待，甚至连一件遮羞的衣物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三只骷髅合力抬着圆木柱子，将较为整齐的树木中段扛进狭窄的房屋，借助石头等重物一顿敲打，勉强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顶部。
平衡问题得到解决。
亚瑟亲自举起重物砸在横梁上，大量灰尘簌簌地往下落，木质结构发出惨叫，仿佛能够看见废墟对面的黑暗生物在瑟瑟发抖。
他和骷髅士兵暴力拆解，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了卡住墙壁的木头，引起了小范围的坍塌，但并无大碍，仆从们一拥而上，将碎石连带着块状残骸一并清理干净。
亚瑟像是破解朴素派几何难题一样，依次将几个最庞大的巨物拔出来，不断改变废墟的重心，直到那个黑洞扩大，能够供人通行。
他举起烛台穿过洞穴，带着橘光闯进那道尘封已久的废弃厨房时，黑暗里传来了尖叫。
泥浆发疯似地哀嚎，远离他，瑟缩着团聚在墙壁最角落里，烛火轻轻照耀便成了灰色，最后彻底退化成发脆的墙皮一般的东西。
亚瑟环顾四周，感觉有呼吸声。
他的意识在变形的狭窄空间里回荡，废弃物开始缓缓移动，即将坠落的石块逆向回填，剥落的壁画也倒飞着拼装起来。
亚瑟终于夺取回了自己的厨房。
霎时间，各种东西都在空气里飞舞，废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亚瑟盯着它，皱起眉头。
他站在黑暗里，举着烛台，竟然觉得那些黑黢黢的阻塞物如同血痂一般，此刻正在被剥离，各种恶劣糟糕的东西被揭开。
“清理病灶才会痊愈。”
“唔，我不太理解，您指什么？”道斯时刻关注着他的言行。
“没什么。”亚瑟没有对碎碎念做出解释，他环顾四周后疑惑起来。“房间里好像有股视线，我没有觉察到恶意，也没有找到它。”
他穿过簌簌的尘埃，来到厨房中央。
这座庄园很庞大，正厅能够举办宴会，而眼前的厨房主要是筹办午歇时才使用的。
在亚瑟的操控之下，残破的部分被简略地拼起来，能够分辨出运输菜品的路径，而之前呆了很久的房间，原来是上菜前的等候区。
亚瑟没有撒谎。
他真的感受到了目光。
甚至在某个瞬间，房间里的每个破损的东西都在呼唤他，那种强烈的熟悉感，隐隐逼迫着他去回忆。
他站在原地，下意识伸出手。
最中央原本有矩形置物台，用来堆放容器和供厨师们操作，两侧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壁炉，似乎还有很多金属结构，叫不上名字的器皿。
他在废墟里闻到一股很老旧的烟熏味，仿佛是从时间最深处飘出，残留着生活气息。
亚瑟脚下的泥土里镶嵌着数不清的破碎陶器，金属物品和颜色怪异的湿腻黏土交融，难以分割。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道斯，庄园里是谁负责制作食物来着？我依稀记得她，可讲不出那个名字。”
道斯的铜环飞旋，似乎被触动，金属部分紧紧拧巴在一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亚瑟甚至都怕烛台直接炸开。
他赶紧安抚，告诉道斯不要强行去回忆。
他对自己忠诚的家仆了解甚少，难以想象，烛台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失去肉体。
或许……
道斯的回忆，是禁忌的一部分。
亚瑟只能自己来推断。
整座庄园规模庞大，维系正常运作所需要的人力不少，即便考虑临时雇佣，应该也还有像道斯一样的关键角色。
庄园里能够制作食物的地方有很多，日常使用和保养这些设备，就需要一个人来下达命令。
亚瑟作为主人不会亲自过问。
再换个思路。
亚瑟·德里斯科尔是个危险、神秘，能够给文明社会带来巨大威胁的存在。
他所居住的庄园，必然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处理每天入口的食物。
道斯是贴身管家，根据回忆中那堆满房间的藏品来看，估计也会有数不清的日常工作，想要全面接管厨房条线的事情也很难。
亚瑟缓缓闭上双眼。
庄园外的天空变得昏暗，即将攀上山峰顶端的夕阳完全失去了光泽，紧接着云层开始缓缓降落，那场无声无息的大雾从泥土里升起。
雾气鼓动的速度肉眼看去很慢，但稍微晃神的功夫就已经置身其中，再怎么逃跑也只会被紧紧地包裹吞噬，直到视线被完全剥夺。
这是亚瑟第一次主动尝试着召唤它。
只要专注地去回想起那种关联，意识扩散的速度就会加剧，随后放空自己，不要抗拒，就能够跟雾气融为一体，直到那些灰色烟云飘过的地方能够被自己感受到。
雾气已经完全笼罩着房间。
亚瑟张开眼睛，站在房间尽头，看不清楚对面那扇墙壁。
烛台在手中变得虚幻。
道斯静静悄悄，就好像变回了普通的家具。
亚瑟期待中的回忆并未出现，身躯和神志都牢牢地被自己掌握。
他眯起眼睛，试图让自己忽略眼前破败的房间。
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再度袭来，隐隐约约的人影便开始在雾气中浮现，急促密集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
再仔细去感受……
雾气流动起来，有幽灵般的人穿过自己。
他们的数量成百上千，将所有可供通行的空间填满，重新展示着在房间里发生过的一切。
雾气里的人汇聚成浪潮，几乎要将亚瑟淹没。
“……，生日……，需要的……，我还是准备了礼物给……应该会喜欢……”
亚瑟头皮发麻，脑子里浮现出断断续续的自述。
他凭借着直觉向前移动，在浓郁到近乎拥有实体的雾气中穿梭，站在距离出餐口距离最近的位置。
亚瑟说不清自己为何来此。
他周围的幽灵完全重叠，根本无法在汪洋般的幻象中分辨出具体的某一个人。
这种无力感令亚瑟恼怒起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翻开笔记本，在这片浓烈到极致的雾气中，手中的亡灵法典似乎也开始变化，渐渐变成了它原本的模样。
亚瑟将其摊放在备餐台上。
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在他眼前闪烁，黄铜包裹的巨大封面像是残影一样交叠在一起。
他将其翻开，汉字和某种难以辨认的字迹交错。
他不断地向后翻阅，不停地寻找，原主的记忆此刻也完全沸腾，似乎催促着他。
终于那些字迹被汉字覆盖，浮现出能够辨读的段落，但所有的文字都浮在雾上，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亚瑟集中精力去阅读。
他发现这是一段日记，或者说是随笔，关于庄园内某个人。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邀请……，到庄园里最好的草坪边享用茶歇，但……总是拒绝……”
“……认为那些白色，丝绒材质的桌椅是给贵族小姐们使用的……”
“她最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正厅旁边的厨房里并不忙碌的时间……站在出餐台前……”
“端起我送给她的礼物……那个……饮用味道纯正的红茶……”
“……曾说……如果自己退休……不会带走它，而是要放把东西放在……就在厨房角落的储藏间里……”
亚瑟阅读着那些文字，脑子里渐渐平静。
他迅速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道斯的名字下面郑重写上。
致我最信任的，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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