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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民惟邦本

    三个月后。

    万历十五年,立秋

    紫禁城,文华殿。

    “兹以孟秋之朔,恭遇皇上亲享太庙,臣等遵例不敢陪祀,于庙门外恭候圣驾。”

    “随该文书官李浚口传圣旨,‘昏夜人集,遗长随三人护视’,臣等及祭毕驾回,又该司礼监太监张诚传奉圣谕,‘先生每辛苦,钦此’。”

    “仰惟皇上精诚,假庙大孝飨亲,在圣躬尚不言劳,岂臣等敢自暇逸?臣等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天气炎热,文华殿中却是凉气森然,申时行立在殿中,竟连汗都未出一滴,

    “连日节奉圣旨免朝,臣等不胜天颜,心切曠恋,今日因文书官李浚送本到阁,臣等恭问起居,随该本官回称,理进药中。”

    “臣等犬马微诚,伏望皇上顺乘时令,慎节起居,于凡食息动作之间,常存保护珍调之意,似迓纯嘏,以慰群情,臣等不胜祈望之至。”

    万历帝坐在上首座中,神情仍是淡淡的,是一个帝王临朝时,十分标准的“喜怒不形于色”,

    “有劳先生挂念,朕躬安。”

    例行君臣问候完毕,万历帝肃容端坐,冷声开口道,

    “朕见各处奏报灾伤,小民不得安生,心甚忧悯。事有关于吏弊、有切于民生的,卿等深思详议来行。”

    申时行忙恭敬回道,

    “臣等窃见近日以来,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河南一带又被黄河衝决,委实灾伤重大。”

    “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除臣等痛加修省外,伏望皇上深恩邦本,少留圣心。”

    万历帝回道,

    “近来有司官贪墨,不恤百姓,又刑狱多有冤枉,抚按官亦不为伸理,这都伤害和气。”

    “如今惩贪墨,理冤狱,是第一要紧的事,着该部院行与在外衙门知道。”

    申时行诺诺道,

    “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果然不得安生,若民间果有冤抑,不得伸雪,委的有伤和气,圣见高明,深切吏弊民生,臣等不胜仰服。”

    “但臣等一得之愚,窃谓今日救荒之政,还有两件,一是蠲免,一是赈济。”

    万历帝不置可否道,

    “虽是蠲赈,有司官多侵剋了,衹充自己囊橐,小民不沾实惠。”

    申时行回道,

    “有司有不才的,衹在上官稽查,朝廷恩泽,自不可已,如钱粮出自田地,田地既荒,百姓没了吃的,如何又办得钱粮?就日推箠楚,终不能办。”

    “皇上若施曠荡之恩,大赐蠲免,人心总得少安,如今藏库空虚,经用不足,蠲免固难轻议。”

    “然古人有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目前虽不足用,那百姓还在,田土还在,一年耕获,便可出办钱粮,民皆皇上之民,财皆皇上之财,皇上何忧匮乏?”

    万历帝道,

    “灾伤须分别轻重,使惠及民。”

    申时行回道,

    “以灾伤之重轻,定蠲恤之分数,此在按臣如实奏报,该部照例施行,圣见允当。”

    万历帝冷冷道,

    “朕怕的就是这个,地方有司常常虚应故事,视朕之诏令犹如故纸。”

    申时行道,

    “皇上有此德意,申令既严,有司当不敢违犯,臣等尚有赈济之说。”

    “盖无田无食之民,蠲免所不及者,若不加赈,则饿死道路,趁食地方,强暴之徒,起为盗贼。”

    万历帝仍不松口,只是道,

    “有司刻剥百姓,百姓急了,怎得不做盗贼?”

    申时行进一步劝道,

    “臣等以为,为今之计,须查各处仓库见贮银谷,或散与谷子,或煮与粥吃,亦可救旦夕之命,赈济也不容已。”

    万历帝淡声道,

    “先生每到阁,该行的议拟来行。”

    申时行忙补充道,

    “蠲赈事情,若出自臣下所请,则思归于下,惟自皇上独断,则恩出自上,人心必然感悦,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万历帝的脸上这才隐约露出点儿笑意来,他露得很浅,是似乎生怕被人看去的那般浅。

    “如此,便依先生所言。”

    申时行立时跪下,与身后的许国和王锡爵一起叩头谢恩。

    三人复站起后,许国又开口道,

    “皇上圣谟睿盎,度越寻常,非臣等愚昧所能仰赞万一,此乃宗社生灵不胜之大幸。”

    “臣退而深惟,窃以为百姓之有灾伤,如人身之有疾病,缓则治其本,急治其标。”

    “圣谕所云之惩贪墨,理冤狱,此治本之说,万世不可易之常道也。”

    “臣等所陈蠲、赈二端,此治标之论,一时不容已之微权也。”

    “惟皇上兼举并行,则沟壑之民,有来苏之望矣。”

    王锡爵道,

    “贪墨之吏,苟得无耻,或以征收钱粮多扣欠余,或以问理词讼多收纸赎,或侵欺仓库官物,或吓取富民之赀财。”

    “此等踪迹败露,怨声流传,司道官得察举之,抚按官得论劾之,近日申令甚严,计亦少有漏网者。”

    “然吏弊尚有不止此,有罷软无为、因循岁月者;有专弄虚文、不干实事者;有炫耀才能、阿承取悦者;有馈遗交结、奢侈糜费者,向来虽有严禁,未见看实奉行,此当并加惩创者也。”

    “民间狱情,多有冤抑,或以偏私锻鍊,或以疑似罗织,或人命有微暧不明之情,或强盗有攀害无辜之弊,此等事虽结正,情可矜疑,则巡按一年审录,恤刑官五年审录,多从轻减,犹不至有覆盆者。”

    “然冤抑尚不止此,有以匿名文帖发人阴私者,有以访察诬陷人大罪者,有刁徒教唆起威狡诈多端者,有罪人饰词越奏连累多人者,其类不一,其冤则同,此又当并加详察者也。”

    “夫贪墨惩,则民无征求需索之苦,冤狱理,则民无咨叹怨叹之声,所以弭灾召和,或在于此。”

    王锡爵附和完万历帝,忽然话锋一转,声援起申时行道,

    “至于臣等所称蠲、赈之说,则昨年已蒙皇上特谕举行,今日当遵照前例推广圣泽,若圣谕所谓分别轻重者,尤为吃紧。”

    “如果灾伤重大,颗粒无收,则当酌量起存,通融停减,其灾轻去处,不得混冒,仍查发见在仓库,或散谷,或煮粥,以济极贫之民。”

    “如此,则海内苍生皆知君上之恩,不至有流离逃窜、起为盗贼者矣。”

    “以上数事,条议虽在臣等,奉行则在诸司,尤望皇上亲涣德音,颁示特敕,使知王言之崇重,而不敢以止虚文相蒙,使知圣志之忧勤,而不敢以怠缓废事。”

    王锡爵的这一通话,使得万历帝的神色逐渐和缓起来,

    “王卿所言甚是,如此,则敕谕吏部、都察院,朕奉天子民,惟恐匹夫匹妇不得其所。”

    “乃者南北水旱,灾诊频仍,百姓何辜,罹此酷罚?朕心悯焉不宁。”

    “守令为民父母,以宣上德、达下情为职,乃者贪墨之吏,剥下罔上,肥己瘠民,或罢软废事,炫耀博名,侈费伤财,阿承取悦,朝廷虽有蠲赈,实惠不及于民。”

    “其问断狱情,每多冤抑,抚按官亦不为虚心听理,淹禁日久,牵连多人,以致弊狱,情尤可矜,所以伤和致灾,皆由于此。”

    “部院今后选择守令,毋用匪人,毋从不职,仍严饬各该抚按官,务在惩贪墨、理冤狱,举察所属,有犯必治,以称朕计安元、克谨天戒至意。”

    “另敕户部,朕见南北异常,水旱特灾报日闻,小民流离困穷,殊可矜悯。”

    “《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若民生不宁,国计何赖?各该灾伤地方,蠲赈宜委举,但须分别轻重,务使实惠及民。”

    “户部查照累年事例及节次明旨,如果灾重去处,酌起存本折减免分数,从优议恤,仍查见贮仓库银谷,放赈煮粥,许以便宜行事。”

    “灾轻地方,止照常格,不得混报妄援,各该抚按、有司,毋得玩视民艰,壅阏德意。”

    申时行躬身应下,他好不容易见万历帝宽容地说起一回民间疾苦,忙趁热打铁道,

    “皇上仁心,臣等近见户部右侍郎孙丕扬题奏,黄河以北饥民食菜与草木,陕西富平蒲城同官诸县至食石矣,其石出于三县觜山,丕扬自取二斤,伏候皇上恭观。”

    万历帝闻言,神情亦有动容。

    孙丕扬一向清正廉洁,大明又一向主张异地为官,陕西富平县是孙丕扬的家乡,若非果有其事,实在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丕扬怎会在奏疏中为家乡明言伸张?

    申时行接着道,

    “今海内困于加派,其穷不减于食石之民也,臣等以为,皇上宜宽赋节用,效仿祖宗定赋定用,以宽民财力之政,罢额外征派及诸不急务,损上益下,以培苍生大命。”

    万历帝点了点头,道,

    “陕西频年饥荒,至以石为粮,朕甚悯念,已发帑遣官,多方赈救,先年不时徵取,一切停罢,务求理财裕民,为朝廷分忧,毋事空言。”

    申时行忙呼英明,刚想再出谏言,就听万历帝忽然问道,

    “对了,工部前抄没张居正房屋,曾否有人居住?如何久不卖去?”