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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茶壶

    厨房里透进月光。

    亚瑟疑惑地盯着那扇失去玻璃、不久前才从坍塌中恢复形状的窗户。

    雾气斜着涌进来,房间里翻起白浪。

    那些滚动着的、连接着亚瑟感知的雾海,此时呈现出丁达尔效应般的斜矩形亮区,但窗户外面并没有足够的光源,刚刚升起的太阳更不可能穿越庄园上空的云层。

    亚瑟想不通光线从哪儿来。

    他缓过神,环顾四周,才发现刚才密集的、幽灵般的人潮已经融化进雾里,雾气将残破的厨房填补完整,仿佛回到了它很久之前的模样。

    窗户边缘,在挨着“阳光”的地方,凝聚着一个完全模糊的人影,正端起茶杯轻轻饮嘬,即便看不清她的轮廓,也能体会到一种宁静安然的情绪。

    而那道人影恍惚间抬起头。

    亚瑟便是在这个瞬间再次感受到了目光,而此时房间里的浓雾开始流动,人影随着过往的记忆一并消散在空气里。

    烛光继续摇摆,在墙壁映照出摇晃的斑痕。

    雾散了,幻象消失,回到了现实。

    亚瑟凭借着记忆弯腰在残缺的操作台角落里摸索着,将指间触碰到坚硬的砖块扣出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用于储藏珍贵容器的暗格。

    咚,咚咚。

    黑暗里传来挣扎声,但这狭窄的空间里顶多能够塞进去一箱红酒,令人不禁考虑会是什么东西。

    道斯也眯起铜环,陷入思考。

    亚瑟在庄园里愈发嚣张,果断伸手进去,转瞬间取出一件捆扎过的包裹。

    绳索因为时间和内部传来挣扎有些磨损,触感很坚硬,伴随着轻微磕碰声。

    烛台很专注,只有极少数情况,才能在它的铜制结构里看见如此深邃的目光,即便是亚瑟都很难读懂那种情感。

    亚瑟用手绷断绳索。

    随着布料和油纸展开,里面呈现出一套相当精致的瓷器。

    他取出笔记本,顺手记录。

    “瓷器包含茶壶,两只碗盏,一根细长的牙白色汤匙。”

    “它的沿边和瓷托上都镶嵌着金色花纹,很难确定是黄金还是铜制品,亦或其他金属,即便我对烧制工艺完全不懂,也震撼于它的制作难度,以及所体现出的艺术性……”

    亚瑟盯着烛台看了好几秒。

    曾经发生过非常类似的情况,以至于他都能推测出正确的做法。

    道斯耸耸蜡烛:“您请吧,亚瑟阁下,唤醒您沉睡的家臣。”

    亚瑟翻到尾页,端详着亲手记录的名字,用钢笔帽檐端轻轻敲击瓷盖。

    叮叮。

    “玛格丽特,能听见我说话吗?”

    当啷!

    瓷托盘跟碗盏颤抖着碰撞在一起,饱满的茶壶像是被塑形的泥胚,膨胀、缩小又复原。

    盖子猛然间掀开,暴露空荡荡的内壁,飘起一小段距离后又轻轻落下。

    “怎么感觉刚被叫醒呢?”亚瑟嘀咕着。

    仿佛是回应他的期许,茶壶发出了相当饱满又幽长的哈欠声。

    “哦,天呐!”

    茶盖惊叫着飞起,碗盏和汤匙齐齐朝着远离亚瑟方向倾斜歪曲。

    “亚瑟·德里斯科尔阁下,真是抱歉,再次见到您真是令人激动,向您问好~”

    茶壶的声音很浑厚,气息很足,带着相当饱满且令人亲切的语调。

    “玛格丽特?”亚瑟叫得有些犹豫。

    “我在,我在,真是个美好的日子,先生您有何吩咐?”茶壶变得圆润起来,显得包容又温暖,甚至能够在华丽的纹饰间看见类似梨涡的凹陷。

    “唔,好久不见。”

    亚瑟握拳挡住嘴唇,尽量绷着眉头保持严肃。

    道斯近乎拆台地抖起烛火——仿佛在嘲笑他故作深沉,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

    “是啦,真是漫长的沉睡。”

    茶壶却很认真地接茬,嘟囔着壶嘴说道。“我感觉四肢都要快要僵硬掉了,您的身体还好吗?啊,真是失礼,祝您永远安康愉悦……”

    亚瑟抱着胳膊站在台前,偶尔回应,玛格丽特的信任令他窘迫难言。

    道斯突然开口:“玛格丽特,日安。”

    “啊,您,道斯先生!”茶壶摇晃起来,瓷杯沿着圆盏滚动,像是转圈跳跃的样子。

    烛台耸耸肩,仿佛在说——瞧,我多自然。

    亚瑟的表情瞬间僵硬。

    道斯便顺势接过话题,跟玛格丽特攀谈起许多庄园过往,谈论那些精致的茶点,还有令人回味无穷的私厨配方。

    亚瑟压力骤减,趁此机会掏出笔记本记录。

    他能接受道斯的锋芒不露,在试探和语言间互相试探、放下戒心,直至接纳彼此。

    他却无法适应玛格丽特的热情。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亚瑟”,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毫无保留地的真诚与信任。

    “哎……”

    道斯扭动着蜡烛,带着感叹的语气。

    “我们真是沉睡好久啦,你瞧瞧,很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庄园里一塌糊涂,亚瑟阁下不辞辛劳地重新整理他的产业。”

    “啊,真是遗憾。”

    玛格丽特沮丧了不过两秒,又坚定地说:“那真是要开始收拾啦,哦,令人惭愧,让您瞧见这么邋遢的厨房。”

    “没关系,慢慢来。”

    亚瑟轻声咳嗽几声。“现在庄园里几乎没有能够加工的食材,厨房设施和其他容器也得补充。总之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会尽量满足的……”

    玛格丽特明显愣了,好像是在思考他的话语。

    亚瑟瞬间紧张,迅速复盘自己有没有说错话,甚至想到了暴露秘密的糟糕结局。

    过了几秒,汤匙才碰撞杯壁。

    “您看起来好像是瘦了,唔,虽然您对食物总是抱有最低限度的需求,但既然我醒了,总该继续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茶壶思忖着,开始跟道斯商量起晚饭。

    她同样能操纵物体,但作为“女仆长”,竟然能够将破碎在泥土里的风化陶瓷重新拼装,组成一个个完整的容器。

    亚瑟挑挑眉毛,盯着烛台。

    道斯耸了耸蜡烛:“您别这样,显得我好像非常无能似的,其实我能替您打理很多产业,只是现在没有施展空间罢了。”

    茶壶叮叮当地笑出声。

    “那是当然,我们经常说,道斯先生是除了庄园主以外最具才华的家伙。”

    “感谢女仆长的谬赞。”道斯谦恭回礼。

    玛格丽特比道斯温柔,是位热情的长者,而碗盏和汤匙更生动,会配合着她的情绪,总之就是非常的亲切和蔼,甚至有些可爱。

    女仆长却很快展现出了严厉的一面。

    茶壶在厨房里专注地忙碌起来。

    她凭借着令亚瑟惊叹的专业能力,没多久便将废墟重塑出了厨房的雏形,期间要亚瑟挪换地方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只能“委婉”地将两位尊贵的客人给请了出去。

    亚瑟扬了扬眉毛,背负着手,擎着烛台来到隔壁房间,让骷髅侍卫们驻守此地,才带着烛台走到庄园的庭院里。

    露雾微濛,云层遥远、寂静,升到顶端的太阳只敢朝着庄园试探出淡淡的暖色。

    亚瑟深呼吸,坐在台阶上。

    他低头整理刚才做好的记录。

    玛格丽特和道斯互相启发、问答,决定在附近的森林里寻找食材。

    如果条件允许,最好是前往开阔地带寻找野生麦穗,或者其他能够碾磨成粉类的东西,至于调味料的名称……是亚瑟难以想象的根茎黏液,以及习性奇怪的植物种子。

    亚瑟盯着菜单,目光飘忽,喉头竟涌动起来。

    道斯突然开口:“先生,您有空听听我的一些建议吗?一些多虑且愚钝的蠢话,如果您觉得不太妥当,就转头丢到脑后吧。”

    “我信任你,道斯。”亚瑟语气平静。

    烛台便昂起头来,非常郑重地说道:“您是亚瑟·德里斯科尔阁下,这座庄园唯一的主人。”

    亚瑟不止一次听过这句话。

    他却还是很认真地转过来,试图理解道斯的深意——道斯也很平静地接受他的目光,就像是骑士在国王面前展现出忠诚。

    “谢谢你,道斯。”

    亚瑟轻轻道谢,亦如往常,仿佛是将道斯说的话当作了日常恭维。

    他端起烛台,心照不宣。“那我们去外面带点收获回来,看看我们的女仆长有什么本事。”

    两只骷髅士兵搭配着一名弓箭手翻出缺口,朝着亚瑟跑过来。

    他再次使用过雾气,对意识延展的操作越来越熟悉,已经能够远距离给自己的仆从下达较为准确的指令了。

    如果亚瑟想的话,甚至能够在意识深处听见烛台和茶壶的低语。

    亚瑟率众出门离去。

    他们一口气走了很远,因为近距离内的生物都很难跟食材扯上关系,他也不想在餐桌上看见那些光怪陆离的扭曲事物。

    底格里斯山脉西部的峻岭起伏蜿蜒,顺着较为平坦的地势向下,有能够开垦为耕地的丘陵,而且在幽深的峡谷里流淌出潺潺的溪流。

    自然景观相当舒服,也能够满足一位庄园主搭建各种产业的需求。

    亚瑟身体强壮,体力充沛,带着不知疲倦的骷髅们登上缓坡,穿过密林,在稀疏的树木之间找到一片旷野。

    道斯发誓说这是他见过最适宜耕种的地块,仿佛是天生给种植户们准备的。

    他在管家岗位浸淫多年,确实具备才华,顷刻间就为主人勾勒出一幅前景广阔的画卷——那里能够修建成仓库,那里的地基较为坚硬能够修建出磨坊,而顺着水流向上的高地似乎能够架设巨型风车……

    亚瑟惊叹于他的知识量,同时也在推论着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方向。

    他总觉得有点混乱,而在那些他从未想象过的奇特建筑里,甚至掺杂着魔法的痕迹,比较高端的蒸汽动力学也是奇奇怪怪,似乎跟他印象中的科学逻辑不太相符。

    亚瑟安抚道斯:“以后会实现的,我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足够丰富,但眼下我们得搞定晚饭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太阳,远离庄园以后已经能够感受到皮肤上升的温度。

    亚瑟的身体舒坦了许多,仿佛在阳光下摆脱了数日的疲惫,爬山运动确实有益于身心健康,能汲取大自然的力量来恢复心情。

    根据道斯回忆……

    亚瑟很享受狩猎,每份收获都会令其欣喜,但他此刻显然是不具备相应技能的,只能靠着烛台的指挥去追踪林地间的足迹。

    杂草掩映间的泥土里夹杂着粪便。

    道斯带着亚瑟和骷髅士兵们溯溪而上,压着身体往前走了数百米后,终于看见一对高壮的鹿角。

    骷髅士兵们搭开弓箭,远距离射杀成功。

    亚瑟愉悦地吹响口哨,幻想着靠这种超凡力量去参加人类间的比赛该有多爽。

    他们沿着水边向上攀登,拨开横生的枝叉后终于见到了猎物。

    “唔。”

    “怎么了先生?”

    “他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者说这玩意儿应该叫什么呢?”

    “很明显,这是一头普通的鹿。”

    道斯言之凿凿。

    亚瑟却保持沉默,偏头示意——骷髅士兵们乖巧地上前收拾战利品。

    它们扯下藤蔓,将六长两短的蹄子捆好,再用弓作为支撑物撬开脊背上的硬壳,将那拖到地面上的尾巴扯断丢弃。

    道斯指挥着,将“鹿”借助溪水清洗完毕,继续寻找下一味食材。

    他问自己的主人:“您在画什么?”

    “某些想象。”

    亚瑟敷衍道,然后看着自己笔记本上带着一对犄角并且四只蹄子的简笔画微微点头,再详细地做上自己能想到的信息,完成这一切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他很担心自己某天接受了全部的异常。

    道斯耸了耸蜡烛,继续按着清单寻找。

    亚瑟他们最终在另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找到了紫色的“麦穗”,然后又从臃肿的树木里面榨取了想要的汁液,从泥土中挖出很多遇风就会变得干燥的种子。

    道斯兴致勃勃,拼命展示着自己的智慧。

    但亚瑟的脸色越来越差,记录的动作完全没有停下来过,期间还会望着远处发呆,而在返程过程中再也没有提起晚餐的事情。

    他那刚刚才升起的食欲,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完全压制,甚至微微上涌。

    亚瑟拖着心情沉重的躯体返回庄园。

    道斯还在欢呼嚷嚷着,玛格丽特也对今天的收获非常满意,赞扬了亚瑟和道斯的勤劳,准备大显身手地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