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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语道玄机(三)

    朱谊漶笑着说罢,抬起头来就像方才佟正钊瞧他一样盯着佟正钊脸上瞧,好似很为两人地位的瞬间逆转感到得意的样子。

    此时天光大亮,王府西园的那一方蓝天在诸多凋敝萧瑟的名贵草木中显得愈发澄澈明亮,碎絮般的云朵一丝丝地布在晴空里,如同秦王府之前千千万万个蓝天白云的安静日子,美好得乏善可陈。

    天光从临近的一扇双交四椀菱花窗里泄露进来,把朱谊漶的脸柔柔地照亮了一边。

    那俊美的五官便在这束“阴阳割昏晓”的光里活泛起了一丝年轻的生气,连同他的脸也陡然变得玲珑剔透了起来。

    佟正钊看着朱谊漶的那半边流光溢彩的脸,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就映出了薛文贞在腊月二十三那晚坐在佟家祖屋的大门门槛上的样子。

    佟正钊这时想,薛文贞那么怕老,那么崇拜英雄,她可不能就这么被关到这座空荡荡的“城中城”里。

    可不能被关到这扇双交四椀菱花窗里,可不能被关到这方乏善可陈的晴空之下,可不能被关到专给女人乘的轿子里、屏风后、小丫鬟一边一个搀扶着的、软绵绵的胳膊肘里。

    “小民何德何能。”

    佟正钊笑了一下,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竟须得王爷这般算计?”

    朱谊漶笑道,

    “哦?这话本王就听不懂了,赡军养军的主意是你出的,除去藩禁的图谋是你说的,就连求职王府、要报本王知遇之恩,也是你自己的意思。”

    “本王从头到尾都是在附和你,别的话一句没说,怎么现下反成了是本王在算计你了?”

    佟正钊笑了笑,道,

    “王爷当真以为小民对王府诸职一无所知吗?”

    “王府长史掌王府之政讼,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藩王有过失即问长史,曾经过犯之人,不得选用任职。”

    “小民若为王府长史,则是把生死功过都交到了王爷手上,王爷若是意图谋反,小民头一个被株连,王爷若是要勾结边军,小民头一个被降罪。”

    “王爷许诺小民此职,便是要小民从此战战兢兢,一心只为王爷筹谋计划,一意只听王爷发配调遣。”

    “倘或此事稍有差池,小民不但要替王爷顶罪,还极有可能第一个为王爷人头落地。”

    朱谊漶悠悠笑道,

    “藩王府官诸职,都是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祖制,本王不过是聆遵祖训而已。”

    佟正钊道,

    “王爷既遵祖训,那一定知道《大明律》中对于诈冒脱籍者的处置规定罢?”

    朱谊漶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佟正钊这时便有些后悔今日没让佟正则跟着自己一道来秦王府。

    他虽然看不惯佟家仗着衙门横行乡里的作派,但他仍记得薛文质第一次上门道谢时,佟正则为了维护自己,不让自己“上当受骗”,而与薛文质针锋相对的样子。

    倘或佟正则在这儿,定会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诵大明法条和问刑条例,用法理依据揭穿自己被算计占便宜的事实。

    佟正钊的志向不在继承佟秉元的衙吏一职,自然不似佟正则有一手背法条的绝活,去到哪里都是一个不会吃亏的行走普法机。

    但是佟正钊懂得审时度势,尤其是量度像朱谊漶这类二代的势。

    上辈子同为富二代的他,知道像朱谊漶这类一辈子没被钱权为难过的清闲王爷,其中一大性格特点就是脸皮薄,而且是高高在上的脸皮薄。

    即使朱谊漶要拿捏算计自己,那也一定要处在一个悲天悯人的施舍地位,而不是没遮没掩地直接把天埑般的强权一股脑地抖搂出来。

    即便碍于封建社会的固有观念,朱谊漶在之前的言谈中对胥吏百般轻蔑。

    但要他承认自己是在直接拿权力“欺压”佟正钊的多谋、“算计”佟正钊的忠心,那简直比直接骂他毫无锋芒锐气、满腹心计鬼胎还让他羞愧。

    就好像佟正钊当时羞愧于被薛文质称作“救命恩人”一样。

    倘或薛文质第一次上门是来兴师问罪,佟正钊倒还不至于那么快地就把薛文质当成兄弟朋友。

    但那时薛文质一开口就是作揖道谢,姿态低得教人心酸,反勾起了佟正钊潜伏在身体里的优越感。

    让佟正钊在那一刻特别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思想里的高高在上是在侮辱人似的,因此后来他对薛文质的热络中,总存着一分歉疚的愧意。

    推己及人,佟正钊这会儿面对朱谊漶,也是点到为止,没有直接拿法条出来厉声诘问,反而淡淡一笑道,

    “王爷若娶薛氏女,必得使其变乱叛籍,小民若拿薛氏女的婚事来作为入职王府的条件,那王爷就等于捏住了小民的一样把柄。”

    “小民若替薛氏兄妹办妥了户口、让王爷将薛氏女娶进了门,那这‘诈冒脱籍’之罪就成了悬在小民头顶上的一柄利剑。”

    “若是哪日王爷厌烦小民了,或是以为小民逾矩了,或是以为小民谋划不力了,或是以为皇帝将要问罪了,定会毫不犹豫地向朝廷揭发薛氏女之事,把小民一家上下推出去当王爷的‘替死鬼’。”

    “且这理由都是现成的,《大明律》中明文规定,谁也挑不出错儿来,薛氏女若成了王爷帐中人,那王爷揭发薛氏冒籍之事,就是秦王府的家事,即便有人知道内情,也不好随意插手干涉。”

    “如此一来,小民为了这王府长史一职,不但要成日战战兢兢地唯王爷马首是瞻,若遇事急从权之境况,小民连同小民一家上下还要为王爷肝脑涂地、弥缝天家手足之情。”

    “至于薛氏,王爷也不必担心他们失去控制,即使薛氏能通过赡军养军顺利掌得戚家军兵权,这‘曾经过犯之人,不得选用任职’祖宗家法,可不单是针对王府长史一职。”

    “王爷娶薛氏女,表面上是忧心权柄他移,实则是一箭双雕,用薛氏钳制小民,又用小民约束薛氏,同时还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

    “倘或此事事成,便是王爷一人之功,倘或此事事败,王爷还是我大明秦王,小民同薛氏却会被弃之如敝。”

    “如此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小民若是王爷,也一定会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时时不忘自己是太祖皇帝子孙。”

    这通话一出口,朱谊漶果然不自在了起来。

    他本质上和佟正钊一样,不大喜欢把话说绝,不大喜欢用强权压人,更不大喜欢把这种不可动摇的强弱逆差直接摆到台面上来。

    即使在他和佟正钊的对峙里,他始终处于强势地位,但当这种隐秘的、微妙的、不可言说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被当面揭穿后,他首先感到的便是一种夹杂着歉疚的不适。

    “本王……也没有这个意思。”

    朱谊漶的语气软化了下来,

    “这姻亲么,自古就是这样,昔年蓝玉之女为蜀王妃,李善长之子尚公主,后来蓝玉、李善长获罪被诛,蜀王妃与李驸马却得以保全性命。”

    “本王想纳薛氏女,其实也是想给薛氏一个保障,哪儿有你想得这么……阴损。”

    说到“阴损”一词时,朱谊漶的声音竟忽地轻了下去,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被发觉了一样难堪。

    佟正钊见自己的话奏效奏得如此之快,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秦王虽然颇有心机,但绝不卑鄙,更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狠辣之人。

    这种人搁在现代社会都能称得上是一个值得跟随的合格上司,何况是在这大厦将倾的晚明呢?

    “……是小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王爷莫怪罪。”

    朱谊漶挥了挥手,好像在挥走自己脸上的窗纹光斑,

    “行了行了,本王纳薛氏女的事儿,就先搁一搁罢。”

    “其实罢,这薛氏兄妹的落户问题,也是薛承奉一直在同本王念叨,可不是本王色迷心窍。”

    “你要愿意再帮他们兄妹一把呢,那就帮一把,不想帮也就别帮了,左右本王同地方有司也说不上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的。”

    佟正钊躬身以应,

    “王爷仁心,小民岂敢不从?”

    朱谊漶又挥了下手,这回却挥得有些不耐烦了,好像是在抱怨佟正钊不知足似的,

    “至于王府长史一职,你还是当着,不过别全当,先当个‘兼职’,反正你不是进士出身,当王府文官须得本王保荐还得通过考试。”

    “既如此,本王就先写封奏疏递上去,这考试呢,就暂且等上一等,等甚么时候你准备好了再去考。”

    “你只要不考试,编制上就不算正式的王府长史,就算本王犯了错,你也毋须受责。”

    “俸禄呢,本王还是按照王府长史的规制令府内支给你,其余的补贴另算,这样你总放心了罢?”

    说到最后,朱谊漶的声音竟透出了一丝委屈。

    佟正钊自然也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小人,闻言忙又作揖道,

    “王爷赏识小民,小民感恩不已。”

    朱谊漶淡声道,

    “感恩就不必了,圣人云,‘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你不肯拿薛氏女的婚事作入职王府的敲门砖,本王便知道你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往后你要是能对本王也有这般的妥帖心思,本王就很满意了。”

    佟正钊一怔,下意识地直起了身来。

    但见朱谊漶又挥手道,

    “好了,你先回去罢,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替本王把薛承奉叫进来。”

    佟正钊应了一声,行过礼后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空荡荡的厅堂内传来了一声隐约的叹息。

    回头看去,却只见朱谊漶在一片明媚天光下背身而坐,仿佛又恢复了佟正钊来时那暮气沉沉的衰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